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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四章 惆怅晓莺残月(四) ...

  •   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余,随着衣衫渐褪亦是到了初夏时分。一日清晨我拿剪子微微伏着修剪一丛蜀葵,紫砚早在一边的石桌上备了壶贵定云雾茶,又附上两道小点。她使唤着下人端水替我净手,又稔熟地递过丝帕。
      我随手擦了擦,问道:“百香果给二小姐送过去了吗?”
      “今儿一早便送过去了,二小姐还道过会儿要亲自来咱们宫里一次。”
      百香果可除腻开胃,又能生津止渴。苡姿自怀了身孕胃口一直不大好,又兼之她受宠以后凡皇上赏赐、妃嫔送礼,必择其中三四送至柔佳宫,我虽介怀着家中之事,但毕竟是亲姐妹,何况前有绮缬、瑜卿的例子,我总不能太过怠慢,故宫里有些什么赏来的珍品,亦给苡姿的静姝宫备一份。如此一来二往,原本两宫生涩的关系渐渐热络起来,那些盼着看好戏的人心里自然失落,大有不尽兴之意。
      音沐不紧不慢走到我身边,道:“小主,静婉仪来了,可要奴婢扶来园子里坐坐?”
      我颌首道:“这里清爽些,先让小印子加张座。”
      苡姿身形稍有些丰腴,碧色丝衫披身,掺着她的是采露,原是府上的近身侍婢,她一见我便盈拜道:“大小姐吉祥。”口中仍是旧日里府上的称呼。
      我微笑着颌首,又看了苡姿的衣衫,对她道:“一早天气尚有些凉,出门时记得给二小姐多添件衣衫。”
      采露忙点头答应,于是我又道:“身子重就别巴巴地走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她恬然笑了笑:“左右静姝宫与姐姐的柔佳宫比邻,我慢慢踱过来也不累。”她悄悄打探了我一眼,方为难道:“其实还有一事想与姐姐商量,但此事实在难以启齿,我也拿不了主意,左思右想还是由姐姐定夺为妥。”说着便从袖里抽出一封家信。
      苡姿因怀着身孕故与家中多有书信往来,她母亲薛姨娘也曾应昭进宫一次。我接了信细细看了,脸色不由黯然下来。信是薛姨娘写的,事端缘起于父亲的三房妾室余氏,因我母亲不能再为林家诞育,薛姨娘十多年来亦不曾有出,家中只有兄妹三人,人丁实在稀薄。故三年前母亲又推着父亲纳一妾,期望能兴旺林府人丁。三房余氏性懦弱,苡姿母亲薛氏又生来刻薄,几个月前妾余氏好不容易怀上一子,薛氏心生妒意便和余氏独处时在长廊中碰撞了怀有身孕的她,不料余氏竟沿长廊滚落而至小产。父亲大发雷霆,起了休薛氏之心,但又顾虑着苡姿方得子圣宠又浓,实在不忍此事影响她在宫中地位。薛姨娘此次来信意在要女儿苡姿替她在父亲面前多劝几句,好歹她的身份已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我搁下信,心里沉沉的,缓了很久方道:“你母亲的事情我也不能多说什么,还是你自己处理吧,何况我亦不便出面。”
      她微微蹙了蹙蛾眉,道:“母亲的事我也好生为难,虽然心知母亲此举错的过头了,可我身为女儿却也不忍眼看着母亲被休。”
      我心中暗自盘算,其实那薛氏是顶顶精明的人,父亲曾经与我在信中说起,并不想苡姿入宫,还是嫁于富贵人家的好,然而薛氏却坚决让苡姿选秀。其实明眼人心里都知道,女子入宫并非是最最好的归宿,但苡姿的进宫无疑对薛氏在府里的地位极有利,因而即便是她亲生的女儿,她也顾不得这样许多,仿佛在她眼里,自己的利益才是最要紧的。
      我为苡姿轻叹一声,她又轻声絮语道:“我知道母亲当初执意让我入宫的原因,然而我并不怪她,母亲在府里为妾,我总希望她能过得好。”
      这么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心底里介意着苡姿,一直认为要是当初薛姨娘没有怀上她,父亲就不会让那个女人进门,母亲也不会难产。我如此介怀着其实也如同苡姿对薛姨娘的心,都是在心疼着自己的母亲。
      她眼里盈着一丝泪光,黯然一笑,道:“我也不怕姐姐说我傻,或许是小时候由祖母带着,未能与娘亲近,我总觉得自己没能在娘身边尽孝道。我只希望自己能多帮她一些。”
      我捋过滑落的发丝,道:“薛姨娘若真是无意害余氏小产,我亦去劝劝父亲便是了,你放心安胎吧。”
      她欣喜而笑:“谢姐姐肯出面替母亲说话,妹妹在此谢过。”说着便起身要盈盈拜下,我嘴角牵起一抹笑意,忙扶住却轻笑不语。
      她方起身又道:“送信的小内监还传了句话给妹妹,道是姐姐母亲近几日身子不妥,姐姐可要托人去看望一番。”
      我一怔,闻见娘亲身体欠佳心中不免着急,当下便唤来婼水便要嘱咐她回府探视。
      苡姿轻拉住我道:“姐姐,如今婼水已是宫婢,只怕出宫不容易。”
      我微微一愣,当下却也无计。皇后近日身子越发不如了,后宫之事也暂由贤妃打理,如此时间向贤妃请示不免忙中添乱,只得再吩咐下人细问娘亲病情,另做打算。
      正这样忙着,魏公公近来传召:“皇上有召,请洛婕妤移步凤雎宫。”见一旁的苡姿又躬身作礼。
      苡姿轻牵裙罗起身,道:“姐姐先去吧,我也合该回宫了。”
      我吩咐采露小心扶她回宫,遂同魏公公前往凤雎宫。心里疑虑,惴惴焉举步迈入皇后的曦华殿。殿内弥漫浓重的药草味,时有婢女进出,我甫进门就见婴素端着药碗出来,她匆匆向我行礼,又吩咐三五宫女准备膳羹。
      迎我进去的是另一个侍女,他见我来便牵过我道:“你来了便好了。”
      我袅袅施礼,轻坐塌边问:“娘娘好些了么?”
