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梨》江窥谷

15、暮秋（4） 1999年夏

　　金钟笙第二天神采奕奕去上课，早早地给全寝室占了位置，室友们陆陆续续进教室，他就热情地挨个招手示意，可室友们看他一眼，都低着头走开另找座位了。
　　金钟笙思来想去想不明白，课间跑过去问：“我是感冒，又不是传染病，有必要躲我这么远吗？”
　　室友们都低着头，心虚地不敢看他。
　　金钟笙心大，没多想，他也没时间多想，因为他要上课、要预习复习、要考班级前列、要转专业、要和杨桥在一起……
　　你们不搭理我，我还不稀罕呢。
　　他每个周末都去找杨桥，平时上午或下午没课的时候也去。其实从下学期起就开始学专业课，生物医学和经济统计学的课程截然不同，杨桥能给他的辅导有限，但他要的其实也不是辅导，只要杨桥在身边就行。
　　杨桥依然半工半读，自金钟笙奋发图强后他更忙了，自己除上课上班外其他时间几乎都陪着金钟笙一起学习。
　　饶是如此他也很愧疚，一来每次都是金钟笙来找他，若要折腾些，他也能经常去找金钟笙，但金钟笙不答应，怕他辛苦。
　　二来金钟笙这么拼命学习……他当然相信金钟笙的潜力，可申请转专业的名额系里就那么一两个，要金钟笙短时间内飞跃到专业前二，很难。

　　在紧张充实的学习中，夏日落幕大一结束，金钟笙班级排名确实提升了不少，但距离专业前列还有点距离。
　　人也的确失落了两天，但第三天就专门跑一趟学校去问，得到大二还有一次转专业机会的时候，跪在地上大喊大叫，把学校老师吓坏了。
　　然后一整个暑假金钟笙都在学习，杨桥的专业和他不同，不能辅导他专业课，他还让他爸找补习老师。中学生的补习老师好找，大学生的补习老师可不容易，但金钟笙发了疯地要学习，连杨桥都觉得有些过犹不及了。
　　杨桥忙，金钟笙更忙，前者是为了考好成绩挣生活费，后者是为了前者。

　　白驹走过1998，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打马而来。
　　杨桥忙出了点名堂，跟着刚毕业两年的校友在创业，金钟笙却劳而无获，大二上学期的期末考试竟然长进不大，似乎有点力竭了。
　　金钟笙低沉了好久，杨桥绞尽脑汁地安慰，最后提议去爬山，就他们两个人去，在山上待一整天。
　　金钟笙的情绪终于起来一些，越好爬山的那天两人在公交站见面，杨桥说：“我可是请假来爬山，你今天不许垂头丧气，要开心一点，要让我觉得今天的出行有意义有价值，不然都对不起我一天的工资。”
　　金钟笙的脸瞬间就沉下去了，问：“所以大一那时我约你出去玩，你不去，是觉得和我在一起没有意义没有价值是吗？”
　　杨桥懵了一瞬，不明白金钟笙的思维竟然这么活跃，从当下一下跳到了大一。
　　杨桥赶紧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提醒你今天不要想成绩的事……”
　　“为什么不能提成绩？我考差了很丢脸是吗？我肯定转不成专业了，让你失望了是吗？”
　　“金钟笙！”公交车来了又走了，发动机的声音没能盖过杨桥的怒吼：“在这之前我只对你失望过一次，就是我在你宿舍抓到你逃课那次，但刚刚是第二次。”
　　金钟笙完全听不进去，也自顾自吼起来：“你失望吧？你本来就应该失望，我本来就考不上A大，你更加失望吧？我根本就不是这块料！我无论怎么学怎么学都不可能考上A大，不可能转专业！”
　　“你不要再提高考的事了，那些都是过去，大学是你新的起点，我没有让你一定要转专业，这是你的自由，你想转就努力去转，不想转就不转，我没有这个资格管你！”
　　“你很敬佩你那个老板吧，学习又好能力又强，还自己创业不用向家里要钱，他比我强多了吧？你回去啊，你回去上班吧！他年轻有为，他能给你开工钱，他给你意义，他给你价值！”
　　杨桥眼睛气得血红，一挥胳臂给了金钟笙一拳：“金钟笙，你最好记得你刚刚说的话！”
　　正好有辆公交停在路边，杨桥没看是开往哪里的，扭头直接上车。
　　两人吵得牛头不对马嘴，原本美好的户外还没开始就已经不欢而散。
　　明明两个人都有手机，有嘴有手有脚，但谁都不愿意跨出那一步，谁都没有主动联系对方。
　　这个寒假过得很没意思。
　　杨桥还好点，至少他忙着打工赚钱，日程上的忙碌和身体上的疲惫帮助他消弭了不少心里的酸涩。
　　但金钟笙就没这么幸运了，这公子哥儿又不用为生活费发愁，心落到了底，每天躺在床上浑浑噩噩，不知道是哪天在洗手间发现了一包他爸落下来的香烟，此后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股烟味。

