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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六章 且留明月共今宵 ...

  •   自那之后的一连几日,皇上只常来墨韵堂与我品茗闲话,或是接我至御书房翻阅古籍,而他则在外室批阅奏折,并不勉强留宿。
      我爱极了腻在书房里翻看书籍,那感觉就似幼时在家中藏书阁里,渴求地踮起脚去拿三层隔板上的几册书的期待。通常我会取一册书坐于近窗的塌上,倚着置于塌上的小桌,享受指尖滑过书册的淡宁与静谧。
      这日清早,我伏在案上弄着香炉中的香片,荼芜香的香气很是馥郁,似要融入肌肤腠理,却是少了些许香甜之气,于是隔着层珠帘问他:“皇上,可有龟甲香?”
      他微微抬头,望了我一眼,哂道:“你喜欢桂香?”
      我含笑答:“是。”
      他指一指外室雕三江水龙纹的大橱道:“那里或许有一些。”
      我应一声,走至橱边拿了,然后放入珐琅九桃小熏炉中,室内便充盈了浓郁的桂香之气,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塌上继续翻阅。
      在门口守着的魏公公躬着身走进来,道:“皇上,易君煜求见。”
      皇上放下折子,问:“何事?”
      魏公公道:“说是为了赐婚之事。”
      他若有所思,道:“朕竟差点忘了,让他进来吧。”
      我闻此只觉漫天匝地的晕眩,心潮似波涛起伏,身子亦不由自主地缓缓立起,那双脚踩在厚厚的毡垫上,仿佛不是自己的,竟软绵绵地陷进一寸。我拨开一帘细细的珠玉,可手指似经不起这白玉珠子之重,只闻珠撞之而有清脆悦耳之声。
      我道:“既然皇上有事,臣妾还是先回宫好了。”
      我害怕,怕再次见面时的尴尬与狼狈,宁愿选择将它留在最隐晦而不为人知的角落。
      正踌躇不决,君煜已踏门而入。他只微微侧目望了我一眼,青色江牙边文衣裳只衬得些许清瘦,躬身道:“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皇上扶了一把:“不必多礼。”又笑着引见道:“这位是洛芬仪。”
      君煜只作不觉,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洛小主好。”又欣然贺道:“恭喜皇上喜得佳人。”
      皇上朗笑了一声,扶我至身边,道:“这是易将军的长子易君煜,镇远将军。”
      我只黯然,何时他也学会将自己掩藏得如此好。遂依着皇上,我笑得似初绽的木槿花,艳丽而明媚,只略欠身,施了个平礼,道:“易将军好。”
      皇上赐了君煜座,方道:“婚事可与家人商议清楚了?”
      君煜道:“但凭皇上做主,臣不敢有微词。”
      皇上道:“太后她老人家觉得御史台中丞唐大人府上的唐小姐很是合眼缘。”
      唐家小姐,名曰唐婧颐,虽称不上倾国之貌,传闻亦有明艳端庄之姿。
      皇上接着道:“御史台中丞唐子忠确是尽忠职守,光明正直之人,然他的女儿朕倒真是不甚了解。苡薇,你在宫外时间久些,与官家小姐或有熟络,可有何见解?”
      他从不唤我闺名,平常只以位份称呼,而今忽闻此,只觉温润在心中一漾而过,如涟似漪。此刻我所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可能将君煜推向另一个女人。眼中有湿湿的泪意,但那滴泪的代价有多么沉重,我清楚。深入宫门,有那么多的不能,何止这一滴泪所无法承受之重。
      手指紧紧绞缠着浅绿流彩云锦丝带,心里百转千回,可是脸上却只能挤出一抹可以溢出泪意的浅笑,答:“唐家小姐是名门闺秀且知书达理,又最是娴静,易将军若娶得佳人归定是宜室宜家的。”又转向皇上莞尔道:“臣妾并不熟识唐小姐,此番愚见亦是闻人所言,一切还望皇上与太后定夺。当然最要紧的还是易将军自己喜欢才好。”我轻轻望君煜,嘴角的笑意似开残了的海棠。
      皇上颌首道:“说的是,你自己怎么想?”
