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清杉持微

3、第 3 章

　　过了腊八便是年，冬月便快收尾了。
　　因为今年是第二子肖路的新婚之年，肖辅国肖重山大将军便同其夫人孟江早早地回来了，连同大儿子肖檐一家，圣人也特许他携妻儿自燕北返京，指了一位怀化大将军去了边境守着，好让他们肖家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团团圆圆地过个年。
　　本来崇沂还觉得肖府很大，平日只她与肖相公二人在家中，加之肖相公不喜人多嘈杂，崇沂又向来喜人口简单，故而加上家中做事的，总共便只有十来个人在府里走动，总归是过于空荡了。这下家中人尽归，还有两个小孩玩闹之声贯穿，便显得人气十足了。
　　孟夫人呢，今日穿了黛蓝色的常服，梳了个双刀髻，发间简单插了些珠翠，便同她的陪嫁李妈妈准备出门，去购入些年货，好备着他们春节里用。
　　尚三岁的芙棠呢，束了丱发，前边留了平齐的刘海，露出她明亮的大眼睛，还用粉红线绳绑了两股根，两边都引了小绺头发出来，扎了小辫松在胸前。她见着祖母要同嬷嬷出门了，便缠着祖母，要祖母带出门去玩。
　　孟江喜欢这软糯小丸子得很，但是她今日需得和李嬷嬷置办好，带小朋友出门多有不便，便道：“芙棠，你同哥哥乖乖待在家中，祖母回来时为你们带糕点，可好？”
　　那芙棠多有不肯，却又不敢忤逆祖母的意思，便站在朱红大门口，依依不舍地目送祖母轿车离去，大她三岁的哥哥延溪便来拉她回去玩儿，她便高抬着自己的短腿，很用力地走在哥哥前边，脚步蹬得何其有力，何其虎虎生威。后来想是走累了，便停下来不动了。

　　今日腊八，崇沂便早早回府了，回来的时候，刚好撞见这瓷娃娃般的小孩儿，直直停在那里不肯动，延溪就在一旁哄她去玩其他新鲜玩意儿，但她刚错过了祖母的集市，如今只走了几步便累了，当下便生了闷气，气呼呼地鼓起了腮帮子。崇沂瞧着延溪脆生生地毫无办法，便主动蹲到芙棠面前，道，“要我背你吗？”
　　芙棠摇了摇头，倒不是因为她尚且不熟悉这新来的叔母，而是见着崇沂略有疲态，竟贴心地拒绝了。
　　而后望见前边肖路端正地走过来了，今日他一身荼白色的长袍，衬得他是有如清风般淡然雅致。芙棠自小便喜欢这雅正端方的叔父，便欢欣鼓舞道：“我要叔父背。”
　　崇沂挑了挑眉，心道：“这小姑娘还挺会挑人。”便有心戏谑道：“小姑娘，你叔父是我的，他来接我的。”说着便去挽肖景若的手，肖路只心里略微一动，却没有更多的动作，来表明他是愿意还是拒绝，只由着她挽住便回身往前走。
　　芙棠这会儿有力气了，便迈了小短腿追上来，急道：“崇沂君，叔父是来接我的！”追上来了便扒着他二人的手，还道，“你放开叔父！”
　　崇沂当然没想真把这小姑娘惹急了，便很有风度地放了手，道：“好好，不和小友争。肖相公暂时是你的，待会还是我的！”
　　肖相公确实是来迎崇沂的，尚有些事想问她。方才看她与小朋友斗法，心里觉得有趣得很。但兄长的小女此刻黏他得紧，便只好蹲了下来。芙棠如愿以偿地上来了，便连跳到肖路身上，都是带一点蹦的动作在里面的。所以生机盎然，所以活泼可爱，一路还抢着同叔父说话，不让他与崇沂有说话的空隙。
　　“还是叔父疼棠儿，棠儿最喜欢叔父了！”
　　“叔父，我好久不见你，棠儿可想你了！”
　　“叔父，你想棠儿了没有！”
