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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杨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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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春光明媚好时节。
细雨清清、微风濛濛、熏醉花香盈空。
金宵穿着单薄的春衫,踩着破了洞的粗糙鞋子,簪着质朴的桃花木钗,垂头走在漫长不见尽头的宫道上,步履匆匆。
今儿个是杨妃娘娘的生辰,杨妃是宠妃,膝下有三子一女,父亲是声震朝野的宰辅。
皇帝宠爱她、太后重视她、皇后……,新帝初登基,尚未立后。
宠妃的生辰自然是大事,铺张、热闹、奢靡、华贵,只是最基本的要求。
数不尽的绫罗绸缎、珠宝金银、奇花异草、名贵参药……,流水似得涌进重华宫。
重华宫,向来是皇贵妃的居所,如今却住着杨妃。
金宵此行,就是为了赶去重华宫,给杨妃娘娘送餐。
三刻钟前,杨妃点名要吃金宵亲手配制的玫瑰芙蓉糕,立刻、马上、不容耽误。
忙着调制油泼辣子的金宵马不停蹄地放下了手上的工作,匆匆赶去制作糕点。
所幸材料是备好的、糕点坊的婶婶嬷嬷也好说话,大家都帮着金宵。
金宵在最短的时间内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任务。
金宵是御膳房的宫女,身份卑微,按道理是没机会见到杨妃的。
可金宵的父亲是两朝元老,足足担任了三十三年的宰相,比先皇的命都长。
金家与杨家素有交情。
金宵的长姐和杨妃娘娘是闺中密友,两人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金家落难,满门抄斩,只留了幼女金宵的性命,以示天家慈悲。
金宵由一开始的震惊、悲痛、麻木、求死不能到现在的复仇心切,也多亏了杨妃的照顾。
宫中多的是捧高踩低的人物,金家风光了四十余年,自然是招惹了不少仇恨。
现如今,金家上下,男女老少,三百余人,悉数见了阎王,过往的仇恨便统统转移到了幼女金宵身上。
金宵的日子很不好过。
脏活累活总是由她来做。
御膳房所有的太监宫女都知道她金宵是个孑然一身的、毫无背景的、甚至带有前科的罪女。
所有人都敢欺她、辱她、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金宵此生绝无翻身的可能了。
至于杨妃对金宵的照顾,也确实称得上照顾。
金宵生病等死的时候,杨妃会安排太医为她看诊送药,药水煎好后,杨妃会命令宫人在药水中加冰块。
二三月的天气,冰凉的药水灌腹,游移骸骨,这滋味谁体会谁知道。
杨妃也会安排宫人为金宵晒被子,可她总是挑选大雨倾盆的好时候。
杨妃的贴身侍女会在夜半三更来御膳房,找到金宵,说娘娘饿了,想吃金宵姑娘亲手包的饺子。
杨妃甚至会贴心地理解金宵,一个人包饺子又要洗菜又要剁肉还要揉面擀皮,属实忙不过来。既如此,那就让金宵姑娘的好朋友一起帮忙吧,每种口味做上一碗,娘娘食欲不佳,多做点口味娘娘才有的挑。
……
桩桩件件,数不胜数。
多亏了杨妃的照顾,金宵终于混到了举目无亲已是惘然,环顾四周举世皆敌的悲惨境遇。
天可怜见,金宵真真是后知后觉地慢慢才意识到:她姐姐的手帕至交,和善明媚、活泼开朗的杨家姐姐,居然心机歹毒至极,还恨透了她。
金宵没空为姐姐的交友不慎悲伤,也不屑为此悲伤。至少杨妃所有的恶毒心肠,都不曾用在她姐姐身上。
金宵甚至安慰自己: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恶意,杨妃对自己的极度厌恶,或许是在她看来,如果金家只能活一个人的话,那个人应该是她的好姐妹金钥,而不是素昧平生的小丫头金宵。
金宵思索着往事,雨势渐大,檀木食盒浸湿了雨水,又冷又冰,格外厚重。
金宵不自觉加重了力气。
檀木盒子沉沉地缀在手上,一人一盒淋着雨,没有伞,凄凉潇潇。
到了重华宫,欢声笑语络绎不断。火红的绸子扎在高高的门楣之上,五月才开的姚黄牡丹随处可见。
到处是衣着华贵的人,大多是金宵的故人。
不过数月的光景,有人已然化作腐朽烂泥,有人依然花团锦簇。
金宵敛了敛眉,手脚放轻,跟着杨妃的大宫女采钥,缓缓踏进重华宫。
重华宫里,采钥自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尽管金宵有意放低姿态,但还是吸引了大批的目光。
“呦,这不是大名鼎鼎的金宵姑娘吗?”
