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梨》江窥谷

18、穷冬（3） 1999年秋

　　金钟笙依旧在家养伤，杨桥依旧打工，工作日五天包住，周五晚上回家，打算明天白天去金钟笙家，哪怕只是楼下和卫生间窗口见一面也好，电话和手机短信总是不解相思之愁。
　　他周五晚上满怀期待地回家，家里却又是一片狼藉，比上次更甚，妈妈的眼睛也比上次更红。
　　一群街溜子来闹事，吵吵嚷嚷许久，砸了一面镜子，登时把客人吓跑，甚至隔壁安叔叔水果店的客人也吓走。
　　金祖光没出面，但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是他背后的指使。
　　“报警了吗？”杨桥问。
　　杨爸摇摇头：“算了，也没出什么大事，息事宁人吧。”
　　退一步不会海阔天空，只会蹬鼻子上脸，杨桥深知这个道理，既然爸说不报警，他就没报，但这事儿已经不属于“两家男娃搞对象”的范畴，私闯民宅打砸店铺已经是违法了。
　　杨桥便没再贪包住这个便宜，每晚下班自行车蹬个多小时回家来住。
　　平静了一段时间，就在一家人放松警惕安心营业的时候，那群人又来了，还是白天光明正大来的。
　　来时笑容满面，也不说剃头还是刮脸，就在不大的门脸里走来走去，没动粗没说话，杨妈搬了椅子来摆了一溜，也不坐，只是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在屋里踱了几分钟就把客人全吓跑了。
　　这一次也忍了。
　　杨桥也快开学了，两口子怕耽误孩子学习，忍气吞声没告诉杨桥。他们天真地想：倘若只是一两个月来闹这么一回，也还能忍受，就当当天惹了瘟神不做生意不挣钱吧。

　　金钟笙头顶的伤早好了，头发长出来一层青茬儿，也顺利开学。没有学生再敢和金钟笙同寝，学校便批了金钟笙读走校。
　　金钟笙巴不得，学校里虽然没有风言风语，但大家见了他都绕道走，没人愿意和他说话，要真住校和别人同寝，他也膈应。
　　杨桥境地却大不一样，原本对他看重的班主任老师开学就把他的团支部书记给撤了，原本友好的同学不和他说话了，本就相处不多的室友更是纷纷直接白眼相对。
　　课间进进出出总听见有人窃窃私语：我们班那个杨桥，在那边校区有一个男生对象，那个男生对象为了他还打人了，差点被人告了进局子！
　　杨桥私底下也偷偷哭过，不过抹抹眼泪就完，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怎么说他，那是别人的事。
　　班主任撤他的班委，影响他评奖评优，但不影响他考试，只要自己考试成绩摆在那，照样能是优秀毕业生，照样找好工作，照样把握自己的人生。
　　只是担心金钟笙——这消息都传到这个校区了，相比金钟笙那个校区更加血雨腥风，金钟笙遭受的语言暴力比自己更加严重。
　　他打电话过去问，金钟笙笑笑说没什么，就是大家都不乐意和他说话而已，没有血雨腥风积毁销骨那么严重。
　　“你爸呢？还对你下禁足令吗？”
　　“没有，就算下了也不影响，腿长在我身上，他还能把我腿给砍了？”
　　杨桥这才宽心，只要金钟笙不受言语攻击就好。其实他心里明白，金钟笙所在的校区才是事发地，为什么谣言止住了，而自己所在的校区却风言风语甚嚣尘上。
　　他都知道，但他绝不被打倒，他还和金钟笙约了时间，明天晚上金祖光会在家，他也要像金钟笙一样，上门表一次决心，要他下跪也行。
　　谁知当天晚上家里门脸又来了一群人，依然是优哉游哉讨茶讨烟，没说几句就开始打砸。这次比前面两次更甚，门脸里没有几件家具完好，幸好那群人没对着人动武，杨爸杨妈没受伤。

