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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五章 惆怅晓莺残月(五) ...

  •   我方侍疾两日,贤妃闻讯得了空亦前至塌前侍奉。五月初七那日,冥冥细雨纷洒而至,云雾浓密难开,却是像极了江南一带的梅雨时节。
      清早,贤妃方下步撵见音沐为我打伞而来,便道:“怎的也不吩咐奴才准备撵轿?”
      我轻声答:“不过两盏茶的功夫。”遂望了望满天如银丝的细雨,道:“方出门时见着还好,只是这一会儿功夫便变天了,有些‘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的意味。”
      贤妃扶着内监的手下了轿,道:“本宫倒是方知今年江南入早梅了。”她顿了顿道:“十多年才一遇,今日京城这阴郁的天,仿若下了早梅雨的江南一般。”说着便拾裙入殿。
      贤妃眉间尽是愁思,她走得虽急却也不慌张,丝毫不乱分寸。我并不与她齐肩而行,只是稍压着步子于她身后。进了曦华殿,却见婴素在门处焦急探看。
      贤妃紧了紧脚步,见了婴素责怪道:“怎么留皇后娘娘一人在寝殿,也不跟在身边服侍?”
      婴素见到贤妃方算松了口气,稍稍行礼急道:“今早冯太医说娘娘不好了,奴婢方吩咐小内监去通报皇上,皇上还在上早朝。”她匆忙将话说完,又瞧见了贤妃身后的我,恭敬行礼道:“洛婕妤吉祥。”
      贤妃一听便急了,一向沉稳的她此时却似心急如焚,不免加重语气道:“快再遣几人去殿里请皇上,此等要事怎可怠慢!”遂疾步向寝殿走去。
      大约是她裙的下摆繁复翩翩,走得急了便踏到裙摆,险些要踉跄,我连忙从一旁伸手扶她,道:“娘娘仔细脚下。”她稍稍颌首略表感谢,又由婴素匆匆迎进去。
      初夏的白昼虽长,但此时偏逢阴雨绵绵,皇后的寝殿一片黯然,只有近床处燃着几支氤氲的红烛。锦帐中她神色苍凉,鼻息间尚存几丝游离气息,微微颌着眼倚靠床边。
      她仿佛听见了殿中的动静,我看见她稍纵即逝的欣慰与期许的眼神,不过转瞬,她又回神柔道:“婕妤你来了。”
      我微微福了福,道:“娘娘,皇上就要来了。”
      她奄然轻嗯了一声。贤妃从婴素手中接过一件五蝠伴月缎子披肩,道:“娘娘身子太凉了,披件衣裳才妥当。”
      她轻轻抚了下自己憔悴容颜,哑然而笑,许久方道:“本宫这般模样,皇上见了怕是会伤心,还要麻烦婕妤替本宫匀面。”
      我心口有隐隐的痛,便起身替她拿脂粉,许是坐得太久,一起身便一阵晕眩。我忙扶住床栏,才稍觉清醒,遂拾裙拿了脂粉,为她轻扫双颊。妆罢她的双颐似初晓云霞,方有了血色。
      远远听到殿外有隐隐动静,我握了握皇后的手道:“娘娘,皇上来看您了。”
      待他赶来时,皇后仅存一丝气息,他坐于床边将她搂进怀中,喃喃在她耳边道:“晚芝,朕来了,你别怕。”
      而她却没有应他,他一急,忙唤婴素:“快把皇长子抱过来!”
      婴素被皇上的一呵吓得有些发愣,一会儿反应过来忙转身去了,须臾抱来了还在酣睡的皇长子。
      他轻轻摇了摇她,道:“你快睁眼看看,弘元还这样小,你是他的母亲。你答应过朕要好好教导我们的孩子,你怎么能就这样撒手不管了?没有你弘元怎么办?没有你……我怎么办?”