“做了宫女还是这么漂亮,真真是姿容艳丽、国色天香啊。”
“这打眼一瞧,竟是比杨妃娘娘还精致漂亮。”
“娘娘您可要当心了,陛下初登基,后宫正是空缺少人的时候,可别被这狐媚子迷了心智。”
“听说咱们陛下最是喜欢通晓诗书的聪明姑娘,已故的先王妃蔡氏、王府里养病的现王妃窦氏,不就是这样的才女吗?”
“咱们陛下就好这口。”
“金宵好福气,这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就在眼前呢,你可千万要把握住了。”
“这金家要是没倒,凭借金宵姑娘的才学美貌,身份地位,自然是有机会封后的。”
“可现在嘛……,正经的王妃都无缘后位,更何况她区区罪臣之女?”
“这重华宫住着的人,才是陛下的心尖宠。”
“这后位,非我们娘娘莫属。”
人声嘈杂,叽叽喳喳,各有各的说法。
金宵俯首,跪在杨妃身前,双手抬高,捧着厚重的檀木食盒。昔日故人或坐或站,围成一圈。或是踩她一脚,高捧杨妃;或是拿她做刀剑,刮挠杨妃心窝子。
雨一直在下,太阳隐隐露出头,暖黄偏橘的光影温和而美好。
松针挂上雨滴,清冽活泼,生机盎然。
“胡说什么呢?”
“陛下喜欢谁是陛下的事,岂容你我置喙?”
杨妃终于舍得开口,结束了闲聊。她好心情地挑选了一副凤凰于飞的护甲,华丽的尾羽颤抖着拖长,鲜红的宝石点缀眼睛,威仪八方。
“至于后位?”
“那自然是窦姐姐的,她是妻我是妾,她是王爷的王妃,自然该是皇帝的皇后。”
“姐姐身子不好,后宫琐事繁重,陛下不得已将宫权交付于我,也是为了替姐姐减轻负担。”
杨妃欣欣然开口,明媚的脸上带着亲昵的笑,艳红的唇瓣流晕着昳丽婀娜的光彩,顾盼生辉,张扬得意。
杨妃轻轻抬手,立马有宫女拿了筷子夹了点心试毒,确认无毒后又小心翼翼地捧到杨妃嘴边。
杨妃轻抿朱唇,尝了一小块点心,含笑的眉眼立马耷拉下来。
喜悦的调子也陡然阴沉。
“这玫瑰芙蓉糕怎么一股子尘土味?”
“金姑娘这么怠慢本宫,是对本宫有什么不满吗?”
“奴婢不敢。”
“这芙蓉糕是奴婢亲手现蒸的。为了保证点心的清甜,奴婢特意挑了最红最艳的玫瑰花瓣捣烂成泥,搭配最嫩最新鲜的芙蓉花蕊汁水;就连面粉,都是挑选了最精细的剑南贡品。为了让娘娘尽快吃上点心,甚至只来得及蒸了这一盘。为了防潮,还特意挑选了最厚最重的檀木食盒。奴婢绝对没有半点怠慢之意,娘娘明鉴!”
金宵慌忙跪下。
这半个月,御膳房上上下下都在张罗杨妃的寿辰。所有的食材都是最新鲜的、所有的菜品都是最精致昂贵的。
每一道菜、每一盅汤,都凝结着数十个宫人、农民、猎户数不尽的心血。
每一个步骤都不容失误。
如今惹了杨妃不快,若是只责罚她一人还好,若是牵连了无辜之人的性命,她金宵真是罪大恶极。
杨妃愠怒着,脸色苍白,她捧着手帕,就着新鲜的茶水不停地漱口。
采钥姑娘心领神会地绞紧了手帕,掰了点心品尝。
“狡辩!”
“这都馊了,有霉味儿了,娘娘金尊玉贵的身子,你给娘娘吃这个?”
“我们娘娘何曾被这般敷衍过?”
采钥一下子打翻食盒,上好的、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的玫瑰芙蓉糕撒了一地,滚得满地都是。
“拖下去,赐死!”
“大胆贱婢妄图谋害我!”
“死不足惜!”
