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的黄昏（卷一）》一朵深渊色

6、第六节 朝之梦 夜之歌（一）

　　阿修罗族 幽水圣泉
　　这处圣地，据说是由长眠在此的历代阿修罗族王们的强大圣灵守护着的。这里的泉水在天界也颇负盛名，饮了能治百病。可不知是何原因，自神话时代以来，除了圣泉的守护者，就只有阿修罗族的王才可出入自由，连地位崇高如帝释者，也是非不得已不得入的。

　　此刻在石屋中就只金铃一人，每日黄昏之后，菩生都会不知所踪很长一段时间，留她独处。
　　听外间，风轻轻地掠过树梢，树叶回应般发出阵阵沙响，就象少年时，故乡的静夜里听惯了的海涛声。这烙在梦境深处的熟悉，让金铃不由自主地运起念力，结了个幻境————
　　风之精灵带着自己不停地向南飞，再向南飞，就会看到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洁白的铃兰簇满了整个山坡，傍着那片闪着金光的碧落海。在袅袅延伸开的白色沙滩上，她的族人们一如往昔，三三两两，或嬉笑打闹成一团，或静静在一旁细心梳理自己的长发。
　　可惜，她用法术制造的幻境总是持续不了多久，风之精灵用尖啸警告着她。她留恋地看着，感受着，直到它们慢慢地在她的泪光里化成点点银光碎落，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大海特有的潮腥味。

　　这几日躺在床上静养，又有菩生的细心照料，金铃自觉自己的身体气力已恢复了好些，只是一直呆在屋中却不免气闷，总想着起身出去走走。
　　待到出了门槛，放眼环望，发现自己似是身在一处如山谷的低洼地，夜幕下，依稀可辨远处群山躲在阴影中的轮廓。
　　近前树木林立，心型的树叶闪着宝石般的光泽，有一条浅浅的小溪在其间蜿蜒流过，溪边布满了形状各异的天星石，和漫天星斗散出的光芒交织在一起，象是遗落的梦和现实之间彼此的呼唤。
　　四下里，飞舞着成群的小仙女。这些朝生夕死的精灵们，也许是这片天空下唯一远离血腥杀戮，懂得及时行乐的生灵。她们纤细的身躯上裹着晶蓝色的丝袍，舞动着的双翼小而薄，泛着银色的微光。他们或在树间，或在水面上互相追逐嬉戏，用他们小小的足尖在水面上顽皮地轻点，荡出一圈圈的波纹。
　　溪边布满的雀翎花被他们拂过，幽紫色的花瓣慢慢绽放，吐出白色的蕊来，一朵接着一朵，一波连着一波，在金铃看来，就象是涨潮时翻卷上来的层层浪花。树叶被他们触摸，象是忽然从梦中被惊醒，抖了抖身子，打个哈欠般地缓缓舒张开。他们与天心石擦身而过，石上便会蓬出一层炽光，象是瞬间挑亮又转而吹熄的一盏灯。
　　有别与帝都的繁华喧嚣，这里的夜则象一首游吟在天地间超凡脱尘的诗。

　　顷时，从金铃头顶上方悠悠扬扬飘下一缕角笛声，吹的是天界里一首古朴的歌谣。本来有些悲伤的调子，不知怎地，却被吹奏者加了些热切的憧憬和希望在里头，听的人非但没有觉得丝毫不妥，反倒觉得这实在比她以往听过的都更感人。仙女们也被笛声吸引，纷纷止了嬉戏，聚在一处，和着乐曲，齐声颂唱起来：
　　“年轻的旅人啊，
　　你为何独自一人，
　　面容苍白，
　　眼神忧伤，
　　即使死亡的帷幕落下，
　　大神夺去我们的呼吸，
　　我们依旧衷心赞叹，
　　毁灭之中
　　生的开始。”
　　她们的歌声柔美，听了让人无比舒心，不知何时，金铃也加入了她们，跟着一起唱到：
　　“年轻的旅人啊，
　　你为何独自一人，
　　流落四方，
　　归期渺渺，
　　如果生的漂泊无止境，
　　黑暗主宰你的归宿，
　　你仍要慨然接受，
　　轮回无常
　　死之永恒。 ”

