《分梨》江窥谷

22、穷冬（7） 1999年冬 世纪之交

　　深夜十一点的船票，金钟笙九点多就到了码头等杨桥。还有整整两个小时，但因为等待很幸福，所以他并不孤单。而且这可比待在家里受金祖光的眼线盯梢好受多了。
　　哦对了，今晚还是跨年夜，码头附近的海边早聚集了一波波来跨年的年轻人，他们在海边扎帐篷、挥舞烟火棒、唱歌弹吉他，时时传来欢声笑语。
　　金钟笙坐在码头边望向海岸边，不自觉嘴角扬起哼起了歌。
　　今晚跨年时间紧张，等明年吧，明年他也要带着杨桥到海边跨年，他们可以在海边拥抱、接吻，多浪漫啊。
　　等待中他翻翻背包，没有带衣服和生活用品，背包里面只有几件必须的电子产品，还有杨桥送他的各种礼物，还有最重要的杨梅酒。
　　他答应酿给杨桥喝的杨梅酒，终于出坛了，待会他就要让杨桥尝尝，看甜不甜。
　　他把杨梅酒紧紧抱在怀里一直笑着遥望天际线，在海声澎湃中憧憬未来。
　　就这样憧憬了一个多小时，快到十一点，上班船的发动机轰响，金钟笙不断按亮手机，给杨桥发过去的两条短信始终没回。

　　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金钟笙给杨桥拨电话过去，杨桥那边窸窸窣窣的，说还在收拾东西。
　　“不用收，你就带上手机身份证就行，吃喝衣服鞋子我们到那边都是现成。”
　　杨桥声音淡淡的，说还是收一点东西吧。
　　金钟笙毫无察觉：“好，你别着急，我不是催你，你慢慢收拾，我在码头等你！”
　　不管多久都等你。
　　金钟笙望向击打礁石的海浪，灵光一闪，突然从甲板上跳了下去跑向海边的礁石堆里。
　　他要去录下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待会儿在船上给杨桥听。
　　海风劲烈，海浪有节奏地涌向礁石，撞击、飞溅、下落、激起一层一层白色泡沫，画面美极了。
　　金钟笙听得陶醉，手里没拿稳，一不小心竟让杨梅酒掉了下去。
　　他啊了一声，想伸手去捡，可海浪的速度比他快，已经先一步把酒瓶卷走了。
　　金钟笙毫不犹豫地往前奔去，海水霎时就涌上来扑到了他身上，浑身湿透，还卷走了他的手机。
　　金钟笙左手去捞酒瓶，却不料酒瓶被海浪卷在空中，往下落时正好撞在礁石上，碎玻璃和晶莹的浪珠融合，酒水和海水融合，霎时消失不见。
　　他右手去捞手机，眼睁睁见着手机刚沉入水底就被一个大浪卷走，卷向了远处的深海。
　　一无所获，两手空空，金钟笙很气馁，但他来不及责怪自己——酒没了还可以再酿，手机没了可不行，他怕杨桥担心。
　　他不顾全身厚衣裤湿透，笨重艰难地跑向码头最近的公用电话亭，拨出他熟背的手机号码。
　　金钟笙委屈地向杨桥诉苦：“小乔，你到码头了吗？我手机刚刚被海水冲走了……”
　　杨桥的语气依旧淡淡的：“我准备出发了，你等我一会儿，我待会儿给你回电话。”
　　“好！”杨桥说什么金钟笙都坚信不疑，衣服也不去买新的来换，就打着哆嗦在电话亭里等。
　　杨桥望望已经收拾妥当几乎“家徒四壁”的屋子，又望望爸妈，他们正在等拉货司机。
　　“爸妈，你们先走吧，待会儿我自己去火车站，能赶上。”
　　杨妈惊慌地问：“你还要干什么呢？”
　　杨桥解释：“我和他打个电话，最后一个电话。”
　　杨妈皱起眉，他怕这一通电话下来，那边小金要死要活这边自己儿子心一软，功亏一篑他们就走不成了。
　　“让他们通个电话吧。”杨爸叹气，背起背包拉着妻子去外面等，他告诉妻子前一段时间金钟笙来巷子里挨家挨户道歉送礼、在他面前下跪发誓赌咒的事，杨妈听完抹了一脸泪，还是那句话：“造孽啊。”