　　“叔父，你何日带棠儿出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刚刚祖母出去买好吃的了，可是没带上棠儿了……”

　　崇沂见小姑娘这样，只觉得心里好笑，却不再同小孩争着说反话了，她只道：“那今日让叔父带你们出去随便逛逛可好？”崇沂向来不喜小儿尖叫，不喜无理取闹，不喜百般纠缠。但此刻她却喜这幼儿娇憨可爱之态。
　　那芙棠睁大了眼睛，似是有些不敢相信，便道：“真的吗？叔父？崇沂君说……”
　　崇沂听她仍称她为崇沂君，便眯了眯眼睛，道：“你叫我一声叔母，便是真的。是不是，肖相公？”
　　肖相公略笑了笑，温声道：“嗯。崇沂君是你的叔母。”
　　听到肖路应是，崇沂一挑眉，连眉梢都带了得意之色，望着那小女孩笑。
　　芙棠便瘪了瘪嘴，不情不愿地小声嘟囔了一句，“叔母……”
　　崇沂也不管芙棠有多不情愿，听到了便行了。于是她返身走到了延溪身前，蹲了下来，面对着这面庞清秀的孩子，温声道：“延溪，妹妹有叔父背，那叔母牵你，咱们出去玩会儿可好？”
　　延溪向来是很懂事的孩子，总是被家中的长辈时常嘱咐：多照顾自己的小妹妹。从来也没什么怨言，但他毕竟仍是个六岁的娃娃，也需要长辈的关怀与照顾，崇沂见他迟迟不应，便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又道：“叔父疼芙棠多一些的话，那叔母便疼咱们延溪多一点，好不好？”
　　还没等到延溪的回答，身后却传来了肖路温润的声音，“延溪，你与芙棠，叔父都很喜欢。”崇沂扑哧便笑了，起身不知是对芙棠还是肖路，道，“那我还是喜欢延溪多一点罢，反正芙棠喜欢叔父多一些。”
　　于是崇沂感到有一只温暖的小手，拉住了她的手指末节，延溪道：“那我也喜欢叔母多一点。”
　　崇沂也轻轻地收紧了延溪的小手，道：“我们出发罢！”
　　于是他们派人禀了拂春嫂子，只带了濛云丫头和一个小厮，便乘了马车径直去了东市。
　　今日腊八，集市上采购的人便尤其多，于是崇沂一行人让马车停在东市外，他们徒步去逛即可。于是崇沂牵了延溪，肖路牵了芙棠，由着小孩去逛去看。
　　“延溪，你喜欢什么的话，随便拿，叔母给你付钱。”崇沂对延溪笑道。
　　芙棠见了她这般豪气的模样，便也抢着过来，这回笑得媚俗得很，道：“叔母，棠儿喜欢什么的话，你也可以给棠儿买吗？”
　　崇沂便有意逗她道，“芙棠啊，你喜欢什么，便告诉叔母，叔母觉得着实有趣的话，就给你买。”
　　“为什么哥哥可以随便什么都买？棠儿还要叔母看过？”芙棠年纪虽小，却精明得很，一下子就听懂了其中的区别。
　　“因为咱们延溪喜欢我多一些呀，我自然要多疼他一些。”崇沂对延溪笑道。
　　“哼，我不喜欢你了，我还是喜欢叔父，叔父会给我买的！”芙棠这下又硬气起来了，回身又去牵肖路的手。
　　“呦，厉害得很，那我给咱们延溪再多买些东西罢！”说着便牵着延溪走到前面去了。肖路便牵着芙棠跟在她们身后。
　　芙棠一会去看看木制的小玩意儿，一会儿去瞧杂耍把戏，一会儿又去摸摸好看的油伞，最后却被一个老爷爷给吸引住了，他正聚精会神地浇小糖人呢，不仅纯手工，图案样式还何其多，像展翅欲飞的蝴蝶啦、蜻蜓点水的姿态啦、蹲在树桩旁的兔子啦、懒懒趴卧的小老虎啦，还有树上的布谷鸟、天上飞的雄鹰、湖里游水的鱼、林中的小鹿……她好像都很喜欢，便一直驻足停看。肖路便温声道，“可以选两样，一个给延溪。”
　　反观延溪这边，他却不怎么主动去看，只是一直牵着崇沂的手，任由崇沂牵着往前走，崇沂便问他道，“延溪，你怎么什么也不瞧，什么也不买？”
