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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十章 不负春恩不负卿(二) ...

  •   建延十二年初夏,清风犹和,芳草未歇,宫中已大兴土木数月,建造行宫殿宇。其实早在去岁我孕育皇嗣之初,皇帝便暗中选址皇郊屿岭,面朝云泽,背倚岩山,一片山水好景致,以建避暑行宫。
      朝中众臣中自有力谏者,上书谏文劝皇上“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者也”。
      然而皇上一笑置之,只待臣以礼。
      自我晋贵妃位,赐贵妃金册金印得掌统六宫之权,形同副后,宫中渭泾已然分明,每日众妃嫔晨日定省自是少不了,贤妃虽然位高,依规矩亦行大礼请安。
      我深知她心里难以臣服,本来位居四妃又抚育皇长子,后位可谓唾手可得,不料却被我捷足先登。可是照料先皇后的太医实在死的蹊跷,雁秋的怨愤更是历历在目,贤妃的不容小觑让我不得不提防,因此人前人后,我更是以礼相待,叫人捉不到错处。
      这一季的夏日过得绵长,晴云轻漾,熏风无浪,如锦繁花渐递褪去,只剩夏叶成帷。
      那日夏末,我喜阴贪凉,只着了一身浅蓝色轻纱寝衣靠在玉簟上,执着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引来微凉。
      外头音沐通传了一声:“贵妃娘娘,皇上来了。”
      我躲懒打盹,待他走近时才佯装察觉,莞尔笑道:“皇上怎么来了,音沐也不早来通传一声。”
      他一哂,只道:“你可越发爱糊弄人了,知道你怕暑气,躺着就是了。”他边说边凑到簟上来,见我薄纱下隐隐露出藕臂,眼色愈发温柔道:“纺花纱袴薄于云,浅色縠衫轻似雾,这身新做的寝衣很是衬你。”
      我依靠在他微微发热的肩膀,含笑答:“皇上的赏赐臣妾很是喜欢,只是今夏酷暑难耐,宫中备着那么多的冰也难消炙热。”
      “只怕是你生产艰难后落下的虚热之症,往年炎夏可不见你嚷着热,不若朕带你去个好去处如何?”他神秘笑道。
      我摇了摇团扇道:“宫内避暑之地不过水榭亭台几处,前两年狩猎一行人马出宫又是劳师动众,左不过再让宫人多备些解暑之物就是了。”
      他摇头笑道:“淑莊苑如何?”
      我笑语晏晏,道:“好个清新雅致的名字,又是什么地方?”
      “彼美淑姬,可与晤语。”他笑道。
      我轻拍一下他,娇嗔道:“皇上可不要再和臣妾打哑谜卖关子了!”
      他笑容未敛,只道:“你去了便知道了。”
      他交代了乳母悉心照看二皇子,又命几名宫婢太监随侍,只带了一队随行骑卫便携我出了宫。
      我坐在软轿中,忽觉清风掀起细密的轿帘珠子透进清凉,小小的锦绣轿身便一扇一扇似的鼓起来,像一叶迎风的扁舟,稳稳地行着。
      透过帘子,看到一行车马已然到了崇华门,城门当值的侍卫见御驾亲临,不由地一惊,纷纷下跪接驾。
      领头的侍卫统领大骇,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叩首道:“卑职接驾来迟,请皇上赎罪。”
      他“唔”了一声,道:“朕率人马出去走走,不必惊慌。”
      那统领不知还好,一听大惊失色,不由暗暗向轿中探望,也不知有没有瞥见我,只听他连声道:“皇上,再往南走可是要出宫门了,卑职斗胆问一句,皇上往哪儿去?”