      她仿佛缓回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弘元熟睡的小脸,又嘴中喃喃,却轻得什么也听不到。她渐渐将手伸向我,口中隐约无声地道了句“洛婕妤”。
      我鼻中一酸,一滴泪含在眸中,方要伸手,却见贤妃双手握住她的手道:“娘娘对臣妾有什么吩咐尽管说,臣妾定会去做。”
      然而她再也没有开口,无力的手从贤妃手中落下,像摇晃悬于枯枝的秋叶,一阵凉风卷过,黯然飘落。
      他的手臂将无力的她紧紧环住,轻轻贴着她尚存余温的脸颊,恸然哀泣。
      冯太医从一侧轻轻把了皇后的脉,忽然跪地悲道:“请皇上节哀,娘娘已经大去了。”
      四周众人闻此言,皆跪倒一地,小声悲啼哀泣。尚未晓人事的弘元亦是啼哭不止,不知是悲母韶华早逝,还是伤己与母缘浅如斯。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郡懿皇后的葬礼极尽奢华,随葬的除了平日喜爱的穿戴衣饰、册宝,珠宝玉石更是精美繁华。从随葬物品到选日择时,他自是亲自打理一切事宜,丝毫不许旁人插手。后宫六院随着郡懿皇后的逝去骤然黯淡,常能闻见年老的宫人私下窃语,这光景仿佛又回到数年前庄妃逝世那时,皇上愈发沉寂,对于后宫已然不涉足。然而,黯淡之下往往掩着不可预知的汹涌,像是茶吊子里的水,只需烈火片刻,便能孕育一番翻。
      春日虽过仍觉困倦,却也不敢贪睡,一早便起来亲自做了几道小点,预备送到御书房去。
      紫砚替我备了提篮,将点心放入篮中,道:“不知皇上今日心情怎样,昨日听闻太监们说,昭贵嫔连皇上影子都没见着,便被遣了出去。”
      “昭贵嫔是何等急性子,你我又不是不知,皇后才去了多久……”
      我手中的功夫慢了下来,想起皇后临终前缓缓伸出的手,又思及贤妃迫切迎上去之姿,不觉一栗,感到背后阵阵凉意。在此节骨眼上,我却不得不将皇后与我的密谈压在心底,若是说出,只怕招来祸端,更怕他疑心有人窥视后位。
      柔佳宫外的天色似釉色浅薄的定窑,呈现雾感朦胧之青白,无一丝云彩,连日光也是极淡的,氤氲笼罩。
      快到御书房时,听见了屋内有女子柔声,便问一旁内监:“谁在里面?”
      那人尴尬道:“回婕妤小主,是惠嫔。”
      紫砚厌恶地皱了皱眉,嘴上却不敢说什么,犹豫着道:“小姐……”
      我淡然莞尔,对那内监道:“去禀皇上,洛婕妤求见。”
      紫砚见那人走远了,方嘟哝道:“小姐又何必忌讳她,进去便是了,往日不都这样。”
      “皇后方去,不同往日。”我只道了这八个字,再无他语。
      许久,方见惠嫔从殿内而出,见我亦恭谨行礼,一捋鬓发匆匆而过。
      我微微一侧头,叫住了她,道:“女子宫中行走需娴静端庄、雍容雅步,妹妹的百褶裙裙带乱了。”遂示意紫砚替她理好。
      她神色赧然,如映日桃花,微微点头道是,便由侍女扶着出去了。
      紫砚看了恨得咬牙,脱口道:“这骚狐狸蹄子!小姐,咱们进去。”
      我心中犹豫,微微退了一步,终于还是推门进去了。殿内有阴湿的凉意,拨开细密的珠帘,宁静致远的檀香扑鼻而来。他着了身薄薄的折枝鸿雁纹单衣,正眼注视着甫进屋的我。
      我浅浅行了礼,道:“是臣妾来了。”
      他颌首,微微示意让我过去,我才见到他身边并着放了张雕海棠纹的玫瑰椅,因玫瑰椅多为女子备,一瞧便知是方才惠嫔来时坐的。
      我微微一愣,旋即道:“臣妾为皇上备了吃食。”
      他唔了声,又道:“这几日瞧着你脸色不大好,自己也要多注意休养。”
      我欣慰而笑,道:“皇上晓得让臣妾多休息,自己亦要保重身子。”
