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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池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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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了许久,待到皇帝结束了一天繁忙的政务,亲临重华宫设宴招待群臣命妇,杨妃才勉强消气,允许金宵离开。
饿了一天,早上只随意吃了馒头充饥,午餐和晚餐完美错过的金宵已经是半点力气没有了。
大病初愈的身子本就没好彻底,饿很了更弱,走路都左右摇晃。
到了御膳房,平时爱指挥戏弄金宵的几个大宫女也没再折腾她,甚至好心帮她留了饭菜,温在火炉子旁边。
热气腾腾的酸萝卜条炒腊肉、包菜丝烩胡萝卜,亮晶晶白花花的米饭,一下子就勾起了金宵的食欲。
菜是普通的菜,饭是普通的饭,甚至都不是金宵爱吃的东西。
可人被刁难久了、饿狠了,小小的恩惠也会动容。
金宵坐在火炉旁,炉火烧得正旺,她一口一口地抿着饭菜,旁边坐着不当差的宫女,她们在绣花。
“金宵……”
“我们的月钱……,”主动找话的宫女似乎很纠结,眉头生动地拧在一起,灵活翻飞的绣花针突兀刺伤了手。
“反正不管怎么说,今天谢谢你。”
像是终于鼓足勇气,她挤眉弄眼地戳戳同伴,“原来你这么聪明,还这么勇敢。”
“娘娘都那样针对你了,你还能想着我们,你真善良。”
又一个宫女崇拜地开口。
“春晓她娘帮她藏了鹅腿,她悄悄留给你了,等她不当值了,亲自送来给你加餐。”
金宵沉默地吃着饭,年轻丫头们炽热灿烂的眼睛明亮地注视着她,她突然不好意思了,开口道:“本来就不关你们的事,是我连累了你们。”
“可是你很聪明啊!”
金宵再次沉默,闷了一大口饭菜,冒着油脂的肥而不腻的肉裹着清爽的菜丝,满满一大口。
好满足。
“哼,聪明?识相罢了。”
“若是害我们所有人丢了三个月的薪水,娘娘没整死你,我们也会饿死你的。”
忙碌了一天的春晓默默凑近,将油纸包着的鹅腿扔进金宵怀里,“小姑娘都喜欢吃这些,你也将就着吃吧,味道肯定比不上丞相府的好……”
金宵打开油纸,热气腾腾的鹅腿焦黄酥脆,她毫不犹豫地撕下一块肉,伴着米饭扔进嘴里,“好吃,好香。”
“你们也一起吃吧。”
绣花的宫女们连带春晓都瞪大了眼睛,“一起吃吗?”
“当然,我可没少连累你们。今儿个总算有点子福气一块享了,肉不多,别嫌弃。”
“这是我和春晓对大家的心意。”
宫女们的屋子总是闭塞狭小的,明媚的阳光、爽朗的清风、自在的蝉鸣,很难涌流进来。
但此刻,闭塞的小屋子里,有隐隐的、发自真心的欢笑、有清浅的、快活的哼唱声。
金宵也难得放松下来。
没有人喜欢被牵连,可她难得一次没有牵连旁人。
大家就记挂她的好心。
等到深夜,朦胧的绒毛月爬上垂柳枝头,映照水光山色。宴会上撤下来的成堆的碗筷摆成群山。
属于金宵的这一份繁重的活计,第一次,有人主动帮她分担,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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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日后,天色放晴,水草翠绿了池塘,新帝登基的第两百零五天。
王妃和诸皇子公主、诸位王府侍妾,才姗姗进宫。
杨妃独霸后宫的光景眼瞅着就要结束。
金宵不自觉松口气,日子渐渐好起来。
金宵只是平平无奇的御膳房小宫女,除了为皇子公主嫔妃们准备餐食外,日子没有半点不同。
富丽的仪仗她不曾亲见,也不屑见。
妃嫔算计争夺帝宠的阴谋她也不够格参与。
或许她会挑选合适的皇子、妃嫔,向其投诚,伺机复仇。
或许她会等待威风八面的大将军入京,寻求庇护。
亦或许,她会筹谋布局,假死脱身,女扮男装,亲自去考取功名。
她眼前有诸多选择、有千条道路,可细算下来,却是条条大路通地府。
“大公主好奇怪,居然只吃素菜,什么荤腥都不沾。”
“这送过去的饭菜,居然原封不动送回来了。”
“还有这大皇子也是,不吃鸡鸭不提前讲,非得送到了才说清楚,白挨一顿训……”
春晓和一众小宫女嬉笑诉苦,“这龙孙凤女啊,真是没一个好伺候的。”
“确实。”
金宵点头赞同,深以为然。
时间过去了挺久,可她依然忘不了当初和池婳一起吃饭的场景。
池婳殿下吃饭有三不吃,这不吃、那不吃、饿不死就暂且不吃。
鸡鸭鱼肉不吃,闻着恶心。
绿叶子菜不吃,看着恶心。
魔芋粉丝不吃,口感恶心。
细想来,除了水果,也就玉米、番茄、番薯之类的异邦菜能入池婳殿下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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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姐!好久不见,艺儿想死你了。”
池艺远远地瞧见池婳,就飞奔过去,钻进池婳怀里。
“艺儿乖,姐姐也想你。”
池婳挂着温和无害的笑容,眯了眯眼睛。
“艺儿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要分享给姐姐吗?”
