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梨》江窥谷

21、穷冬（6） 1999年冬

　　金钟笙赶到医院，冲到病房门口时刹住车，扒在门口看到坐在床前的杨桥时心才完完全全落回肚子里。
　　杨桥听见跑步急停的大喘气声，抬头发现是金钟笙，愣住了，然后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轻悄悄走出病房掩上门，外面金钟笙早已按捺不住，杨桥刚转身就被紧紧按进怀里，金钟笙脸上失而复得的欣喜、痛苦、心疼杂糅在一起。
　　抱了一会儿，金钟笙主动松手，摸了摸杨桥的脸颊：“脸怎么回事？”
　　杨桥说实话，但也有隐瞒：“打架的时候摔地上了，擦的。”
　　金钟笙拉着杨桥坐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身上呢？有没有受伤？”
　　“身上挨了几拳，没有大碍。他们不对我动手，主要是……我爸爸妈妈。”
　　杨爸的情况金钟笙刚刚已经看到了，着急问：“阿姨呢？阿姨情况怎么样？”
　　金钟笙问一句杨桥就答一句：“心脏上的老毛病，一生气着急就不舒服，歇一晚上就好了。”
　　“好，好，没有大事就好。报警了吗？警察怎么说？”
　　杨桥没报警：对方是新义安啊，还把骨干双花红棍都请来了，报警？报警有用？恐怕只是杯水车薪。
　　80年代有个让人闻风丧胆的社会组织叫飞鹰帮，只在深圳活动，警方花了十来年时间才将其组织头目和成员完全铲除。
　　十年啊，铲除飞鹰帮就耗时长达十年，遑论更大组织、更多爪牙的新义安，那是不是要十几二十年？他怎么耗得起？爸爸妈妈也耗不起，巷子里的邻居们也耗不起。
　　更何况他已经答应金祖光了……
　　杨桥在这个问题上选择了撒谎：“报警了，但是……”杨桥笑得很艰难：“年底了嘛，警力紧张，还没出警呢，说等两天上门做笔录。”
　　“好，好，报警了就好，我就不信了，警察还治不了了，法律还治不了了。”
　　提起法律来，杨桥嗤一声笑了，笑完严肃说：“烟呢？”
　　金钟笙啊了一声，不明所以：“我戒了。”
　　“我知道你戒了，我问你香港带过来的烟。”
　　金钟笙挠挠头：“我交给同路的了，让他帮我转交。”
　　“肉包子打狗，就是说这单不挣钱了是吧？”
　　“我下次绝对不干这种有去无回的事了。”
　　“还下次呢！”杨桥真想给金钟笙一拳：“没有下次了，不准再干这事，这是违法，回头是岸！”
　　现在别说让金钟笙回头是岸，就算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都答应。
　　“好，都听你的，我不做这生意，不挣这个钱了。”
　　金钟笙爽快愉悦地答应，同时陷入了苦恼和沉思：“我来的路上一直在想怎么保护你，还有叔叔阿姨街坊邻居们。”
　　杨桥听笑了，感动之余多出一丝伤感：“你要怎么保护我？”
　　金钟笙灵机一动：“我搬到你家去住吧！我爸要是再敢叫人上门闹事，就从我身上踩过去！”
　　这是什么肥皂剧情节，杨桥说：“幼稚！”
　　“要么我以死相逼！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还指望我继承他的事业，跟着他一起倒卖医疗器械。我绝食、跳楼、跳海、喝药，我不信……”
　　金钟笙没说完，被杨桥捂了嘴挨了骂：“放屁！”
　　金钟笙看杨桥眼圈儿红了，便又弃了这个念头，嘴里念念有词：“我再想想其他办法，我再好好想想，我一定要想出来两全其美的办法……”
　　杨桥心情却没有因为金钟笙处处考虑他而转晴，反而更加低沉，缓慢开口说：“我已经答应你爸了。”
　　金钟笙心猛地悬空，有那么几秒竟然完全没有跳动。他应该想到的，他爸叫来闹事的那帮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杨桥一家，一定是杨桥家付出了什么代价。
　　杨桥看着金钟笙惊惶的眼神，心就像针在扎，他握住金钟笙的手：“我答应他要离开这里，离开你。”
　　“小乔……”金钟笙脸煞白，眼泪一瞬间就往下滚，嗓子也瞬间哑了，口中这两字竟然没发出声音来。
　　杨桥更加诛心，他握着金钟笙手的力道一分紧似一分，昧己瞒心地安慰金钟笙：“别怕，这是战术，迂回战术，游击战，明白吗？”
　　金钟笙怔愣的神色渐渐醒转。
　　“我已经和爸爸说过了，我们一家搬家，搬到你爸找不到的地方。他要是有能力有手段，我们就再搬嘛，反正我们家家底少，搬起来也不麻烦。
　　“等我们都毕业工作了，翅膀硬了，能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了，你爸就管不着我们了呀。”
　　金钟笙脸上有了血色，脑子也活泛思考起来：“那你怎么上学呢？我爸知道你在A大，他就找得到你。”
　　完了，杨桥心想，上学的事情忘了编，于是他临场发挥张口就来：“我转学嘛。你不知道吧，现在大学之间也可以转学，就是程序复杂点，但我这么优秀的学生，其他学校应该抢着收我吧。”