　　大二下学期开学，久不见天日的金钟笙终于爬起来剪了个头发，鬼魂一样飘去了学校。
　　他老毛病又犯了，一进教室就喘不上气，一翻专业课教材就想吐，但他第一节课还是去了，因为这学期的专业课都在高楼层，他特别喜欢。如果没有围栏的话就更喜欢了。
　　他常常在走廊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那天上午下课，所有人都去吃饭了，他一个人靠着围栏，突然特别向往不远处树枝上的鸟。
　　为什么小鸟那么自由呢，可以随便选择落在哪棵树上，想起飞时就起飞，想休息时就休息，不用担心坠地而亡。
　　人为什么不能在天上飞呢？或许原本可以，但人太胆小，怕风，怕雨，怕雷鸣闪电，怕无家可归，怕坠地身亡，瞻前顾后的，于是慢慢退化掉了飞翔的能力。
　　金钟笙想试试，万一飞起来了呢，那他就可以逃离这里了。
　　他弯腰放下书包，一条腿膝盖轻轻往上抬，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他重心不稳歪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靠在了围栏上，同时也在想：如果没有围栏就好了。
　　他慢慢地回头，见到背后那人时嘴角扯了扯，依旧说不出话来。
　　杨桥刚下课就匆匆赶过来，满头满身的汗，衣服脱到只剩下T恤，前胸后背和腋下都湿了一大团。
　　杨桥拎起金钟笙放在地上的书包：“你刚刚在干什么？”
　　金钟笙木讷地盯着杨桥，仿佛看一眼就少一眼。
　　杨桥又问：“大家都去吃饭了，你怎么还不去？你不饿吗？”
　　金钟笙猛地扑过去抱住了杨桥，毫无预兆地哇一声哭了出来。杨桥的T恤本来就没多少地方是干的，不一会儿就被金钟笙的泪水弄得更湿。
　　哭了一会儿终于止住，金钟笙离开杨桥的肩膀，这时才说：“我不饿。”
　　这反射弧也太长了，杨桥抽了抽鼻子，问：“你抽烟了？”
　　金钟笙立马否定：“没有。”
　　扯谎，明明身上就有烟味，但杨桥没拆穿，也慢半拍地说：“我也不饿。”
　　然后他拎起地上金钟笙的书包，朝教室走，金钟笙赶紧跟了上去。
　　杨桥随便找了间教室坐下，从自己书包里掏出几本教材来，一一列在金钟笙面前：“你们这学期上这几门课是吧？我找上一届的同学借了教材，自己先看了一遍，列了个学习大纲。
　　“另外近三年的期末考试题我也看了，出题形式没有规律，但考试内容大同小异。重点我都在大纲里划出来了，你到时候对照着大纲，着重学我划出来的重点内容就行。”
　　金钟笙感动至极，眼圈儿一直红红的：“我一定好好学。”
　　“光说不练假把式，”杨桥笑着用笔头敲敲金钟笙的头：“你说得好听，倒是记一下这大纲啊，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金钟笙顿悟，赶紧掏出本子笔誊抄大纲。
　　旁边杨桥没什么事做，又正值午间，看金钟笙抄写了一会儿，竟然趴桌上睡着了。
　　金钟笙抄得认真，抄完扭头一看，发现杨桥面向他趴在桌上睡得正香。
　　他又自责又心痛：他誊抄得容易，又不用动脑子，可杨桥做这一份大纲得花多长时间，况且还是和经济学八竿子打不着的生物医学专业课……
　　杨桥已经很忙很累，自己还这么不争气，还要杨桥来帮他列大纲划重点。
　　想到这里他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浸湿了面前的纸张。
　　杨桥被抽泣的声音吵醒，慢慢睁开眼睛立起来，看金钟笙哭他也想哭了，也红了眼：“金钟笙，上次在外面我说和你出去玩，你要让我感受到价值的话，我是在开玩笑，但我伤到你了，所以我向你诚挚地道歉，以后再也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但你那天说的又是什么话？让我回去上班？回去找我老板？你是在怀疑我对你的感情吗？”
　　金钟笙疯狂摇头，眼泪也两边飞，猛地抱住杨桥：“我没有，我没有。”
　　两人抱头痛哭，哭完杨桥问：“你怎么变得这么爱哭了？”
　　金钟笙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好像……控制不住。”
　　杨桥抹抹金钟笙的眼泪：“不管怎样，我们不是高中生了，就算生气吵架，都要说出来，不能冷战，我们之间不能有任何的隐瞒和误会，明白吗？”
　　金钟笙重重地点头，两人和好如初。