      皇后靠在绣八仙纹的丝织垫子上,一缕青丝柔美蜿蜒在她素色的寝衣,她的笑仿佛搁在塌边的白玉海棠花熏中荡漾出的清淡芬香,缓缓道了句:“能挨过这个冬天便算是好了。”
      我浅浅笑着,劝道:“现在方过春季,眼前的景色正要林萝浓荫时,娘娘可是多想了。”
      她仿若才缓过思绪,柔笑道:“本宫大约是想太多了,只是今日心里忽然仿佛缺了什么一般,便想起许久前洛婕妤照料本宫养病的那段日子,所以将婕妤召了过来,婕妤可别嫌对着本宫麻烦。”
      听她说到此,我方知道皇上是召我来侍疾的,于是恭谦道:“能照料娘娘是嫔妾的福气。”
      她苍白得发凉的指尖触碰到我的手掌,眼神却是含着笑意对他道:“皇上,臣妾前日里记起许多年前您为臣妾配制的香囊,那沉榆香的味道臣妾至今难忘。然而自己几番尝试却是再也调不出那香味了,如今想来真是有些念着了。”
      他神情祥和得令人有些意外,曾听人们传言,只有将逝之人才会这样念想起过去的种种,而眼前的他却如一汪碧渊般宁静,轻笑道:“朕亲自去为你调制。”于是便转身去了。
      皇后眼底有一丝留恋,转而轻叹道:“若是再多给我些时日,或许我在走时会少些依恋不舍。”
      她复又看着我道:“我知道婕妤心里想些什么,只是都别劝了吧,剩下多少时日我心里自是再清楚不过的。”
      她方咳了几声便微微喘了起来,似禁不住劲风的蒲柳,歪歪斜靠着,握着丝帕一捂又是殷红斑斑。
      我忙轻轻抚拍着,话方要到喉头,她道:“冯太医的意思我早自知,只是皇上约束着宫人不肯将实话告诉我罢了,婕妤先留下陪我多说几句话。”
      见她只以你我相称,我心里一酸,俯下身子道:“嫔妾在这里陪娘娘说话,也请娘娘自重凤体。”
      “记得婕妤还在芬仪位时本宫便称你‘神清骨秀、文雅含蓄’,无怪皇上这样宠爱你。我与他少年夫妻,也算有十多年的情分了。除了先逝的庄妃,婕妤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走进他心里的女子。”
      我微微垂首,心里落寞,皇后何等慧眼,又怎能瞧不出,道:“婕妤若是伤怀着皇上对惠嫔新宠,便是不值了。瞧着艺妃,什么也都看明白了,艺妃甫入宫时,占得可是独宠。其实向来宫里女子都不会永远独领风骚,然而偏偏她们又是想不透的多,争来争去只为一时的一枝独秀,始终没想过真正走进他的心里。”她含着一抹微笑道:“婕妤还年轻,熬到我这个岁数大约能看得更通透些。”
      我轻轻握着她冰冷的指尖,将自己的暖意传给她,道:“娘娘风华正茂,皇上还需要娘娘陪在身边。”
      “不怕告诉婕妤,如今本宫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皇上,身边所宠信的贤德之妃毕竟不多,如今膝下又只有弘元一子。将来册立的新后若是心术不正之人,只怕于江山社稷亦有不利。”
      “贤妃、沅妃都是贤淑惠德之人,再不然翎淑媛、容婕妤亦能为皇上排忧解难,娘娘是有福之人,想必能凤体安康。所以在皇上身边的,一直也一定会是娘娘。”
      她凄凉莞尔,一瓣枯卷的海棠不知何时飘落在她触手可及的锦被上,她轻拈而来,道:“本宫也想岁月漫长,可是眼下已经无力苦争了,只可惜沅妃出身低微,翎淑媛早早失了宠爱,容婕妤又有齐炀王那层关系,而贤妃她……”她顿了顿道:“本宫能信任的,也只有婕妤你了。”
      我隐约察觉到些什么,急忙退却道:“蒙娘娘错爱,只是嫔妾入宫时日还短,资历尚浅,能服侍好皇上已是万幸,又怎敢作它想。”
      “婕妤又何必妄自菲薄,本宫既然信你,定是有你的过人之处,只是……毕竟还要看以后的造化。”她将话说了一半,另一半却道:“若是有个万一,有你在皇上身边照顾本宫便放心了,他是重感情的人,那段日子别叫他太伤心。”
      她大约是说得久了,渐渐又咳了起来,到了用午膳时间她推了膳道是吃不进,最后还是由我喂了些雪梨羹,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待他来的时候眼睛却是红红的,手里握着对鹤衔绶带流云纹的水红色香囊,我轻轻道:“娘娘方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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