      “朕出去散散心,不必都跟着。”
      统领不敢起身,只连连磕头道:“皇上圣驾尊贵,若有何差池,奴才实在没法和太后交代,只怕要掉脑袋。”
      皇上眉间一蹙,随手从腰间抽出一块玉牌来,扔到统领手中,不悦道:“拿这块玉牌向太后她老人家复命去,定不会让你掉脑袋。”说着,一挥马鞭扬长而去。
      晴日的暖风里夹杂着田田荷叶送来的芬芳,绿荫深处曲径两旁栽有合欢,花瓣飘砌,蔌蔌落下清香,一路的绿密夏影,四顾山光接水光。
      两个时辰的工夫,终于到了行宫别苑,下了软轿,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高高耸立的彩绘木石牌楼,三门四柱七楼式样,两面彩绘金龙金凤,正中的是皇上御笔亲题的“淑莊苑”三字。
      他一跃从马背上落下,携着我的手,引我入苑。
      淑莊苑因山就势,抱湖而座,园在湖上,湖在园中,如同落入云泽中的一颗耀眼明珠,小巧别致。别苑占地不大,却精致可爱,苑内配有主殿云梦殿、林书堂、聆海阁、东西两厢房,湖心设有望暄亭,由九曲桥相连,遥望云泽无边似海,宁静壮阔,碧波万顷。
      苑中云泽湖边有一棵老榕树,虬身已沐百年风,枝干虽如龙须老态龙钟,盘根错节,而树叶却枝繁叶茂,浓荫蔽天。
      我与他并肩坐在榕树下的石椅上,彼时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映照绯红飞霞,一抹流光溢彩粼粼泛于湖上,我靠在他的肩头默默无语,只静静等着最后一点陀红最终慢慢移入云泽尽头,余下寂寥碧波,微漾清光。
      他紧紧握着我微凉的手,凝望着我轻声道:“只愿此情不移,此景不逝。”
      他的手很暖,掌上有骑射时留下的厚厚的茧,我任他这样暖暖地握着,答道:“云梦莊苑,淑景难忘。”
      他一怔,仿佛深深触动,慢慢地将我拢入怀中,道:“淑莊苑只赐于你一人居住,你若是喜欢,咱们年年来此处,避暑游湖,纳凉赏月,只咱们两个。”
      我鼻间微微一酸,道:“谢皇上赏赐,皇上如此盛爱只怕朝中大臣又要劝皇上‘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所作则思知止以安人’。”
      他手中的力道不由紧了紧,带着笑意道:“朕最怕那些言官在耳边聒噪,不过是建一座别苑,最多朕承认是金屋藏娇。”
      我噗嗤一笑,道:“那臣妾便依皇上之言藏在这别苑,叫皇上时时念着臣妾却不可得,享君朝朝暮暮情。”
      “只要云泽不枯岩山不移,不论你藏在哪里,朕终会把你寻到。”他的眼眸中有坚定的熠熠光芒。
      不知与他在云泽湖边坐了多久,直至天际的流霞由绚红转成墨蓝,已然是入夜了。他起身,一手扶起我,不想静坐太久双脚微微发麻,我竟一个踉跄,差点跌入他的怀中。
      他笑了笑,慢慢蹲下身子,道:“朕背你。”
      他九五之尊的身躯竟蹲下背我,我迟疑着没有上前。
      他挑了挑眉,神色清俊,声音却是温和:“怕吗?”
      我脱口而出:“自然不怕。”
      说着,双手环住了他的肩。
      他身上幽淡的龙息香隐隐传来,萦绕在四周,他心里仿佛快活极了,背着我连着旋了两圈,鹅黄兰纹薄纱裙的下摆随着风旋转,宛然舞蝶,翩若兰苕。
      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稳,隔岸的杨柳深处露出点点荧光灯火,摇曳在夏夜的疏影中,数朵银花照夜,零星金粟凝空。
      他的肩膀很宽,我近近的贴着他微热的脸,细软的发丝酥酥的磨在他颈间,我能感觉到他呵出的热气,还有鬓边渗出的细密的汗珠……于是环着他轻轻吻上,一时只觉天地间只余我与他两人,这一路的流萤灯火,我与他可以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暮色之下的云泽湖畔,水与天寂寂连成一色,云烟四处缭绕,浸染着岩山的青翠,被那微风一吹便湖光荡漾,倒是送来不少清静凉爽。一钩弯月如姝女细长眉梢,斜挂在朗朗星空,皓然可见。
      随驾的魏公公识趣,早早就远远侍在他处,见皇上挽着我从榕树底下走向殿宇,才赶忙迎上来,笑道:“奴才给皇上和贵妃娘娘备了晚膳,皇上和娘娘殿里请吧。”
      我笑盈盈对他道:“皇上可想尝尝臣妾的手艺?”