　　今天春光和煦，两人下午都没课，杨桥提议：“带我出去玩吧，你好久没有带我出去玩了。”
　　金钟笙欣然答应。因为杨桥爱吃杨梅，他寒假没事做，在家自己学着酿了杨梅酒，刚想带杨桥去家里，想想自己皮儿片儿、烟味弥漫的房间，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等打扫好房间下次再带杨桥去家里吧。
　　然后他想到了另外一个好地方，两人简单吃过午饭，金钟笙神神秘秘的，拉着杨桥去了电脑室。
　　电脑这玩意儿杨桥只在学校微机课上用过，这课一周才开一次，一次一小时，平时不开放，因此他用得并不熟练。
　　“你带我来电脑室干什么？”
　　“有个好东西，我们来试试。”
　　金钟笙要了两个相邻的机位，熟练地开机。
　　“一个机位就够了，你还要两个，浪费钱。”
　　“得要两个机位才行。”金钟笙输入网址下载了一个程序，安装好后弹出来一个注册向导界面。
　　“OICQ，”杨桥凑了个脑袋过来：“这是什么？”
　　“一公司的寻呼软件，可以联络好友，一起在网上互相发信息聊天，还可以发伊妹儿！最近才出的，我也是第一次用。”
　　杨桥不解：“手机不也可以联络好友、短信聊天吗？”
　　“不一样，”金钟笙点击“申请新的OICQ号码”：“你的手机里是老师同学，而OICQ里是网友，你就只有我一个网友，这个聊天室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杨桥被金钟笙说服，现在来到基本资料界面，杨桥直接在名字栏输入了“杨桥”两个字，金钟笙挤过去，两下给删了：“可以不用真名，取一个网名就好了。”
　　杨桥会意，又输入“小杨”两个字，爸妈都这么叫他，他觉得这个网名好，挺拔的小杨树。
　　金钟笙还是不满意，觉得大家都管杨桥叫小杨小桥，他要不一样的，于是他把“杨”给删了，改成了“乔”，小乔。
　　“小乔是个女的！”杨桥拒绝。
　　金钟笙也不依不饶：“小乔是个女的，你又不是女的，叫你小乔你就变成女的了？”
　　行吧行吧，杨桥一看金钟笙那振振有词的样儿，又幼稚又可爱，妥协了。
　　填完电子邮件之后需要填密码，杨桥愣住了。
　　金钟笙在旁边催促：“快快，想个密码。”
　　杨桥想了一会儿，把金钟笙的脑袋扳到一边，背着金钟笙输入了金钟笙的生日。
　　“好了。”杨桥重新把金钟笙的脑袋扳过来：“你来。”
　　金钟笙熟练地继续登记杨桥的手机号码，在默认头像里选了个戴眼镜的小人儿，一边问：“你设置的什么密码啊？”
　　“密码密码，告诉你了还能叫密码吗？”
　　“切，不说算了。”
　　金钟笙依次点击下一步，弹出来一个窗口：恭喜你！你已通过了OICQ的注册，你的OICQ号码是******。