　　杨桥回到自己空荡荡的房间，躺在曾经和金钟笙一起躺过的空床板上，拨通了刚刚那个公用电话号码。
　　金钟笙兴奋极了，一接通就迫不及待问：“小乔，你出发了吗？”
　　杨桥答：“嗯，我马上出门，可是……我们已经错过船票了。”
　　“没关系，”金钟笙浑不在意：“我妈认识码头的人，还能帮我们搞到夜间票，我们现在过去，明天正好可以在香港过元旦节！我现在在离码头最近的电话亭里，你一眼就能看到我！”
　　金钟笙兴奋地说完，又委屈失落起来：“小乔，我给你带了杨梅酒，刚刚也掉海里碎掉了。”
　　杨桥行尸走肉似的，任凭泪水从眼角流下，滑过太阳穴顺着耳廓流进外耳道，冰凉。
　　他不敢出声，怕声音中的呜咽被金钟笙察觉。
　　“还有啊，我今天穿的你送我的那双波鞋，也被海水浸湿了。”
　　金钟笙丝毫没有察觉出电话里杨桥的异样，笑嘻嘻地继续说：“小乔，等到了香港我再重新酿杨梅酒给你喝，你再买双波鞋送我好不好？”
　　杨桥久久不说话，金钟笙急了：“小乔，好不好嘛！”
　　“好。”杨桥哽咽一声，差点就哭出声来。
　　金钟笙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小心翼翼问：“小乔，你在路上了吗？”
　　为什么这么安静，不像在路上，反倒像幽闭密室。
　　杨桥没答话，他早就察觉到了金钟笙言语间牙齿的颤栗，他努力抑制着哽咽反问：“小金，你冷吗？”
　　金钟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冷得牙齿打架，只是刚刚兴奋地和杨桥说话，下意识把这种寒意压下去了。而现在寒意返场……
　　“我好冷啊。”金钟笙打着哆嗦说。
　　“我一直觉得深圳是个很温暖的地方，但其实冷起来了还是挺难受，对吧？”
　　金钟笙不明所以，不解杨桥为什么突然和他聊天气。
　　“金钟笙，我一直以为，两个人只要认定了对方，就不用在乎年龄、学历、家庭，甚至性别，但我现在又觉得，其实门当户对也挺重要的，对吧？”
　　金钟笙的牙齿不打颤了，似是冻僵了，海边的寒风灌进五脏六腑，心也凉了半截，他严厉地问：“杨桥，你什么意思？”
　　仰躺望向天花板的姿势让杨桥的眼泪全朝耳朵流去，已经打湿了耳后一大团头发，杨桥胡乱抹了抹眼泪，吸了吸鼻涕，紧闭着眼睛长痛不如短痛说：“金钟笙，我们……断了吧。”
　　金钟笙以为自己没听清，木讷地问：“你说什么？”
　　“金钟笙，”杨桥痛苦而又不得不重复：“我们断了吧……”
　　“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二零零零新年快乐！”
　　“二十一世纪来啦！”
　　海边传来新年倒计时与欢呼，一声声仿若金钟笙的心跳，轰隆壮烈，壮烈之后剩下烟花易冷。
　　不远处摩天大楼顶端的跨年钟声敲响，铛、铛、铛三声，余音不绝，似乎又给了金钟笙几记闷棍。
　　啾！啾！
　　大的小的，高的低的，红的黄的，烟花一朵朵在高空绽放，哔哔啵啵的声音接二连三，完全绽开的那瞬间，烟花在高处照亮金钟笙的脸庞：神情呆滞，泪流满面。
　　握着听筒的手已经僵硬，金钟笙扯扯嘴角，以为杨桥在开玩笑：“小乔……”
　　杨桥不答，隐忍的啜泣回响在金钟笙耳边，比世纪之交的烟花和欢呼更加震耳发聩。
　　金钟笙急问：“我爸和你说什么了？他是不是又威胁你了？是不是又有人上门闹事？”
　　杨桥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时间紧张，再不走就赶不上火车了，他哭着又努力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笑着：“没有，都没有，是我，我答应了你爸嘛，不能言而无信啊。”
　　金钟笙瞬间就炸了，在电话里怒吼：“你和我说这是迂回战术，你说我们可以地下恋的啊！你答应了我一起去香港！”
　　杨桥哭得力竭，努力装作不在意地说：“战术嘛，就是会随着战略变化而变化的，就是会变的。”
　　金钟笙尖叫大喊：“杨桥，你在哪？你在哪啊！我来找你，我带你走！”
　　杨桥没有回答，小声说：“金钟笙，我爱你，永远爱你。”
　　这是他第一次亲口说出来，他总觉得在短信或者OICQ上用文字呈现出来的“我爱你”不够真挚热烈，而今天当他说了出来，却发现心痛到窒息。
　　我爱你，永远爱你，可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或许当初就不该分吃那颗梨。
　　他不确定金钟笙有没有听到他的告白，也没有勇气去确认，他不顾电话里金钟笙的嘶吼，无声地挂断了。
　　“杨桥！你说话啊！”金钟笙依旧嘶吼，直到听到刺耳的嘟嘟声。
　　他撂下听筒，提起湿透冻僵的双腿，不要命地跑出码头。
　　烟花被火药铳子托举上天，耀眼明亮，而电话听筒被电话线悬挂几乎垂地，孤立无援。

　　杨桥擦干眼泪，把新手机关机放在床板上，出去时发现爸妈和拉货车已经离开了，他背上自己的大背包，打车去了最近的维修店。
　　维修店老板端详杨桥的旧手机，里面的水渍都干了，啧啧两声：“不是今天掉水里的吧？怎么才来修。”
　　杨桥有气无力：“忙。还能修好吗？”
　　店老板信心十足：“没问题。”
　　十分钟后手机修好，杨桥接过开机，幸好幸好，修好了，里面的短信记录都还在。
　　他付过钱，握着手机颤颤巍巍走出维修店，正好一辆空的士停在路边，司机眼明耳尖，望着杨桥身上的背包，识趣地大声问：“小兄弟，汽车站还是火车站？”
　　杨桥钻进车，气若游丝：“火车站。”
　　“好嘞！”
　　的士一溜烟儿蹿出去，杨桥紧紧握着手机，生怕一个急刹车把手机给甩了出去。
　　他无数次摁亮屏幕，点进短信界面，按照时间由近及远一条一条查看他和金钟笙的聊天记录，最后在的士后座泣不成声。
　　司机揣摩乘客的年纪、神色，大声安慰说：“小兄弟，咱们关公耍大刀，要拿得起放得下嘛！走了走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杨桥边哭边笑：“走了走了！”
　　他即将远行，从南至北，去往那个坐落在鸭绿江畔，向南和山东隔海相望，向东和朝鲜隔江接壤的小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