　　杨桥说着还俏皮地笑了下，金钟笙也跟着傻傻地笑：“王婆卖瓜！”
　　两人笑完紧紧拥抱在一起，用尽了力气，仿佛世界末日一般。金钟笙夸：“小乔，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要走。”
　　杨桥松开金钟笙，勉力一笑：“所以呀，你赶快回家吧。”
　　金钟笙还不想走，想在医院陪着杨桥。
　　“不行！我都答应你爸说要离开你了，你还大半夜跑来和我待在一起，他肯定埋怨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回去嘛，我之后再联系你，我们约定一个秘密的约会地点，悄悄儿的。”
　　金钟笙醒悟，开心地问：“地下恋？”
　　杨桥抿嘴笑：“嗯，地下恋！”
　　金钟笙咯咯地乐，突然想起来杨桥手机一直打不通，急忙问：“对了，你手机坏了吗？”
　　“哦……”杨桥飞快地思考着，又撒了一个谎：“被摔成几块了，就剩下电话卡没坏，修不好了。你借我几百，我买个新手机，之后打工挣了钱还你。”
　　“好！”金钟笙欣然答应，只要杨桥还愿意管他借钱，杨桥就一定会还他，这意味着杨桥从来没想过退缩，没想过要离开他。
　　“现在就去买！”金钟笙提议，脸色绯红，低声说：“我想天天给你打电话，明天就想给你打电话。”
　　“好！”杨桥也同意：“医院外面好像就有一家营业厅买手机，我们现在去吧。不过，你可不能轻易给我打电话，有事儿先发短信，我们两人都方便的话再通电话。”
　　“好！我知道了！”金钟笙心里美美地想，真有点地下恋的意思了。

　　买过新手机，两人在营业厅门口道别，杨桥回到病房之后发现母亲醒了。
　　他叫过护士来检查无碍之后，杨妈问：“和小金都说明白了？”
　　杨桥意识到刚刚和金钟笙在病房外的对话都被母亲听见了，点点头。
　　“但没说死是吧？”
　　“我……”杨桥有点说不出口，岂止是没说死，他是欺骗了金钟笙，给了金钟笙更大的希望：“妈，我改天再和他完全说明白吧，他今天着急，我怕我说了他接受不了。”
　　杨妈叹口气，闭眼不语。
　　杨桥把电话卡从旧手机里拔出来插进新手机，接着走出病房带上门，又到了走廊尽头的阶梯底端坐下，在黑洞洞楼道转角拨出了金祖光的电话。
　　很快接通，杨桥也没有称呼对方，直接说：“刚刚电话里太着急，没说清楚，但我觉得有几点需要和你明确。”
　　金钟笙的语气悠然闲暇：“请说。”
　　“我答应你离开这里，为了我爸爸妈妈，为了邻居们，为了我的前途，我当然说到做到。但我也要告诉你，我一旦消失了，金钟笙肯定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他会恨你，甚至用死来威胁你！”
　　金祖光在电话里笑了：“你在威胁我？”
　　“不是，陈述一个猜测而已。”
　　“小同学，你们才二十来岁，太年轻了，有个道理必须要说给你听——无论是爱还是恨，时间都可以消弭掉，何况我还是他亲爹，亲父子间的恨只会消弭得更快。
　　“当然了，如果他一定要以死相逼的话，那么我很遗憾，为了这点小情小爱就能豁出去自己的性命，那他这命……也不值嘛。”
　　杨桥听得咬牙切齿，心中怒骂：虎毒不食子，金祖光连野兽畜生都不如。
　　“还有，你的儿子你了解，我离开了，他肯定会找我，他会发疯一样天南地北找我，你不怕影响他的学习，影响他的未来的事业前途吗？”
　　金钟笙又笑：“小同学，你考虑得很周到，这确实是一个问题，需要我们同心协力，两方面出发去解决：
　　“一方面我这边会让他走不出去，除了我想让他去的地方，其他地方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
　　“另一方面，小同学啊，你既然都说了要离开了，就离开得干干净净的嘛！离开得远一点啊，怎么还可能让他找得到你？这就不仁义了。”
　　潜台词：你不仁也不要怪我不义了。
　　杨桥无声地苦笑，他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和金祖光比口才和辩论手段。
　　“你觉得，多远算远呢。我们一家离开广东，够吗？”
　　金祖光反问：“你觉得呢？”言外之意还不够远。
　　“能给个提示吗？”
　　金祖光似乎早有打算，斩钉截铁说：“俗话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小同学，你这么聪明怎么就想不明白呢，最容易被找到的地方就是最不容易被找到的地方。”
　　杨桥苦笑一声：“我明白了，给我一点时间吧，等我妈出院修养两天，等我们规划好行程和落脚点。”
　　“当然！”金祖光大气地答应：“资金、人情方面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提！”