　　两人不约而同哇了一声，金钟笙点进去捣鼓一阵，发现有一万多人在线，来自全国各个省份，网名更是千奇百怪，杨桥的“小乔”显得特别朴素。
　　“你先研究研究，我也注册一个。”金钟笙只是听人说有OICQ这个东西，今天也是头一次注册。
　　金钟笙兴奋地坐在旁边机位前，进行到基本资料这一栏时犯难了——自己取个什么网名好呢。
　　“你就叫‘小金’呗。”杨桥凑过来说。
　　“嗯……”，金钟笙摇头：“金，显得我土。”他有样学样，输入“小笙”。
　　“小笙。”杨桥默念两遍，说：“提起来像个京剧演员，不好听。就叫小金，一诺千金的金，金石为开的金。”
　　这话金钟笙爱听，乖乖改了。
　　接着到密码，金钟笙输入之前看着杨桥，杨桥便扭头：“切，我又不看。”
　　金钟笙笑了下，输入了杨桥的生日。
　　两人都注册好，金钟笙输入杨桥的OICQ号码搜索，发送了好友申请。
　　杨桥通过，发过去问：『小金？』
　　小金：『是小金』
　　一来一回，是两人手机上发短信经常出现的场景，但换到OICQ却有了种不同的感觉。正如金钟笙所说的，他们俩的账号上现在都只有对方一个人，是私密的，是只属于他们的二人世界。
　　两人都沉浸在新事物的欣喜中，明明人就在一块，非要用OICQ聊天，还各自夹带私货——
　　小乔：『小金小金，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
　　金钟笙看到这句话时愣住了，脸涨得通红，不敢扭头看旁边的杨桥。他就知道烟味儿太大瞒不住。
　　小金：『寒假』
　　小乔：『能戒掉吗？』
　　小金：『能！我从现在开始就戒了』
　　杨桥便在旁边咯咯笑，两人并不扭头对视。
　　小金：『小乔小乔，你的教材找谁借的？』
　　小乔：『上一届的同学』
　　小乔：『男同学』
　　小乔：『但只是校友关系，对方有女朋友』
　　这下轮到金钟笙在旁边咯咯笑。
　　小金：『小乔小乔，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小乔：『当然，小金不用怀疑』
　　小金：『小乔小乔，小金爱你』
　　这一句金钟笙没发出去，打打删删，总觉得不好意思。
　　“我爱你”这仨字只在电视剧里看过，正经人谁把这仨字挂嘴边啊，说个喜欢、中意都害臊。而且杨桥现在就在他身边，他更不好意思了。
　　但欲盖弥彰，他咬咬牙，胡乱又打了几个字，终于点击了发送键。
　　旁边杨桥听见金钟笙那边的键盘哐哐响，许久不见有消息过来，他的手也按在键盘上打出了简单的一行字，果断发了过去。
　　小乔：『小金小金，小乔爱你，永远爱你』
　　滴滴滴滴滴滴
　　小金：『小乔小乔，小金爱你，小金这一辈子都爱你』

　　OICQ号码131313，失散失散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