      君煜抬首凝视我,有一抹不易察觉的苦楚之笑:“洛小主说好,那便是好了,臣无异议。”
      皇上拊掌,笑道:“那就好,朕今日就当回媒人,将唐家小姐赐予你为妻。”
      君煜俯身作揖道:“谢皇上恩典。”又道:“臣还要向太后请安,容臣先行先退。”
      皇上“唔”了一声,道:“去吧。”
      君煜静静退去,在他转身消失于门外的瞬间,我的神思也仿佛随他飘了出去,千头万绪,如同千百个结纠缠在一处。
      他见我怔怔,身量单薄,便伸手揽了揽我的肩,问:“冷了么?让魏公公沏壶热茶来?”
      我颌首答:“好。”
      清早在御书房逗留多时,午后便独坐镜前,细细梳理颈边垂下的青丝。鎏金刻花铜镜映出我姣好的韶颜雅容,五分柔美,三分灵气,两分艳丽,只是眉目间笼着薄如蝉翼的忧伤,我见犹怜。“从此不复梦君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难道只是任由这花容月貌在宫中无尽岁月蹉跎煎熬,期盼那些不会再重来的爱情。君煜的人生将在以后完整,他妻子会给与的温情与照顾却是我今生再也触及不到的虚影。那些所谓的情谊只如烈日下草间的露珠,终将消散的吧?人生如戏,你我皆如戏子,当紧锣密鼓,一声“咿呀”胡声起时,你与她粉墨登场,且不必在意我挥一缕清袖淡淡隐去。
      只是,让她替我照顾你。我们只到这里,就好……
      终于,轻轻解下颈中的羊脂白玉,玉上有紧贴我身体的温热,触之细腻如婴儿肌肤,久久凝视最后一眼,吻之如蜻蜓点水,取一海棠纹镶金丝锦袋,放入其中,只置于台上珐琅绘牡丹花纹的小盒里。
      纵使并无君妾之实,但是皇上对我,亦算特别……
      我幽幽叹一口气,唤来音沐:“去打听一下,今日皇上可曾翻牌子。”
      音沐匆匆去了,不多时回来禀报:“小主,敬事房那里还未递牌子。”
      我颌首道:“你下去吧。”
      黄昏用膳以后,皇上依旧至墨韵堂闲坐。我薄施粉黛,头上斜簪一支琉璃镶珍珠钗,垂下细细的流苏。髻后别一镂银千瓣芍药,身着蜜合色细碎撒琼花纹上裳,绯红色云纹曳地裙,绵延于地。在他开口唤我时,我正站在曲桥边撒食戏鱼。流霞的绯红映于云缎宫衣上,浮现出变化莫测的奇异色彩,似融于霞中一般。
      闻他唤我,我只回眸一笑,细细的流苏籁籁在鬓边,将镀银鱼食碟子递与他。
      他笑着接过:“今日怎么如此好兴致?”
      我柔婉答:“内务府又在池中多添了几尾红鲤,看热闹罢了。”
      他撒一把鱼食,池中的鱼本就多,一有吃食更多的锦鲤便从四面八方而来,争抢不已。我轻轻蹲下,伸手触碰锦鲤的身子,那些鱼也不畏人,只一个个张嘴抢食吃,甚至有几尾胆大的游至我脚下来讨食。
      我微笑,指着池中道:“喏,这条、这条,还有那条都是今日新放的。”
      他哂,替我捋了捋额前的发,道:“记性如此好,芝麻点大的小事也记得。”
      我浅浅一笑:“但捻酸吃醋之事,臣妾向来是不记的。”
      一碟鱼食喂完,夜幕已降,何长禄正领着一班奴才点宫灯。霎时烛光耀耀,暖意绵绵。
      他道:“夜凉如水,回宫吧。”我颌首。
      卧房还未点灯,我叫住来点灯的音沐道:“我自己来。”
      房中有高高矮矮的五六根柱台,柱刻莲叶纹,上端形如荷叶,轻托汉白玉盆。盆中盛有清水,上漂浮萍几片,绿得惹人喜爱。我在水中放白烛雕的睡莲烛,浮在泛有涟漪的净水中,静闲雅致。取火一一点燃,房中有朦胧摇曳的氤氲光晕。孔雀百花彩霞纹烛台上燃一对臂粗的红烛,直晕染得房中融融暖意。
      他在房中悠悠踱着,目光停滞在一个金珐琅朱雀纹盒子上。“很精致的盒子。”他道。
