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清杉持微

2、第 2 章

　　但不过又半月，崇沂便在朝堂之上狠批了变革党一派的公文，便有马面囚首之人一直盯着崇沂君看，崇沂君还不明所以，而后方知，那人便是改革党一排的激进分子──裴州其人，三年前中了进士，同年分配到地方为官，于当地多造福百姓，今年期满入京，因做事干净利落、踏实肯干，颇受圣人器重，他的许多主张都得到圣人的认可，还有肖相公等一众拾遗及补阙的多加支持，多番主张圣人采取谏言，及时变革。但地方贵族派为了个人利益，当然多方阻扰，圣人便左右为难。于是崇沂便及时地替圣人做出了些反应，她痛批了激进的改革分子，还稍加安抚了旧贵族一派，旧族一派还存疑呢，崇沂这种乡野小人竟然会护着他们旧人。但朝堂之上，有崇沂君作保，圣人果然更倾向于他们旧人一些，竟狠了心将变革热潮压下去。
　　于是两人晚间同席而坐，一同晚膳时，崇沂自知理亏，在朝堂之上，凉了肖相公等一众年轻人的热血，便百般讨好，为他盛饭布菜，又嘘寒问暖，但肖相公便是冷着个脸不理崇沂，连家中一旁候事的小侍们接察觉气氛不对，便翻翻退下、匆匆即走。席间便只剩他二人了。崇沂仍是笑脸相迎，好声好气地同肖景若搭话，但肖相公便是一言不发，仍是斯文地吃着他的饭，不知何意。崇沂笑得脸都僵了，就是等不到肖相公一句话，当下便撂了筷子。方才尚有许多人在场，崇沂不好发作，想是传出去了，名声也不大好听。如今只两人在席面了，崇沂耐着性子哄了他好一会儿，仍是冷冷淡淡的，就算他是美人，此刻也不惯他了。
　　她也不管他们是不是还能继续假意地吃完这顿饭，反正她是吃不下了，便同他直言道：“我也不管你是否恼我，今日有些话还是要同你说的。”
　　“裴州的提议我大抵看过，其实大部分都是挺好的主意，我也能瞧出你们一众人的热情治国，只是崇沂不知，肖相公你们又是否想过，这些提案实行到地方，又会变成什么样？”
　　“肖相公，你们大多是这京城里的贵人，恐怕难以窥见地方的行政罢？提议虽好，实行到地方,真实地“好”到当地人民身上的，又有几分？──不得而知。地方行政之复杂，或是说各地行政水平的参差之大，你们恐怕难以想象。”
　　“所以你以为裴州此类人是能人志士，难道我就识别不出他的长处吗？你以为他在所处之地治理三年之久的经验，是我不够重视吗？你以为当今激进的改革一派，他们的建议，难道我便全盘否认了吗？”
　　“我当然能看得出他们求治惠民的好心，可是，对于世代劳苦的农人，几经折腾，政策变了又变，他们究竟是变好了，还是更差了，这皇城里面的京官们，又何曾亲自、或者说又有几个人能有机会去地方视察过。”
　　“更甚，有些人见着了成果，可那些成果，是地方官员有意糊弄的暂时之举，还是真的行之有效的惠民之举，他们有仔细分辨过、又能成功分辨出吗？”
　　“多的是坐在黄金屋中不觉如何，尚且为自己解决了生民大事而沾沾自喜的人，以为自己记功堪比管仲之辈。可这些仍能堪堪称得上为好士，因为已是凤毛麟角，他们尚且有为生灵、为万民殚精竭虑过；可还有些人呢？凭着祖辈荣光，不思进取，只知挥霍，何其肆意，我观之多心有余悸。”
　　“所以肖相公还仍以为崇沂不过草芥之徒，亦是趋炎附势之人嘛？”
　　肖相公听完这滔滔不绝的诠释，早已是醍醐灌顶，多有震撼，及至最后一句，知崇沂也动了气，便赶紧出声应道：“崇沂君，我非是如此……”肖相公从小长在这皇城之中，多的是风花雪月沾染，身边亦多是儒学大师，教人益善，为国为民，皆是学术极论，却少有人言及地方，更遑论行政差别。
　　“裴兄一众是实在为民计而虑的人，我是怕你这般严厉指责，寒了他们一众人等的心。”肖相公又道。
　　崇沂也是动了真气，“所以我这番话也不是说给你一人听的。”说完便自顾自地离席了。
　　肖相公尚不知如何与崇沂和好如初，哪知崇沂晚间仍是如期去叫他安寝，肖相公心中多有愧意，她刚进院子呢，便早早注意到了她的声响，便加快了笔下速度，急急准备起身迎崇沂。崇沂过了气头便忘了气性，只是进屋等着肖相公收拾。
　　肖相公他晚间匆匆写了几封信，交给了玉祁，便主动走到崇沂跟前，崇沂也多不言语，见他收拾好了，便又径直走了出去，在月光下慢慢踱步而行，肖相公跟在后头，也不敢迈了大步子超过她，只是盯着她被拉得长长的影子，良久方道：“崇沂君，今日之事，是肖某的错，望你多包涵。”
　　崇沂便在前头轻声道：“我原意是哄你的，怕你不开心了，哪知到头来是我急了。”而后又道：“但我如今已好了，肖相公莫要介意我席间失态。”
　　肖相公听得她前面一句，脚下突然一顿，而后听得她已平复心情，心间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只是小声说了句：“我怎么还要你来哄？”崇沂已走出了好几步，但肖相公却顿住了步伐，加之夜间风声较大，故而有些听不清他的声音，她扭头回望了他一眼，哪知却看见他定在原地不动，崇沂便转身站定，道：“肖相公，你怎么走得这样慢？”
　　肖路不答，崇沂便轻叹了口气，无奈地走了回去，绕到他身后，推着他的后背费力前进，肖相公这才在前头轻轻地笑了，温声道：“崇沂，我自己走。”而后又轻声道：“尽量走快些，跟上你的步伐可好？”
　　崇沂收了势，也道：“我走得不快的，只要肖相公想走，便能轻易跟上的。”
　　两人于是并肩行于月光之下，月光如水，覆到各物之上，温柔之意绵绵；两人再无多言，便也静默若水，只是一长一短的身影，似是更坚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