　　杨桥鼻腔里冷哼一声表示不需要，接着说：“还有，我再提醒你一点，我走了之后他会很痛苦。当然了你会觉得我自大，但我就是这么夜郎自大，我走之后他肯定会痛苦一段时间，郁郁不振。”
　　“这个很简单，他痛苦，因为他放不下你嘛，你就让他放下你嘛！”
　　杨桥都听笑了，心想：我让他放下我？那谁来教教我怎么放下他？
　　金祖光在电话里劝慰，近乎苦口婆心了：“他以后会交女朋友，会结婚，会有自己的儿子。当然了，前提是你也早点结婚生子，他自然而然就死心了放下了，对你俩都好……”
　　“我知道了。”杨桥完全听不下去，突然摁断了电话。
　　杨妈隔天就出院了，杨爸不再背着工具包出门揽活，杨桥也向学校请了长假，三人一起在家收拾残局，照着中国地图筹谋下一个住处。

　　时间眨眼就到了12月下旬，马上就要进入千禧年了。
　　这段时间金钟笙天天联系杨桥，没有杨桥发话，他不敢打电话来，怕两人的地下恋情曝光。
　　想念杨桥之余，他也在为杨桥一家筹划：杨桥说的话他明白，搬家容易，可转学能转去哪里？
　　深圳有很多住处，可大学就那么几所，只要他爸稍微打听打听就能找到杨桥，所以转学并不是万全之策，除非转到一所他爸无法用金钱势力撼动的学校。
　　金钟笙计上心来，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他连夜打电话给正在国外的母亲，商量好计策之后趁夜出门。
　　近期受冷空气影响，气温在一晚之内下降了十几度，最低气温逼近零℃，天上的雪花儿洋洋洒洒，击破暖空气到达气温骤降的近地面，落地成冰，俗称冻雨。
　　金钟笙耳朵脸颊通红，从的士上下来就开始跺脚搓手，一边往巷子里走一边给杨桥发短信：『小乔，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我现在在巷子里了，你睡了吗？』
　　杨桥很久都没回，金钟笙实在没忍住，犯规拨了电话出去。
　　杨桥接起，听了金钟笙要来之后吓了一大跳，赶紧阻止金钟笙：“你别往里走了，我就在巷口，我出来找你。”
　　金钟笙不解，杨桥只是轻飘飘一句话就让他坠入冰窖，比啪嗒啪嗒打在脸上的冻雨还要刺骨：“为什么……”
　　杨桥不愧聪明：“你不能来我家，我爸妈会发现你的啊，我也答应了他们不能和你见面！”
　　“哦哦哦！我们在地下恋啊，我差点忘了！”
　　杨桥一句话又让金钟笙茅塞顿开，一颗心一会儿炼狱一会儿天堂，这会儿正在天堂——美滋滋地站在巷口等杨桥。
　　杨桥没一会儿裹着厚衣服跑到了巷口，把金钟笙拉到避风处，嘴里哈出热气：“你怎么大雪天的来了，不冷吗？”
　　金钟笙对着杨桥一直笑一直摇头：“我不冷，一点都不冷。”
　　“你找我说什么，不能发短信吗？”
　　“小乔，我知道了，我想到一个完美的办法了！我们去香港吧！我联系过我妈妈了，她不反对我们在一起，她支持我们！
　　“她可以在香港给我们安排住处，我们可以住一起！学校也可以安排，香港的学校都很好！我爸没有那个本事，他的手伸不到香港去，我妈会保护好我们的！
　　“等我们在香港读书、毕业，干出一番事业，我爸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了！到时候我们再把叔叔阿姨接到香港去。”
　　金钟笙动情地说着：“小乔，我们走吧！我们私奔！我们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杨桥听得也动情，脸上水迹斑斑，不知是冻雨落在脸上融化了还是泪水交错。
　　可再动情也不能了……
　　金钟笙看似完善的计划其实漏洞百出：金钟笙母亲是真的支持吗？今天支持，明天还会支持吗？
　　住房学校都收人人情，受制于别人完成的学业，以后的职业甚至人生真的能自由吗？
　　我们两个是到香港洒脱自在了，爸爸妈妈呢？金祖光总归还是会找到他们……
　　杨桥笑笑，红着眼睛答应：“好啊！”
　　金钟笙大笑：“我回去就让我妈帮我们买票，现在还能买到后天晚上的，我们后天晚上就走！”
　　杨桥还是咧嘴笑着：“好啊，我们私奔。”
　　两人约好，金钟笙蹦跳着离开巷子，上的士之前回头对着杨桥招手：“小乔，后天见！”
　　杨桥也招手，但没说出“后天见”。
　　他说不出口，因为……见不到了。
　　金钟笙上车，杨桥站在原地目送着金钟笙离开。
　　他贪恋金钟笙的背影，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不管不顾冲出去，想追上的士，想大声告诉金钟笙：带我走吧，现在就走，我们现在就私奔！
　　可理智拉住了他，他只能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凝望金钟笙的背影和的士消失在视野中。
　　冻雨一颗颗啪嗒打在身上，不久就在衣服上形成了一层冰壳。
　　他几乎冻成了一块冰雕，久久不愿离去。
　　今年深圳怎么这么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