      他笑着凝望我一眼,道:“平日里只尝过你做的甜羹点心,却未曾尝过其他的,如此说来,竟是有些想了。”
      “臣妾不过是拿手两三道小菜,却是在皇上面前献丑了。”这样说着,便将他先迎进殿中,欲只身去小厨房。
      谁料得他偏生要跟在我后头,引得魏公公一行亦是亦步亦趋地随侍在后,如此三五名侍卫奴仆一行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又好气又好笑,连声道:“皇上还是去殿内等臣妾吧,厨房之地狭小闷热,如此一行人看着臣妾,保不准失手将那几道小菜做得难以下咽,臣妾失了水准不要紧,却可是要委屈皇上的胃口了。”
      他一哂,忍不住捏了一下我的脸,笑道:“瞧你说的,倒是先给自己铺好台阶下了,既如此,朕便先等着吧。”这样说着,便又转身回去。
      我在青铜匜内净了手,见灶台上摆着鲜笋、莼菜、萝卜、莴苣、茄子等一些时令蔬菜,一旁的大瓦缸中,竟还以清水养着一尾鳢鱼。
      时下已过了酉时三刻,我便只挑了鲜笋、莼菜、鳢鱼、豆腐等简单的来做。
      夏日里的鳢鱼最适合做鱼莼羹,洗净后剖为两扇,用利刀斜着片为两寸,以清冽泉水煮沸至三开时放入焯过的莼菜,并着豉汁、细盐为佐料,最后浇入清澈味美的鲜汤,汤色清淡香味四溢。
      御膳房里常备鸡汤,淑莊苑虽小却也按着宫里头的规格来,我见那鸡汤熬得鲜浓,色泽金黄,便取了来煨豆腐。豆腐以井水浸泡三次去了豆气,切成白白的小方块,加以虾肉紫菜吊鲜,那豆腐嫩白如芙蓉,凝润如脂玉,故称“芙蓉豆腐”。
      最后又拌了一碟云林醋笋,熬了一锅甜糯香溢的白粥,一并送入殿中。
      他原因着夏日暑气重没什么胃口,此时见我端来这三道清爽小菜,不由得食欲大振,他盛了一碗鱼羹于我,又尝了口芙蓉豆腐,抑不住夸赞道:“看来朕的御膳房空有虚名,却远不及这几道清爽小菜来的得朕心。”
      这白粥煮的雪白晶莹、口感绵密、淡而微甜、入口即化,我盛了一碗递给他道:“皇上不过是吃絮了山珍海味,偶尔换一换寻常人家的清淡口味,自然是新奇喜欢。”
      他笑一笑,凝神道:“对朕来说,最难得可贵的,便是这寻常。”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只是这世人间的再简单不过的寻常事,在宫阙千重的后宫之中亦是千难万难的。
      因方才在小厨房忙碌,无暇再整妆容,氤氲烛黄下鬓间落下一缕碎发,青丝拂面。
      他一双眼眸情深凝睇,情动万千,忍不住为我捋过鬓间发丝,又握住我的手,笑道:“你这样一双手,掌得了金印,做的了羹汤,绣得了云锦,绘得了兰苕,却还有何不能的?”
      我念及昔日后宫种种往事,心下感慨:“臣妾并非无所不能,就像我不能左右人心,不能不恪守宫规,不能不时时防备,不能苛求独占圣恩,不能让你只陪着我、只待我一人好……”
      他心中不忍,将我拥在怀中,暖暖的热气呼在耳边低声道:“但朕不要旁的人,只要你便足矣,朕说过,若君有两意,则来相决绝。眼下,朕便只是你一人的夫君。”
      他眸光微闪,殿中片烛光微夜思阑,他轻轻抬起我的脸颊,温热绵软的吻渐次落了下来,记忆深处他的吻仿若未曾如此情深过,灼热又滚烫,让我亦不由得柔情款款回应他。
      他的手伸过来与我双手十指相扣,紧紧交缠,容不下一点点的空隙,好似一丝的间隙和放松便会消逝逃走。殿内暗香幽浮,花影烛光相动荡,交映着此刻紧握着的手,仿佛能感觉到彼此怦跳急促的脉搏。
      他的指尖摩挲着我的每一寸肌肤,一寸寸的往下划过脖颈、锁骨、胸口,掌中热烈的暖意依次游走下来,滚烫的仿佛身体的每一处都要燃烧起来。
      他的喘息渐浓,不由得在耳边沉沉低吟着我的名字“苡薇……”
      那一刻,和气氤氲满帐闱,夜色清妍,庭下交光月午天。

      注:
      1.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者也:选自《谏太宗十思疏》,国君处于皇帝的重要位置,在天地间尊大,就要推崇皇权的高峻,永远保持政权的和平美好。如果不在安逸的环境中想着危难,戒奢侈,行节俭,道德不能保持宽厚,性情不能克服欲望,这也(如同)挖断树根来求得树木茂盛,堵塞源泉而想要泉水流得远啊。

      2.彼美淑姬,可与晤语:温柔美丽的姑娘,与她倾谈情相和。

      3.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所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做国君的人,如果真的能够做到一见到能引起(自己)喜好的东西就要想到用知足来自我克制,将要兴建什么就要想到适可而止来使百姓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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