      门外扣了几声,传报道:“禀皇上,曹大人求见。”
      曹临甫是此次筹备皇后葬礼的负责之人,因而很快便被召入殿中。他呈了数种随葬瓷瓶、玉器、金饰的样式,供皇上定夺。
      他拿起一一端详,须臾才道:“这三友白瓷瓶的图样粗了些,待重绘后再拿来给朕看。”
      我看了眼满目绚烂、多如砂石的金饰,心里隐隐不忍,口上委婉道:“皇后娘娘生前多爱美玉,却不甚喜金银,皇上的心意娘娘泉下定会有知。”
      还有半句我掖在了心里,我朝向来崇俭,皇上此次为皇后厚葬,随葬金银不计其数,想来她在世眼见此景也不会欢喜。
      果然他微微一怔,对我颌首,道:“就依婕妤之言,减金银饰品半数,多玉器。”
      大夏历来盛产美玉,皇上如此让步,也是黎民百姓的福泽了。
      他握了握我的手,有湿湿的温暖:“还好有你在朕身边。”
      曹林甫方走,门外又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他眉头一皱,微含怒气道:“偏是挑着朕心烦时来恼朕,一刻都不停歇。”
      我道:“敲得这样急,怕是有什么事。”
      他按耐住怒意,道:“何事?”
      这次是魏公公,他依着门道:“皇上,冯太医溺死在冷宫附近老槐树下的那口井里,今早被扫洒的宫女发现,已经断气许久了。”
      他听着有些迷惑,问:“哪个冯太医?”
      魏公公道:“便是照料皇后病榻前的那个冯太医。”
      皇后方逝世六日,冯太医就丧命井中,莫非其中另有隐情……我惊得无意识地咬了自己的唇,直到舔到丝丝腥味才痛得松了口。
      “冯太医……”他猛然一拍桌,厉声道:“派验尸官去验!定要给朕验出个究竟来 !”
      我一想到冯太医被人从井里捞出湿嗒嗒阴冷尸体的情景,不由得胃中翻腾,便要呕出来。
      他抚了我几下,问:“身子不适么?”
      我极力压下心中的恶心道:“臣妾失仪了,方才自顾自乱想了起来。”又忧道:“只是……怕此事有蹊跷。”
      他暗暗沉住气道:“你觉得何人会溺死冯太医?”
      我道:“臣妾只敢揣测此事与皇后病故有关。”
      他的神色旋即变了,自顾自道:“皇后的身子向来不好,又病了一年多,朕总以为……竟是没有想到这一层!”
      我锁眉深思,皇后去了不久冯太医又被牵扯进来,这样环环相扣,恰似被人刻意安排一般,让人在惊叹中不由生疑。
      “弘元现在在何处?”
      他随口的一问,让魏公公不禁一愣,很快便答道:“回皇上,在贤妃娘娘处。”
      他若有所思,片刻又摇头:“不会……晚芝临终前还握着她的手……”
      是的,在他眼里确实如此,然而贤妃轻轻地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亦不可能听见最后皇后口中的若有似无的那声“婕妤”,而如今,我更是不能告诉他这些。
      他见我沉静不语,存了一丝狐疑,问:“你也觉得与贤妃有关?”
      私下虽与贤妃交道不多,可平日她多亲厚待人,在我初入宫时亦会在巷中让我多添衣衫。进宫这些时日更是从未听闻有事端同她牵涉。
      我平了平方才悸动不安的情绪,毕竟只是我的揣测罢了,于是道:“太医之死尚未有定论,苡薇也不敢胡乱揣度。”

      注:
      七星子:指七个月早产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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