　　延溪便抬头瞧了崇沂，小心道：“不好让叔母破费的。”
　　崇沂心中一动，鼓励他道：“你喜欢什么，或者你想买些什么，你便带我去看，让我也瞧瞧延溪平日里喜好些什么，好不好？至于破费不破费的，延溪不必想太多，叔母还有些闲钱呢，不必担心啊。”
　　“再说了，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当然要玩得尽兴一些，未必就有下次咯！”崇沂又补充道。
　　延溪毕竟年纪大些，知道崇沂君平日里忙，便也不再浪费时间，当下便拉着她去了一个放着许多饰品的铺子。
　　“延溪喜欢小饰品呀？”崇沂随口问道。
　　延溪便闻声转头看她，带着孩童的天真，问道：“叔母也喜欢吗？”
　　崇沂便道：“喜欢呀！好看的物什，叔母都喜欢。”
　　延溪便浅浅地笑了，道：“我想为母亲、祖母挑些礼物。”他想来女子多喜美好之物，便来牵了崇沂过来看看，而后是又想起了些什么，又补充道，“还有叔母和芙棠。”
　　崇沂顿时觉得内心一片柔软，却又有些心酸──这个孩子，是有多懂事呀？
　　延溪便仔细地挑选着，不时瞧瞧崇沂，不一会儿，肖路便带着芙棠过来了，芙棠正舔着一个兔子糖人，手里还拿了一个小鹿糖人，远远便跑过来，想要快些递给哥哥，道：“哥哥，叔父给你带了糖人！”
　　延溪却摇了摇头，道：“我不吃。”
　　崇沂便微张了眉，她以为小孩子都很喜欢糖人的，心道，“难道是觉得太甜了？”
　　但延溪还是接了过来，递给崇沂，他想，叔母应该同芙棠一般，女孩儿都喜欢吃甜的。
　　崇沂便道：“延溪，你……”见他执意了半天，崇沂终于接了。
　　延溪还让崇沂和芙棠去挑银饰，自己便也扯了肖路的衣袖，唤了一声“叔父”，肖路便顺势蹲了下来，延溪这才道：“你要对叔母好些。”
　　肖路便摸摸延溪的脑袋，略笑了笑，道：“我对她不好？”
　　“你没有对她不好，但是你要对她更好些。”延溪道。
　　肖路看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刚想和他解释一下，而后又怕他尚不懂，便也认真对他承诺道：“我日后对她更好些，可好？”
　　延溪还道：“好，延溪监督。”
　　肖路摇了摇头，只觉稚子可爱，笑道：“好。”
　　延溪得了保证，这才放了心。
　　肖路转眼见崇沂吃糖人吃得正欢，不时还同芙棠比比谁的糖人更好看些，便又对延溪道：“是叔父疏忽了，崇沂君也还是个孩子。”
　　延溪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崇沂和芙棠似是选好了，崇沂便让濛云付了钱，便牵了芙棠走了过来，道：“延溪，待会儿你需得为你自己挑点东西了，不然我就不高兴咯。”
　　延溪用力地点了点头，生怕她不开心了。
　　崇沂这才恢复了笑颜，她见着肖相公今日被他拉出来闲逛，心中多有歉意，便主动开口道：“肖相公若是有什么喜欢的、想要的，我也可以给你买。”
　　延溪便惊大了他的眼睛，他刚刚还说让叔父对叔母好些，结果却是叔母对叔父更好些。肖相公却不在意，只瞧着崇沂，见她笑颜如花，也忍不住勾了唇角的一些弧度，欣然应道：“好。”崇沂见肖相公淡然一笑，只觉得如山中新雨之后予人的清漓之意，便格外认真地看着他，舍不得多眨眼睛，以免错失了这份清逸。