      我循着他目光看去,有轻浅的笑意:“是臣妾放珍爱饰物之处,从小就有的习惯。”
      他轻轻打开,目光从那些小饰物上一一掠过,只是发饰、坠子、琉璃珠子尔尔。他饶有兴致地拿起仔细端详,最后久久凝视一湖蓝错丝香囊,上精致地绣径边一丛薇,卷曲的蔓枝上点几朵开得羞涩的薇。年数久的关系,囊中的香气已淡而无味了。
      我轻笑道:“臣妾幼时用的香囊,家母亲手缝制的,瞧着样式图案好看,便一直带着。”他嘴角牵着一抹微笑,看我一眼,遂放下。
      音沐送了甜品来,我与他一同用了些。窗外的明月已高高升起,皓洁如霜,甚至可以辨出其中隐隐绰绰的人影。远处幽幽飘来瑞香之浓郁香味,只与月色缠绵而行,悠然至窗沿。
      他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惟有这次,我没有颌首。
      他默然转身离去,我轻轻拉住他银色回纹草龙滚边衣袖,轻得只如瞿凤滑落了一片艳羽。
      若是这样的话,就能忘记了吧。
      他无声回眸,目光轻浅落在我似酒色红晕的两颊,带着几分讶异与不确定,最后慢慢在他眼中融成了真切与温柔。他眼底的那份温柔只似阳春三月般的和煦,若是可以,我只愿躲在这一抹和润之色中。
      轻挽了我的手,微微上前一步拥我入怀。我伏在他怀中,深深埋入脸颊,那夜的龙鳞香似穿梭在记忆中般,悄然而至。不由得伸手搂了他宽厚的背,绸缎的丝滑从指间游走,看不清是真切还是虚幻。莲花烛的光晕将这一切直晕染得如梦如幻,惹得人只想拥抱一夜的醉生梦死。
      巧兮倩兮梨带雨,蹙眉只等惜花人。何须坐赏镜中颜,且留明月共今宵。
      “你愿意了?”他在耳边低声。我默默抬头凝视他,最后轻轻吻上他的唇。唇是默然惨淡的冰冷,芍药般灼热与浓烈的红艳染上双唇,带着热情与悸动的冷艳。
      他轻轻将我横抱起,我只犹一只斑斓彩蝶,停憩在他掌心。裙摆飘出的涟漪是飞燕轻足点地的飘逸与婀娜,舞出无限魅惑与灵动,飞进汉成帝的梦境。斜斜倚在他怀里,琉璃镶珍珠钗经不住这青丝坠坠的重量,缓缓滑落,触地有悦耳丁玲声。万缕青丝蜿蜒而下,缠绵蜷曲着留恋于霓裳之上。
      红帐锦被,只余氤氲之色,轻解罗衣,长至腰际的乌黑发丝只云鬓乱洒,半掩□□,映得愈发冰肌玉肤,滑腻似酥。他轻轻撩开发丝,吻上了我似若凝脂的颈间,温柔又显急促。粉腻酥融娇欲滴,我依着他只显得生涩无比。艳丽的缠枝花卉绵延而生,娇媚妖艳,冰冷了我的双肩,迷茫着我的眼眸。
      恍惚间,又见君煜踏着清风而来。
      陌上花开时,与他携手而行。满山遍野的桃花开得荼艳,仿佛融进那生命的花季,只为一句“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春来采撷的红豆只为他放于枕下,红艳如血,却不知到头来是年来却恨相思树,春至不生连理枝。
      那对荡着双楫的少年随风而逝去了吧,为何在芙蓉浦中我仍瞥见了他们青涩懵懂的笑容。
      我轻轻侧了脸颊,晶莹剔透的泪珠便顺着面庞悄然而坠,了无生息。泪的湿意融化了枕上水红锦缎的莲结子图纹,菡萏的一片花瓣湿湿洇在泪里,不知是寂寞,是沉醉,还是悲伤。
      纵使情深,奈何缘浅,但不悔相思。
      在第二滴泪坠下之际,他轻轻吻住了泪的湿意,手柔柔佛过发丝,问:“很疼么?”
      我凄然而笑,带一丝忧伤,只轻轻颌首。
      惟有落红满地,憔悴损,枕边泪更兼细雨,到天明,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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