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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节 光影传说(二) ...

  •   黑暗的深隙中,那坠落的身影如优昙花一开即灭,快到让人几乎以为那只是一场误会,一次眼花,一个错觉。
      然而——
      情人索犹自深深插在崖壁上,一左一右地荡着,分外刺目。
      她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破了,汩汩地流出血来,世界又空荡得叫她窒息,她终不顾一切地失声痛哭起来。
      她哭得是那样惊天动地,仿佛是精灵痛失了她宝贵的双翼,海妖被夺走了她动人的嗓音般伤心。
      身后那人早已收回了双手,始终在旁冷眼看她痛哭,也不发一言。
      隔了良久,倒是夕颜自己渐渐哭得累了,止住了先头的气势,变做了一声声低低的抽噎。
      慢慢平静下来,她才猛然想起身后还站了一人,于是急急回头去看。虽然只是泪眼朦胧中望上的一眼,但也还是叫她呆了一呆。
      这人和她往昔见惯了的男子们都是不同的,仿佛有淡淡的光从他的身体里润出来,并不十分刺眼,却透着一种慈悲,如莲花座上怜看众生荣哀的神佛。夕颜本对这人还有一腔的余恨,此时见了,竟也默默发作不得。
      他的面目有些苍白,唇色却异常的鲜艳,象雪季里开出的一抹绛红,撩动着苦寒地里的风情,就连他眉心的那点莲花火焰结印,也压不住这一丝妖华。
      如此悲天悯人的情,妖异诡动的神,就这般糅在这男子的风致里。
      他赤足亭亭然站在那里,黑色的长袍胸襟大敞,一双眼眸似温似凉地看向夕颜。她于是止不住问,“你究竟是谁?”
      夕颜见那人听了,别说嘴唇,就连发梢也没有动过一动,自己耳边却又分明有人在答她,声音依旧冷冷的,悲喜不掺。“我叫落伽,是你们正在等的人。”
      她脑中突地灵光一闪,叫道,“啊,你是读心师,对不对?”
      只看那人眼中寒光冻得更深,“读心师,嘿嘿,见不得光的东西,也配。你姐姐没有教过你古天界语吗,落伽的意思,就是光和影的使者。”语音一落,也不等夕颜回话,转身,就待要走,露出背后背的一张黄金弓,也如流萤般熠熠发亮。
      夕颜见他渐渐已走远,刚想大声唤住他,却震惊于眼前之所见———
      他行止处,树桠,花蕾,草萝,被他的左手抚过,顿时象是被灌入了无数的活气,立时间,芳华竞吐,草木深深,春藤曼妙,枝头绿意昂扬,万物争相绚烂;可若被他的右手触到,顷刻间,只一路萎缩,枯败,凋落下去,直到化成脚下漆漆的泥土,直到一个个白得近乎透明的亡灵轻烟般挣脱了腐烂的肉身,缓缓地飘到半空中。
      生命若星子如花般在他的指尖上,瞬间开放又瞬间凋零,枯荣交欢,此消彼长。
      夕颜看了,心中触动,不知怎地,竟生出从未有过的悲凉来。原本生之匆匆,死之虚无,是在她这个年纪还体味不到的,但如今在这短短一夜里尝到了生别离,爱憎苦,她的心底似有一双懵懂的眼被悄悄打开,原来这一场生,竟是可以在全没有领悟时便已消亡。
      她心中尚在戚戚焉,耳里又传来落伽淡淡的斥问,“还不跟来?”
      朝他的背影做了好大一个鬼脸,再将心里自己能想到的坏话把他骂个遍,夕颜这才觉得浑身爽利了许多,急忙抬腿,小跑着,跟上他的步子。
      夕颜随在他身后,看着他这么一路走过,为生和死划出一条界来,生死相隔不过是这一人之遥,却只能这般茫茫相顾,相触不及。左边的一些嫩枝冒出来,不期抚到她的颊上,带了生命之初的一丝颤动,而右侧的那些若隐若现的亡灵们则象深海里的水母般在空中游弋,生死的力量就这样在身旁繁衍,她为之深深吸引。
      落伽却只自顾往前走,再不说话,时间久了,夕颜心中疑虑,不禁大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岂知一连问了三遍,落伽皆不答。夕颜刚要再问,见前头的落伽突然停了下来,回身看她,唇形依旧未动,她却又听到他清冷的声音钻入耳中,“难道从没有人告诉你,你真的很吵。”
      夕颜气往上冲,立刻还以颜色,“哈!你把我要说的话倒先说了。你这样子说话,才真叫吵呢,总在人耳边嗡嗡嗡,嗡嗡嗡的,嘴长在你身上,不会用啊?”
      落伽听了只“哼”了一声,道,“这世间已无人配让我开口了。”
      “口气不小,既然这个世间这么配不上你,你还留下来做什么?”