“有的喔。”
池艺绷紧了脊背,小小的双手握拳,攥紧,紧张兮兮道:“金宵,金宵姐姐,母妃赐她死罪。”
含笑温润的池婳陡然僵硬了脸,抱着池艺的手也松开,声音也没了力气般绵软。
“金宵?”
“你金宵姐姐?”
池艺笑弯了眉眼,“是她喔,她差一点就死掉了。”
“母妃当时很生气。”
“不过还好,艺儿及时赶到,艺儿救了她。她是大姐姐的好朋友,那她也就是艺儿的好朋友,艺儿会保护她。”
池婳一口郁气上不去下不来,狠狠卡在喉咙里,唇舌内也泛起了浓郁的血腥味。
“那她还好吗?”
“不好不好。”
池艺摇头,“母妃还赏了她八十大板!”
池婳攥紧了衣袍,手背上青筋暴起,“那艺儿能告诉姐姐她在哪里吗?”
“姐姐想见她?”
小公主笑容甜美,天真烂漫,“我当然知道,姐姐跟我来吧!”
池婳心里着急,也顾不上坐轿子,拉着池艺就往外走,什么淑女的礼仪、贵女的教养、喜怒不形于色的规矩,统统抛在脑后。
一想到金宵遭受的八十板子、排挤、打压;一想到金宵家人的阖族赴死……,池婳心里就火烧火燎地疼。
金宵向来娇气、还傲慢、又自视甚高,先后经受了一连串打击,她还好吗?
池婳急得脚步错乱,池艺却悠闲地等着椰枣蜜糖,“大姐姐我们吃饱了,再去找金宵姐姐,好吗?”
“一会儿回来和金宵姐姐一起吃。”
池婳轻描淡写地拒绝了小公主的请求。
“那我能回去换套衣服吗?金宵姐姐见过我这身衣裳。”
“她才不会在乎你穿什么。”
池婳冷淡地开口,“你不想去,本宫不勉强你,你回去吧。”
“本宫会找到她的,这也不需要很多时间。”
“大姐姐!”
“她在御膳房。”
小公主最终还是妥协,没再卖关子,“我母妃对她很坏,我就不去见她了。”
“她不会怪你。”
池婳面无表情,心道:如果你不是本宫妹妹,她甚至不会记得你。
抛下池艺,池婳带着乌泱泱一堆人去了御膳房,此时正是午膳结束的时间,金宵正在刷盘子。
三月的水带着浸骨的凉意,金宵拨弄琴弦的修长的手被冻得泛白、发麻、还很僵硬。
油污沾在衣襟上,甚至有些挂在发梢。
“金宵在里面干活呢!大公主想见她,奴婢可以叫她出来,公主金贵之身,没必要进此等污秽之地。”
是掌事嬷嬷的声音,带着讨好、硬挤出来的尖锐的笑。
大公主?
她还记得我吗?
金宵自嘲地勾唇浅笑,公主便是记得她,又能有什么用?。
昔日故人落难,依公主软和的性子,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一为公主,一为奴仆,云泥之别的两个人,叙旧的必要也没了。
“金宵?过来。到本宫这儿来!”
池婳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受,明明金宵好端端地出现在自己眼前,明明金宵还是那么漂亮。
“奴婢金宵,拜见公主殿下,殿下长乐安康。”
可傲气自负的小姑娘没了气性,行尸走肉似的温和乖顺。记忆里璀璨夺目、风华绝代的漂亮女郎,分裂成忸怩的、拘谨的奴。
她被打断了脊梁。
她失去了血性。
她引以为傲的才情不再复现、傲人的家世化作虚无,只那张明媚惊艳的脸还停留在花团锦簇的过往。
只那一张脸,还属于故人。
池婳怀着复杂的心情,打量陌生又熟悉的金宵,屈尊降贵地弯腰,侧在金宵耳畔,“我以为此生,再无缘相见了。”
“别害怕,我会帮你,一切事情。”
池艺缓缓起身,对着循声而来的御膳房掌事太监道:“这个宫人本宫领走了。”
“可这是,陛下亲自过眼的宫人。”
“父皇哪里,本宫自有交代,你们只管放心。”
变故发生的太快,金宵来不及理清其中思绪,就出了油烟缭绕的御膳房。
走在苍茫不见尽头的宫道上,跟在威风八面的大公主身畔,所有路过的宫人太监都会行礼避让,所有路过的侍卫女官都会问好。
眼前的路不再是单调乏味的地砖,偶有杏花伸出墙头,碧蓝如洗的天上,飞着自由臃肿的乌鸦。
“本宫从未设想过,你我二人再相见,你竟是如此狼狈模样。”
池婳公主缓缓开口,嘴角带着小小的弧,“你竟然会穿着别人穿过的破旧衣服,在冰水里洗别人吃饭用过的碗。”
“我以为没有很狼狈?至少我没有跪下来痛哭流涕,求您救我。”
“那是因为本宫主动收留了你。”
“金宵,若是本宫假装不认识你,你会如何?”
“殿下未曾这样做。”
“金宵不需要思考这些。”
“是吗?”
池婳沉吟着浅笑,“阿金还是这样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