　　延溪便扯了扯叔父的衣角，想要提醒他刚刚两人的小秘密，于是肖相公便又补充了一句：“我暂时没什么需要的。”延溪扶额不止，但见叔母盯叔父盯得竟有些呆了，便心道：还好叔母喜欢叔父。
　　前边五蕴台今日搭了个露天戏台出来，周围已围了许多人看戏，延溪便牵着芙棠跟着去凑热闹，身高却实在不够，崇沂和肖路便来抱起了他们，好让他们看得高些。两个小朋友看得聚精会神，尤其是芙棠，还手舞足蹈地比划，崇沂便也被芙棠带着瞧得认真些。肖相公站在崇沂旁边，却没注意唱了什么戏，只瞧着身旁的女子与这两个孩子，他们何其相似，何其认真，心里渐渐地便生起了几分温情，若是这样过一辈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很好。
　　不一会儿，濛云却来叫他们上楼去。原来是她之前自己挤到了前边，竟被她在二楼弄到了个不偏不倚的位置。于是一行人上了二楼，两个小朋友终于得了座，桌上还有些糕点给他们吃，他们便很知足地看起了戏文。
　　待到一出戏唱完，肖路便问他们道：“可还去逛逛？晚膳前需得归家。”
　　两个孩子听到肖路催了，便念念不舍地离了坐席，想着再去逛逛其他地方，买些东西回家。故而一路走下来，芙棠买了些漂亮小玩意儿，还去了留香阁买了许多糕点，回去给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吃的；延溪也到了该启蒙的年龄了，肖路便为他买了些笔墨纸砚，还由着他买了些小木刀木剑，平日可挥舞着玩儿。他给母亲和祖母挑了银饰，便又给祖父和父亲挑了些茶叶，以示自己的绝对公正。
　　崇沂见延溪出来玩，都如此听话懂事，便好好反省了一下自己，她心道：“延溪、芙棠这般小的孩子，都知道给长辈买东西，她与肖相公空手回去不太好罢？”
　　想着想着，崇沂便拉住了肖相公，单独同他道：“公婆往日喜欢些什么？或者偏向于哪种类型的？”
　　肖相公先是不知所云，而后看到芙棠延溪买了这许多，便慢慢也反应了过来，肖相公面有愧色道，“肖某惭愧，尊长平日里勤俭节约，我一时竟然不知……”该送些什么礼物给他们才好。他只知道父母亲戎马一身，兄长亦是继承父母衣钵，从小习武，偏向武将，他却偏好文臣，有幸受学于余晖芹老先生，便不如兄长时常在父母身边，加之他们常年驻扎边境，肖相公便少有与他们交集之时。
　　崇沂便抿了抿嘴，仔细筹划了一番，不经意间便走到前面了。她不时回头与肖相公认真地商量道，“既然延溪买了茶叶，那咱们再给公公买套好一些的茶具？不求如何价高，但亦为雅趣嘛。”
　　崇沂又道，“再买个玉镯送给婆婆？这个节气，想来京中应该有成色上佳的和田玉。”
　　“兄嫂的话，便为他们做些冬衣？”崇沂问道。
　　肖相公跟在她身后慢慢踱步，一一应了好。
　　崇沂而后想到了新年应是要穿新衣的，便干脆转了个身倒着走，对肖相公道，“不若我们一家人都做些新冬衣罢？今日先去选些好料子，改日让裁缝到家里去量体，别让京中贵人们都抢完了。”
　　肖相公瞧着崇沂眼里亮晶晶的，又听到她说的是“我们一家人”，心里不自觉地便柔软了起来，去将她扶正走路，免得撞到了哪里，而后温声道：“好，都听你的。”
　　崇沂便很开心，同肖相公并肩而行，对着走在前边的延溪和芙棠喊道，“小家伙们准备好咯，待会我们要去做新衣服咯！”
　　日暮时分，他们方才结束了一天的行程，收获倒是满满，上了回程的马车，芙棠心里想着，说不定还能赶上家中的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