      落伽不去理她话里的讥讽,语气依旧,“你若实在想知道我们要去何处,先坐下听我讲个故事。”
      夕颜心道奇怪,这样一个面冷心硬的人,说出的故事,不知会是什么样,当下已有了几分好奇,便随意往地上一坐,道,“好啊,你说来听听。”
      就见落伽也席地坐下,开始讲述起来,“这个故事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那时天界还不全是现在这般的模样,”他的声音依然不温不火,“在那时,也就是善见城之战之前,除了诸神各部和魔族外,还有一支被人称做暗夜之王的部族。”
      夕颜听了,很吃了一惊,在天界“善见城之战”和这之前的事可统统都是禁忌。她幼时,听得周围人的片言只语,便心生向往,可是查遍所有的史料,记载都是千篇一律,“昔,帝释天,号修摩,历五日,破善见,始,天下归一。” 寥寥数语怎能让她满意,于是她便缠着姐姐问,姐姐初时不理,她缠的日子久了,姐姐有一天终于低下身来,用很认真的神情看她,也用很严肃的口气告诉她,“小颜啊,你如果再继续问下去,不久,我们这里大概就要和你金铃姐姐的家一样了。”当时她还年幼,心里生出了一丝害怕,却又不太明白,便又问,“可金铃姐姐不是没有家了吗?”“是啊,所以,如果你再问这个问题,我们恐怕也会没有家了。”姐姐的话就这样深深烙在她心里,至今她仍记得姐姐告诫的眼神,从此再没提过这个话头。
      可心里这个谜团却一直是在的,不过埋得很深,如今有人提及,而且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她心中不由窃喜,想,姐姐啊姐姐,这可不是我问来的,是有人自己要告诉我的哦。可她脸上非但没露出半分喜色,还用有些不屑的口气说,“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连书上都没有的东西,你自个儿胡吹一气,想来骗我这个小孩子吧。”
      耳边传来他冷冷的声音,道,“我只说故事,信不信那是你的事。”
      夕颜撇撇嘴,又听他接道,“那时,神族和魔族对这暗夜族都颇为忌惮,因为据说,这一族专以吸食诸神诸魔的精魂为生。神魔们只要是精魂不坏,肉身大多能重塑,可若是精魂被人吸走,别说重塑肉身,连往生都不可能。不过这暗夜族也有自己最大的弱点,终其一生都见不得天光,否则就立刻灰飞湮灭,所以他们住的善见城,位置极为隐蔽,若被别族知道了,将天光引入,那就是灭族之灾。就这样,三族之间虽然常有小纷争,却也不约而同地避免有大干戈,互相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夕颜觉得此刻脑中几条若明若暗的线就要渐渐汇在一处,有些秘密就要变得通澈起来,不由插嘴道,“善见,善见,好象还生怕人找不着,取了个这样的名字,听着就不祥,否则又怎么会叫修摩帝给灭了?”
      “谁说他们给灭了,”这次他的语气出乎意料之外的激动,“他们不过是在长眠,等的人来了,自然会再醒来。”
      夕颜虽然平日里对什么部中界里事务毫不关心,但耳濡目染得多了,也知道,若让这族复苏,怕是要激起天界的大动荡,便有些关切地问,“那他们等的人是谁?”
      一旁的落伽居然偏头看了她一眼,却不回答。
      夕颜隐隐觉出不妙来,眼角“突,突”地跳得厉害,满腔的慌乱,不自主地从地上跳起来,甩步就走。
      又有人冷冷地在耳畔问,“你逃什么?要去哪儿?”
      “什么逃,我本就有事,哪有功夫在这里听你胡扯。”夕颜怒气冲冲地回他。
      “你们这些人真真可笑,逃来逃去,不过是一个答案罢了。”
      夕颜生怕他吐出那两个字,脚下的步子迈得更急,却又听他在自己耳边轻轻道,“只要我想,不管你走到哪儿,都听到我说话的。”
      夕颜一听就愣了,想,是了,怎么没想到这一层。于是便索性不走了,回过身来,拿出一股狠意来死死盯住他,心里抱定了一个念头,不管他说出什么来,自己都是不信的。
      却见他突然张了嘴,开口说话,脸上浮动着一种轻轻淡淡的温柔,“我虽然很多年没有见她了,到底中间隔了多少年,我也记不清了,可她的样子我却是一刻也没有忘记过,”说到这儿,他忽然笑了,虽然只是略微扬了扬唇稍,落在夕颜眼里,只那么风淡云清的一笑,却象幽暗的天空里升起了一颗最亮的星,不由地呆住了。他又自己接着往下说,“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女孩,穿着一件艳艳的桃红衫子,站在沙罗树前,笑着对我招手,‘大哥哥,大哥哥,给我讲讲你旅行的故事好吗?’我当时心里奇怪,谁家的孩子,这么晚了落在外头,可却也不想叫她失望,于是就和她两人坐在树下,讲了一晚的故事。眼看天就要大亮啦,那小姑娘就象见了什么最害怕的东西一样,簌簌发抖,我那时心里就有些明白过来了,她一定是暗夜族的孩子。但看她这么害怕,我还是很不忍心,于是就给了她能在天光下行走的能力。”
      夕颜听了,不由“啊”了出来。
      他这才朝她又瞥了一眼,继续说,“你一定觉得我不该那么做,可是你若瞧见她当时的那份欢喜,听见她说,‘以后也能出门旅行了’时的高兴样子,你就会知道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的原因了。”他说到那女子的时候,仿佛是有一束光射到他心里的重重暗幔里去,搅动了那里不知几世的记忆的灰,有几分欢喜,更有几分忧伤。“后来见得多了,我慢慢就知道了,她原来是暗夜族的公主,大家都叫她依铃贝娜,她嫌自己的名字太罗嗦,所以我总是叫她阿铃。”
      听到这里,夕颜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一小会儿喘不过气来,后又暗骂自己糊涂,这个“阿铃”和她的金铃姐哪会有什么关系。这女子要还能活着,不成魔,也成妖了,哪能和金铃姐牵扯上,况且一个是什么什么暗夜族,金铃姐却是金族嫡宗血脉。这样想着,夕颜的心又渐渐安了。
      忽然,她好象又想起什么,万分古怪地看着落伽,“你说你认识这个什么暗夜族的公主,这个什么族的又在善见城之战中被灭了,那难不成,你一直从那时活到现在啊?”
      这次耳边传来他的声音,仿佛含着些苦痛,更有些无奈,道,“是啊,世人的寂寞终有时,我的寂寞却绵长无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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