　　杨桥忍无可忍，第二天一早就去金钟笙家，一是为了在金祖光面前表决心；二是论理：我和你儿子处对象，你不同意，顶多是民事纠纷，你再找人破坏我家财务威胁我家人，那就是刑事纠纷了；三是，他暑假打工挣了点钱，给金钟笙买了双运动鞋，现在给送去。
　　他骑着自行车出门没多远上了大路，突然听见身后有摩托车声响，离得很近，轰鸣得刺耳。
　　他心觉不妙，刚一回头，车上后座的壮汉已经抓住了他的书包，拽着他的双手不得不脱离了自行车把，摩托车轰鸣而过，杨桥连人带车被掀翻，飞出去一米多。
　　杨桥一瘸一拐站起来，扶起自行车坐上去还想去追，可那摩托车直接在十字路口闯了红灯，一路狂飙，没两秒就没了踪影。
　　杨桥追了一段，膝盖破了皮流了血，裤子摩擦得生疼，小臂手指也擦伤了，疾风灌入像针刺般，他叹了口气……
　　从小上学就被父母嘱咐路上离摩托车远点，小时候不明所以。直到上中学时路过银行，有企业里干财务的从银行取了现金出来，紧紧抱在怀里，但依然被飞驰而过的摩托车掠去。还有一次，摩托车上的人抢一名妇女身上的金耳环，车速极快，那妇女的耳朵直接被扯烂，血溅了好远……
　　杨桥从来不担心飞车贼，毕竟自己只是穷学生，没有鼓囊囊的现金公文包也没有亮闪闪的金首饰，今天大概是运气差吧。
　　包里还有他的身份证和学生证，这好办，去派出所和学校补办就行。还有手机，自己挣钱再买就行。可还有他准备送金钟笙的运动鞋，他找了好久才买到，各大店铺都已经售罄，现在又上哪买去……
　　他蔫蔫到了金钟笙家楼下，上楼时双膝凝结的血痂便逐渐撕裂开，痛得钻心。终于跋涉到金钟笙家门口，不等敲门，他先看见大门口有堆东西，是他的书包！
　　翻了翻，证件手机钱包都在，唯独没了运动鞋，甚至还多出来一样东西——透明的密封袋，里面几颗圆圆的小药丸，他在微机室上网时看到过，是最新的毒.品……
　　这一瞬间他全明白了，不是运气差，也不是普通的飞车贼，而是金祖光的手段而已。
　　这时金钟笙家的阿姨打开了门，手里拎着袋垃圾，见杨桥在门口站着，吓了一跳，转身去敲金钟笙的房门，声音小小的：“小金，小桥来了。”
　　金钟笙的房门马上开了，兴高采烈地跑到门口，把还在失神的杨桥拉进了屋。
　　阿姨拎着垃圾下楼，轻轻关上了大门。
　　金钟笙高兴没两秒就发现了杨桥身上的伤，眼圈儿立马红了，找来医药箱给杨桥处理，问是怎么回事。
　　杨桥这下彻底回神，解释说路上遇到了飞车贼，自己拼死抵抗，还好没被抢去东西。
　　只字不提没了的运动鞋和多出来的毒品。
　　“他们要抢，就让他们抢，又没有什么珍贵东西，你别跟他们拼命啊，都是些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人，身上指不定带着刀！”
　　杨桥点头答应，心里却想：当然有珍贵东西，送你的那双运动鞋。
　　处理完伤口，杨桥提起正事，才知道金祖光凌晨就又出远门了，这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杨桥又把昨天家里遭遇的劫难和金钟笙说了，金钟笙气得叉着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要给他爸打电话要说法。
　　杨桥拦下他：“我把家里的事告诉你，是不想对你有所隐瞒，不想在你面前逞强，是想让你给我安慰，给我信心，不是让你以儿子的身份威胁你爸，给我撑腰。就算要打电话，也是我打。”
　　杨桥用自己的手机拨通金祖光的电话，迟迟没有人接听，杨桥无奈只能编辑了短信发过去，字字细述金祖光的种种作为，义愤填膺充斥在字里行间。
　　只是碍于金钟笙在身边，依然只字不提运动鞋，还是怕金钟笙担心。
　　短信当然没回，两人厮混了一天，杨桥晚上回到家时才收到回复，金祖光表示只要杨桥离金钟笙远远的，一家人自然无病无灾。
　　杨桥利利索索报了警，联防队来家里调查取证做笔录，带走了那袋毒.品。
　　杨爸杨妈仔细描述了那群人的长相特征，展示了家里破损的家具财务，隔壁安叔叔在内的街坊邻居也都站出来作证，杨桥也把自己的短信内容提供出来，看着联防队走远，一家人心里开始敞亮起来。
　　法治社会，难道金祖光还能凌驾在法律以上吗。

