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的黄昏（卷一）》一朵深渊色

11、第十一节 光影传说(三)

　　他的话轻轻飘进夕颜耳里，又渐渐渗到她的心上，击出圈圈的涟漪来。她在这一刻竟为他感到莫名悲伤。
　　她的口气也不自觉的轻柔起来，“你那么本事，也会怕寂寞么？”
　　他又淡淡看了看她，不知怎地，夕颜却觉自己并没有落在他这一眼里。
　　“记得，我刚入大神门下之时，舍了许多精法要义，一心只想求得这不死，不老的永世之身，”他笑了两声，涩意从里头蔓开来，轻挂在眼角眉梢，“和我一同入门的诸天子弟，难耐寂苦，后来都陆陆续续地舍了这念头，再后来，就连大神也放弃了永生，选择不醒的长眠，却只有我的心从来没有动摇过。”
　　声音一顿，他似在凝神回忆什么，许久，才道，“如今，我还忘不了，大神看我的最后一眼，象是有些悲哀，还有些怜悯。当时哪里懂得，以为那只不过是告别的一眼，现在想来，原来那一眼竟是在对我说，永生也可以是一种惩罚，而不是一种恩赐。”
　　他的这番话，若干年后仍叫夕颜时不时地想起来，才慢慢省得当时这话里的苦意已在她心尖上落了丝丝的根了。
　　可彼时她还年少，哪里辨得清个中滋味，总以为生命就如她体内沸腾的血般也是热的。
　　于是，她忍不住小声又问，“你说了半天，也没有说我们究竟是要去哪儿？”
　　落伽又是冷冷地一眼扫过来，若不是瞧惯了他一向的眼色，夕颜简直就要以为这一眼是在不屑她的迟钝。
　　“去哪儿不重要，重要的是去做什么。”
　　听了这话，夕颜立刻就要跳脚，“做什么，还能是去做干什么，当然是去救金铃姐啦，和你在这里废话了半天，也不知她此刻是生是死。”她本就是涤涤赤子之心，心中牵挂，话里自然也颇有焦虑，恨不能即刻飞身前往。
　　谁料眼前这人非但不急人所急，而且吐出的半句话，就象刺一样哽在夕颜的心口，“放心，此刻她还死不了。”
　　她正要恶狠狠地责问落伽，什么叫“此刻还死不了”，却听他一丝冰凉的声音又如幽魂般钻入自己耳内，“因为，听我说完故事后，你一定要，也一定会亲手杀了她。”
　　夕颜只觉脚下一软，几乎就要站立不住，心头疑问：姐姐的古怪，息波的茫然，都好象被一根极细极韧的线串了起来，凉凉地绕在她的颈上，缠进心里，勒得人呼吸发紧，她发狂了似的叠声大喊，“住口，住口，你这疯子，我不要听你什么故事，你快点闭嘴，闭嘴。”
　　“我的嘴么，本来就是闭着的，”落伽的声音冷冷萦绕耳边，挥之不去，“现在，听不听也由不得你了，这个故事么，我是一定要讲完的。”
　　夕颜惊怒，伸手往袖中一摸，掏出一件物事来，用两指夹了，狠狠看向落伽，道，“我是没办法阻止你讲完，可却有办法让你我同归于尽，你信不信？”
　　落伽只见有一团晶蓝幽翠的光在她的手指间莹流飞转，脉脉一如情人诉说相思的眼色，仔细瞧了，见那不过是一根两指宽，一指长的羽毛，心中不禁一动，“想不到，你竟然还有这一尾相思。”
　　隔了会儿，又说，“这东西固然是厉害，可你难道没想过，别说它对付不了我，就是能，我若死了，天界虽大，怕也找不出第二个知道金铃下落的人。”
　　夕颜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几分犹豫，夹着一尾相思的手指也有些拿捏不定，但嘴上仍硬气道，“哼，我就不信，天界能人众多，怎会没有别人知道。”
　　落伽面色不改，“你们枷楼罗族号称有天界第一的追踪术，这次，不也一筹莫展吗？”
　　夕颜怒叱，“废话少说，你只要告诉我金铃姐现在在哪儿就行了。”
　　落伽轻轻摇头，“等我说完了故事，自然就会带你去见她，没有我带路，即使告诉了你，你也是去不了的。”
　　夕颜心道，这分明是做了个套，让我钻，嘿嘿，听就听，我也不怕，任你舌灿莲花，我也绝不会有丁点杀金铃姐的念头。主意一定，当下便收了相思回袖，对着落伽冷声道，“有什么狗屁故事就快说，说完了好上路。”