“御膳房就是这样给本宫过寿的吗?所有人罚俸三月!”
杨妃花容失色,在场宾客也变了神色,吃瓜群众还在看戏,聪明人已经动了脑筋。
“娘娘慎言。”
“金姑娘是金家唯一的血脉,尽管金家做错了一些事,金家的功劳……,也不是说抹除就抹除的。”
“陛下饶了金宵性命。”
“娘娘暂且,也饶恕她一次吧。”
荣国大长公主开口,杨妃脸色白了红,红了白,最终还是给了面子。
“今日是本宫生辰,沾染了性命反倒不好。”
“那就赏五十大板吧。”
所有人倒吸凉气,五十大板,杨妃真是恨死了金宵。
没人再求情了。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生受五十大板,死亡是早晚的事,还不如利落赐死,给个痛快呢。
金宵闭了闭眼,强压下声音里的恐惧,勉强稳住心神,“娘娘仁慈,奴婢拜谢娘娘不杀之恩。”
“今日之事错全在奴婢,是奴婢牵连了御膳房众人,请娘娘看在她们数十年如一日地为皇家服务的功劳上,饶恕她们吧。”
杨妃不屑地轻哼一声。陛下以藩王之身登基,尚未站稳脚跟,她也尚不是皇后,便是暂时执掌了风印,也不好一次得罪太多人。
“既然是金姑娘主动揽罪,那就免了无辜之人的惩罚,至于金姑娘你,加刑三十吧。”
杨妃轻飘飘一句话,金宵暗自松了口气,左右不过是死,五十大板和八十大板又有何区别?
没牵连旁人就好。
金宵稳定心神,挣脱太监的束缚,膝行跪拜荣国大长公主,“今日殿下救命之恩,金宵铭记,愿殿下长乐安康,一世无忧。”
荣国大长公主叹息似的闭眼,转了转佛珠,没说什么。
“母妃是因为这饼子生气吗?”
稚嫩的童声传来,小女孩的嗓音柔和,带着清甜。
“可这饼子很好吃,滋滋甜。”
“比采钥姑姑做得芙蓉玫瑰饼好吃多了!”
“艺儿喜欢这个饼子,艺儿也很喜欢这个姐姐。”
“母妃,我想为她求情,可以吗?”
池艺公主穿着粉嫩嫩的宫衫,带着丝绒扎成的小球,在一众宫人的追赶中,摇摇晃晃地走进重华宫主殿。
手里捏着的正是她在地上捡起来的、破损的、真正带了灰尘的芙蓉玫瑰糕。
“你们怎么带孩子的!”
杨妃怒从心来,一手打掉小公主手上脏了的点心,一手搂住亲亲女儿。
“母妃,艺儿祝母妃永远漂亮,祝母妃岁岁有今日,年年有今朝。母妃不生气好吗?这是艺儿给母妃准备的生辰礼物。”
杨妃脸色稍霁,她左手搂着女儿,右手把玩着女儿亲手穿的珍珠手环,挥退了掣肘金宵的两位太监。
神色莫辨。
金宵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是死是活就在这关键一刻。
“八十板子会打死人的。”
“采音姑姑就是二十板子打死的,母妃后来可后悔了不是吗?”
杨妃温和的脸色再次阴沉,采钥慌忙跪下了,“公主慎言。”
“公主慎言。”
又是跪倒一大片。
金宵心脏砰砰直跳,呼吸都凝滞了。
池艺公主无视众人的卑微,无所谓地笑笑,趴在杨妃耳畔低语,“母妃若是讨厌她,就更该留她性命,不然下次想戏弄她,就没有机会了。”
“猫猫就是这样玩弄老鼠的。”
杨妃唇角轻勾,“一切听艺儿的。”
“既然如此,金宵还不快向艺儿谢恩?”
金宵言听计从。
“奴婢跪谢公主救命之恩,公主千岁千千岁。”
她不过一小小奴隶,生死尚不由己,何况尊严呢?
她早不在是人人吹捧的丞相小姐了,她的父兄、母亲、外祖、姐妹……,她的发小、青梅……
所有人都不再是她的靠山了。
爱她的人都死了。
她生为蜉蝣、命比草贱,只有勉强活下去,才有机会证明金家的清白,洗刷金家的罪恶。
她只有活下去,金家的荣耀才有机会延续。
她是金家的女儿,是金家仅存的希望。
她得活下去,金家才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