　　确实消停了一段时间，只是联防队或许是效率低，或许是打架斗殴寻衅滋事事件实在太多，依旧没把那群人揪出来，往杨桥的书包里塞毒.品的飞车贼更是杳无音信。
　　很快迎来国庆假期，举国欢庆，人口快速流动带来巨大的治安隐患，联防队像往年一样开始游击战似的大街小巷查暂住证。
　　杨家从来遵纪守法，暂住证每年都在更新，今年杨爸在衣柜最底层的证件包里找了半天，最后翻箱倒柜地找，没找到一家人的暂住证……
　　一家人都呆住了，个个心知肚明。
　　联防队便要拖人上车，带去治安队罚款，还要劳作三个月。幸得邻里关系不错，安叔叔领头，带着街坊邻居出来纷纷出来作证：老杨一家人在这巷子里住了十来年了，一直都有暂住证，不是三无人员。
　　联防队骂骂咧咧走了，勒令马上补办，不然有好果子吃。
　　杨桥追出去两步问上次报警的结果，人抓住了没有。联防队领头的那个回头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来：“学生娃别着急，马上就有结果了。”
　　杨爸给一家人补办了暂住证，等了十来天，每天都去办事处问，证件却迟迟办不下来，一家人过得提心吊胆。
　　这十来天里，来家里门脸理发的客人明显少了，有时半天都没一位，隔壁安叔叔店里的熟客也几乎不再上门，叹着气销毁了半个门脸的烂果……
　　杨桥心里憋着一口气，只想等一个报警结果。他决不相信正义得不到伸张，他和金钟笙并没有违法，但金祖光的种种行为都是在违法犯罪！
　　那天杨爸又去办事处，终于领到了暂住证，他小心裹在塑料袋里，装在衣服上袋，准备日夜不离身地带着。
　　谁想半路上遇上飞车贼，那贼不觊觎杨爸身上的挎包，瞄准了上衣口袋，扯烂了杨爸的衬衫，只掠走了暂住证……
　　杨爸低沉地到家说起这事，一家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杨桥气得脸色都白了，说要去治安队，刚冲出门就又遇上联防队又来查暂住证。
　　杨家哪里掏得出来，联防队里全是社会流氓打手，说着便动起手来，这帮人拿人钱财，只盯着杨爸杨妈动手，没动杨桥一根手指头。
　　杨桥扑上去扭打起来，街坊邻居看不过，男的上来帮忙干架，女人们有的领着孩子回屋，有的在旁边喊：“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还有没有王法！”
　　联防队一个粗汉走过去就刮了那女人一耳瓜子，啐了一口唾沫：“去你妈的，老子就是王法！”
　　事情越闹越大，整条街都轰动了，联防队见收不住，大喝一声，从腰间抽出了警棍：“都他妈老实点！”
　　一巷子的人几乎瞬间跪下了，双手全都举起来，竟然能听到整齐划一刷的一声。
　　这场景杨桥见惯了。这条街的治安一直以来就差，早在1996年往前，还没全面禁枪的时候，流氓地痞便常来打家劫舍，街里街坊抄起家伙帮忙，阵仗大了，对方便朝着天上开一枪，砰的一声，整条巷子便都瞬间安静下来。接着便是跪地求饶声，一眼望去齐刷刷的全是举起投降的双手和恐惧的眼神。
　　时代变了，以前打家劫舍的是地痞流氓，现在是联防队。以前从腰间掏出来的是枪，现在掏出来的只是警棍。
　　但警示意味一分不少，大家骨子里已经刻入了对暴力和抢劫的恐惧，于是都在警棍面前跪了下去，只想保住一条小命。
　　杨桥依旧站在人群中，头发被拉扯得凌乱，脸上挨了两拳，已经肿起来，身上也不知道多少拳脚伤。
　　他突然觉得好无力，手上放开了抓住正在扭打的一个联防队员，颓然地瘫了下去……