　　一曲终了，只听头顶有人笑道，“唱得真好！”，金铃上方的树叶哗啦一响，翩然跃下一人来。
　　金铃看着这名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子，心里却全然没有对陌生人的戒备，反倒隐隐有种连她自己都吃惊的似曾相识。
　　他俯首望向金铃的时候，笑意就在他的眼底蔓延开来。这双笑吟吟的双眸，同他的发色一般，都是跳动在火焰最深处的紫色，任何人被他看上一眼，都会觉得仿佛立刻要融化在这一星的热焰里，而他的面容更是完美地足以让众神懊恼，寻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来。
　　“哎呀，好久都不曾听得有人唱得这么好了。”男子又一次赞叹道，他的眸中紫光流转，仿佛一不留神溢了一滴出来，滑落在地上，便会开出一株雀翎花来。
　　金铃听这男子的言语口气，瞧他望着她的神情，连带着他的气息都是那么的熟悉，心中不禁茫然，分明是第一次见面的人，却好象有着纠缠了前尘往世数载的亲近感，可偏偏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曾与他在何处，又有了怎样的过往。
　　浑浑噩噩间，象是被冥冥中的力量支配着，她嘴唇如花般一翕一合，轻滑出两个音节，象呼唤情人的名字般绽放在这夜里，“孔雀———”
　　被唤的男子，眼神中闪过什么样的光芒，象是流星划破天际般璀璨。他微微偏了偏头，道，“你认得我？”
　　金铃恍若未闻，她此际心头一片紊乱，这个名字仿佛是一个刻在心缕间，被轻念了无数次，永生永世都不会遗忘的咒语，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被她轻唤出。
　　孔雀象是对她的回答不甚在意似的，只将手中的水晶角笛凑近唇边，重又吹奏起来。
　　这次曲调一转，不似前头那般热切高昂，听者只觉此曲音律突兀可怖，隐隐夹杂金戈铁马，杀伐绝戮之声。
　　越往下听，笛声结成的幻境就越强，渐渐地，眼前的山谷，溪流，精灵们都褪去得毫无影踪，金铃发现自己已然是立在一片水池边。
　　闪着血色幽泽的池水深浅莫辨，无风却径自搅动着，前方，池子的正中，挺立着一株巨大的蓝色莲花。
　　只瞥了一眼这莲花，金铃的心头就象被什么东西猛扯了一下般突突跳个不停，脑海中忽闪过两句金族自上古传下的凶乩：火焰心上舞动的祭祀，莲花座里沉睡的封印。
　　对着眼前之景，她的心中不由掠过一阵不祥。仿佛印证般，又仿佛是受到某种感召，当金铃再度向前看去时，莲花正慢慢地，均匀地释出一层一层的花瓣，花心中那睡态酣然的女子已然可窥一斑。
　　笛声激荡中，莲花一寸一寸地默默绽放，金铃的心却带着惧意一分一分地往下沉。
　　花心间的女子，淡淡的蛾眉间拢着浅浅的忧伤，即使在深沉的睡意中，也挥之不去。染了夜色的长发随意地散开，衬着她如玉的肌肤，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绝世之美。
　　随着莲花尽吐，那女子心口上插着的一支黄金箭羽亦清晰可见，其大半已没入她体内，只从剩下的小半支上透出一束纯和的金光，绕在那女子的身周，布成一个结界。
　　金铃觉得自己仿佛又一次落在一个恶梦里，即便只是向那女子的脸望上一眼，金铃也确确实实地知道，倒也不如说是感觉到，那正是她自己。
　　听得心底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脆响了一声，裂成数瓣，三生九世里被封印的血腥丑陋的回忆兴奋地，争先恐后地被释放了出来，奔腾在她身体里的每一处，侵蚀着她的灵魂。
　　这时外界的天似乎已经要大亮，已有些许的天光投了进来，一旁的笛声催得更紧，驱使着金铃往池子里走去。
　　纵然她拼命地在心底对自己说，别去，别去。她的念力告诉她，这一去，便是再也回不了头了，便是真的要和一切爱过的，念过的，珍惜过的彻底地断了。奈何自己的身体却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了，一种陌生却强大的力量充满了四肢百骸，引导着她缓缓向池心走去。
　　和她这一刻的绝望相伴的，就只有那无声滑落的泪，这一场生便如一蓬在风中被吹散了的雪花般灰飞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