　　于是，听他又娓娓续道，“等到善见城之战的时候，阿铃早已做了暗夜族的女王了。那场战争，不用说，你早就知道了，守了几日，终还是叫修摩把城池给破了。本来他待要一把火烧光这一城一族，可偏偏这时有人告诉他，这火放不得，一旦着了，不但是暗夜一族全族覆灭，就连神族中的大多数人也会跟着一起神形俱灭。”
　　夕颜听了这话奇怪，不由得忘了恼恨，“咦”了一声，讶道，“这又是为什么呀？”
　　“这道理么，说出来其实也简单得很。这世上有光的地方就有影，有明就有暗，世间万物皆对对相生，两两相傍，缺了哪个都不行。离了死便无所谓生；无忧，喜又从何而来。”他侧头看了看夕颜，问，“这样说，你懂了吗？”
　　见她仍是一脸似懂非懂，只得又解释，“这个道理，应在人身上也是一样的。有走在光里的人，就有暗中相伴的影子。但凡是神族的人，自然就会有和他命盘相扣的暗夜族人，这样，杀一个暗夜族人也就等于灭了一个神族人。所以最后，修摩考虑来考虑去，不得不听从那人的建议，将这一族永世封印。”
　　“啊，”夕颜偏了偏头，上下打量了他数眼，恍然道，“这个提议封印的人，一定就是你，对不对？”
　　看他点头，夕颜不禁一脸鄙夷，“看你这个人，也知道你是铁石心肠的了。本来以为你很喜欢那个叫什么依铃贝娜的，谁知她一落了难，你非但不帮她，还要落井下石，哼哼，活该你这一辈子孤零零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落伽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末了，又转成先前淡淡的样子，道，“难道帮着她杀了修摩，就是尽了朋友之义了吗？”
　　夕颜被问得倒也一时答不上来，就听他又自顾自续下去，“本来，阿铃就会永远就这样睡下去，谁知，金波，也就是金铃的母亲，不知从哪儿得知了阿铃的封印之地，为了挽回金族渐衰的神力，她居然盗走了阿铃的三魂和一滴精血，又将它们封入自己女儿的体内。如此一来，金铃的灵力自然一日千里，可她也成了唯一能唤醒阿铃的引子，这人自然是要除去了的。”
　　落伽原以为，这一番话已将道理讲得通通透透的了，却不料，夕颜听了，只冷笑了数声，“杀了你的阿铃，岂不是一了百了之法，象你这样的人，难道竟想不到吗？还是想到了，却舍不得啊？哼，我倒真看走了眼，你居然倒也有情有义，为了你的阿铃，别人的命便不是命了，说杀便杀。”
　　话音刚落，夕颜就觉自己的喉头一紧，象被人用力地生生掐牢，竟是半点声音也吐不出，半分气息也纳不进。她就在这走投无路地一线间，忽然生出冰冰凉凉的欢喜来：原本的担心，终究多余，不管金铃姐是谁，她在自己心里却总是一如从前。
　　想着想着，忽然颈间一松，耳边又传来落伽的声音，浸透了寒意，“一个人，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还是不要开口的好。”
　　夕颜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用还有些嘶哑的声音讥道，“不知前头是谁说的，‘真真可笑，逃来逃去，不过是一个答案罢了’。”
　　只见落伽的神色一僵，语气也有些急噪起来，“只杀金铃，却留下她，这其中的缘故么，你不必知道，不过却并不是为着我的私心。”
　　“那么，你确是有私心在里头的咯？”夕颜半分不饶，句句相逼。
　　“我的私心，说出来，你也未必能懂，”落伽的口气又渐渐淡了去，“只是有件事，你要明白，且不管阿铃如何，金铃是肯定不能活了。阿铃若醒来，必定是要夺回金铃身上存着的三魂和精血，这一来，金铃必死无疑；阿铃若真死了，金铃势必也跟着要死，无根之木又岂能长久？金铃若是明白其中曲折，一定也宁愿由你动手，强过落在外人手里。”
　　这几句话，惊若焦雷，炸得夕颜心头大痛，“呸”了声，痛骂道，“十足的卑鄙小人，怪不得人说，做的事情越龌龊，找的理由就越高尚，难不成，还想叫人对你歌功颂德，欢欢喜喜去送死不成？”
　　落伽对她的斥骂根本充耳不闻，声音依旧冷冷，“杀她一人，实是救了千万人，这确是一件大功德，哪里龌龊了？你就是再不欢喜，也要替你的族人想想。”
　　夕颜本待叱骂，不是让你去死，也不是让你去杀，自然都是功德了。可听了他的后半句，骂出来的话便成了，“你这无耻，卑鄙，下作的小人，看着如意算盘落空，又想拿我的族人威胁我，呸，你做梦！”
　　“这并不是什么威胁，只是教你看清，暗夜族若真的被唤醒，天界怕是又有一场血腥，你自己想想，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哼，明明有办法可以根除这场灾祸，你却舍本求末，你若真那么为天界众生着想，你又为何不杀？”
　　落伽眼中的寒芒突然大盛，如银针般丝丝爆射而出，刺到她身上，夕颜只觉凉气冷不防一下子从个个毛孔里齐齐扎入，浸到骨子里，连体内流动的气血都快要凝住了。
　　他的话音也一如他的眼神，“你说话做事若总那么不分轻重，那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金铃的下落，更何况救她还是杀她。” 顿了顿，又说，“你问我自己为什么不动手杀她，不是不想，是不能，金铃体内的三魂沾不得男人的气，否则，哼哼，我也不会在这里和你耗了这么半天。”
　　夕颜心中念头突转，竟忘了身上的所受之苦，冲口而出，“天界的女子众多，为什么偏偏选我去杀金铃姐？”
　　本以为落伽会为此更加着恼，活生生地将自己冻死，却出乎意料外地听到他的回答，“这个么，因为她中的长生咒，却只有你的一尾相思能解了。”
　　那句“救她还是杀她”激得夕颜不由得冷静下来，心道，要是自己一直不答应，怕是根本没有机会见到金铃姐，不如先答应了，再见机行事，怎么说也是多了几分机会。
　　思罢，她只得咬牙切齿道，“你快收了这寒气，我，我答应你就是啦。”
　　落伽闻言，仔细瞧了她几眼，见她牙关冻得咯咯作响，额上沁满汗珠，又叫寒气冻住，颗颗细细密密地凝在额头，以为她真是受不了这寒苦，便不疑有它，敛了寒气，“走吧，时候也差不多了，再晚，就真的不成了。”

　　夕颜一路苦思良策，自然心无旁鹫，落伽本就不喜多言，两人就这么默默无语，径向阿密山脚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