　　一场闹剧落幕，家家户户各自回家睡下，大家都知道今后必将惶惶不可终日，而风暴中心就是杨桥一家。
　　等联防队走远，杨桥冲出家门拨通了金钟笙的电话，这次竟然接通了，杨桥问：“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对我不满意，你冲着我来，你找我家里麻烦算什么本事？你威胁我街坊邻居算什么本事！”
　　金钟笙无所谓地轻笑：“小同学，我一开始是冲你来，可你没觉悟啊，所以只能替你爸妈尽一尽教育子女的义务。至于我到底想要干什么，小同学，我的诉求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离开深圳，有多远去多远，不要在我儿子的生活范围内。”
　　杨桥：“绝不可能，除非金钟笙亲口和我说让我有多远去多远。我会报警，一次没结果我就报两次，你做的这些脏事，总有一天会有报应！”
　　“好，那我静待佳音。”
　　杨桥红着眼回到家，爸妈正在互相处理伤口，问杨桥伤到哪里没有。
　　杨桥扑过去和爸妈抱在一起，一家人哭成一团：“爸、妈，对不起，对不起……”
　　杨桥在电话里说得强硬，可他心里还害怕——开学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月，一开始是社会打手，后来是联防队，断断续续，家里已经很长时间没客人上门。
　　爸爸也每天都不敢出门接活儿，怕妈妈一个人在家受欺负，还接连修理、新买家具电器，又新办了暂住证，这两个月来家里已经入不敷出。
　　街坊邻居也不堪其扰，住家的夜不能寐，做生意的门庭冷落。其中影响最大的就是安叔叔，他每天早上出门前都看到安叔叔在果摊前叹气，挑拣出来的烂果装了一筐又一筐。
　　自己学习上也力不从心，脑子里的事情太多了，上课总是走神。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他对金钟笙的坚持。
　　以前上高中时就知道金钟笙家里有钱有势，所有同学都知道，可大家穿一样的校服、吃一样的食堂、用一样的桌椅教材，从没觉得金钟笙高人一等。
　　可他现在好像有了切身的体会，他和金钟笙之间的距离是一条鸿沟，不是他三两句“坚持”就能跨越的。
　　想完，他自嘲地笑笑：恐怕最大的鸿沟还不是“门不当户不对”，而是性别。
　　我他妈为什么是个男的啊……

　　杨桥失眠了，夜里听见隔壁爸妈也在叹气，声音悄悄儿的。
　　杨妈抽泣说：“我们搬走吧，我的生意是做不成了，最主要是拖累邻居。”
　　杨爸：“孩子还没想通，看看明天吧，看孩子能不能想明白。”
　　“他要是想不明白呢？他们是什么啊，杀人放火，抢劫越货，他们做大买卖的都是黑白通吃，我们平头百姓……”
　　杨爸还是那句话：“孩子的事情，让孩子自己解决吧，再给孩子一点时间。”
　　杨桥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在黑暗中流下了无助的眼泪。
　　他拨通了金钟笙的电话，金钟笙声音里带着睡意，意识到是杨桥之后兴奋起来，告诉杨桥今天在家酿了杨梅酒，过不了两月就可以喝。
　　杨桥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无声地一边笑一边哭，听完之后突然问：“小金，你以后会结婚吗？”
　　金钟笙愣了一会儿：“你说什么？我不结婚！”
　　杨桥：“那你不想要孩子吗？”
　　“不要，我不喜欢小孩，”金钟笙回应之后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想要孩子吗？”
　　杨桥哭着摇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怕你以后又想结婚生孩子了，怎么办？”
　　金钟笙：“我不会，我会永远和你好，不会和别人结婚生孩子。除非你主动和我提分手，除非你不要我。”
　　说完，金钟笙又低声，语气卑微：“小乔，你……你会不要我吗？”
　　杨桥眼中还有泪花，在黑暗中从眼眶滚落到下巴：“我也是，除非你和我提分手，除非你不要我，不然我不会和别人结婚生孩子，绝对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