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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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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牢狱里关了整三天,期间滴米未进的五人早已疲弱不堪,所有心气都被饥饿感磨得半点不剩。
冯泰是五人中说话最有分量的,也是跟着宗晋鹏最久的人。他此前从未想过宗晋鹏会有落败的时候,甚至死的那般……无声无息。
以至于他再看到云淮时,眼中的空洞麻木有一瞬间被恐惧惊骇所代替。
牢中灯火昏暗,云淮抱剑站在李沛身后,不说不动,依旧有骇人气势。
李沛:“你们是何时到的荆州松阳?”
冯泰手脚上戴着镣铐,被狱吏带出后压着跪在了李沛身前。
冯泰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有气无力地答道:“五年前。”
“为何来?”
“没饭吃,饿得受不住。”
“于是当了土匪?”
“是,来钱最快。”
“落草几年?”
“四年。”
“杀了几人?”
“数不清了。”
“来松阳之前你们隶属哪军?”
李沛问得急,冯泰答得快,两人快问快答之际没留下任何思考时间。
但听见这问题时,冯泰忽地顿住,没有被带着节奏脱口而出,而是低着蓬乱的脑袋不肯张口。李沛看不见他此时表情,但观察到对方撑地的手臂上青筋暴起。
李沛眼眸沉似墨,冷声道:“你们是兵营出身,不必妄图瞒骗本官。”
冯泰从齿间漏出两声哼笑,“县丞大人可有证据,我等虽是土匪,但拿没风没影儿的事来栽赃陷害,我们也是不认的。”
李沛面色平静,伸手将桌上的铁篦挥落,铁器在阴冷的牢狱里摔出几声沉闷动静。
“普通匪盗身上如何会有此物,军中记功的器物,你不会不认识。”
冯泰看着地上的铁篦,目红似血,再次默不作声。
“宗晋鹏能得五枚,说明他在军中也曾是一名人物,至少也会是名百夫长。”李沛语气越发不善,“一群前途斐然的军中好手,本该保家卫国,刀尖对准敌人,如今却成了一方强盗,为非作歹无恶不作,你们这种人,也配与本官讲栽赃陷害?”
“你懂个屁!”冯泰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噬人凶光,额上暴起青筋,狞笑道,“我们就是在杀敌,过去是,现在也是,你们大梁人全都该死!”
说话间他骤然起身冲了上来,但云淮动作更快,从李沛身后闪出,一脚踹在了冯泰的心口,将百十来斤重的男人踹了出去,冯泰直直撞上了牢门。
一时寂静,牢室里只回荡着冯泰粗喘痛吟之声。
胸腔脊背都是火辣辣的疼,鼻腔和口齿间漫上铁锈味,但冯泰此刻心神皆被怒气占据,忍痛正欲再骂,甫一开口,率先涌出一滩浓血。
视线里出现一双黑色皂靴。
李沛站在冯泰身前,面无表情俯视着他,“原来不是大梁人,观相貌身形也不像草原部众,所以你们是诏周人?”
冯泰呵呵一笑,气息虚弱得像破旧风箱,“老子……和你这梁贼……没什么好说的。”
百年前周朝分裂,四海逐鹿。闾丘一族异军突起,立国大梁,以漠北为线,占下大半疆土,结束了混战纷争。
而闾丘家的一支旁系,却在开国初期突然发难,发兵夺位梁皇。但功败垂成,退居西南,自立诏周,并称诏周才是天下之主。
五年前,诏周再度于大梁边境起兵,双方于芜州交战,然诏周大败,双方议和,诏周兵马退回边境线外。那时李沛虽刚满十二,但对芜州之战同样有所耳闻。诏周败得惨烈,先锋部队几乎全军覆灭,也只此一仗,让诏周立刻退回议和,放弃攻打。
没想到五年过去,大梁境内竟还有诏周人流窜。
冯泰已是强弩之末,但眼中依旧凶光涌动,脸上褪去了匪气,反而似濒死绝境中依旧不肯投降的铮铮铁汉。
李沛不为所动,眼中蕴着一层漆黑风雪,“五年前的芜州之战,大梁只将诏周军逼退至境外便不再追,之后也并未杀俘泄愤。你对粱人之恨,简直无稽之谈。”
“少废话,要杀要剐直接动手便是。老子生于诏周,死后自然魂归故里!对你还有你们大梁,老子只有一句,我们是土匪凶寇,你们粱人同样是窃国之贼!咳咳──”冯泰一声怒吼,牵出胸口痛意,再次喷出一大口鲜血。
李沛看他半晌,忽然蹲了下来与直不起身的冯泰平视,脸上一片漠然,语气也同样冷淡,“明明是诏周放弃了你们,你却来恨大梁,何其可悲。”
“当年诏周先锋为何死得那般惨烈,你比我更清楚。作战三月,诏周并无任何援军至芜州,主军营帐就扎在境线上一动不动。”
“放你娘的狗屁!”冯泰嘶吼道。
“自出兵那日诏周先锋军就注定是有来无回的下场,你们一万人,不过是用来试探大梁兵力的棋子。四年的匪徒时光,你们难道还不明白自己为何沦落至此吗?”
“你恨的不是梁人,而是诏周。”
“你、你!”冯泰口中发出嗬嗬之声,鼻口血流不止,目光嗜血,死死盯着李沛。
他想反驳想大骂,但怒意沸腾时却不由自主想到当年战起,诏周征兵。他跟着宗晋鹏从同一个村子出去,又同样入了先锋军,踏入芜州与梁军厮杀。
沟壕里,土坡上,目之所及是辕断旗倒,尸横遍野。
唯独不见援军。
“大哥,援军呢!援军为何还不到?!”冯泰抱着战友的尸体痛嚎。尸身还是温热,被刀剑刺出的伤洞仍有殷红鲜血汩汩流淌,渗入泥里酿成一片破败的黑。连冯泰自己也是满脸血痂,盔甲破烂。他看着宗晋鹏,满眼的绝望死寂。
冯泰:“我们已经被放弃了,诏周已经不要我们了!”
宗晋鹏手掌似铁砂,狠狠刮了他一耳光:“呸!少他娘的说丧气话!”
“大哥你睁眼看看吧,全队就剩你我了!先锋右翼的人已经全死光了!连康将军都逃了,我们还在这守着什么!”
“去你妈的!”宗晋鹏反手又给他两巴掌,目光狠厉,“老子接到的命令就是强攻死守!入伍那天你我就发过毒誓,誓死不当逃兵。冯泰,你都忘了吗!你若敢逃,老子也一刀斩了你!”
宗晋鹏又抹了一把脸,“死就死了,死前能多杀一个大梁人,老子也死的光荣!”
冯泰没有逃,宗晋鹏也没有死,他们带着在战场上仅剩的诏周人几经辗转活了下来,但也没能回到诏周,乔装打扮在芜州躲了仅仅三日,就听到了诏周退兵议和的消息。
报信官快马加鞭跑了七天七夜才将消息从玉都传到芜州。得信那日,六个人躲在破庙,所有人都缄口不言。
无人知晓他们为何没能回归故里,反而流落漂泊到了荆州,在松阳县停了脚,立了青龙寨。
从“有死之荣,无生之辱”的诏周兵将,成了丧尽天良、暴戾恣睢的土匪。
其中种种,李沛也注定不得而知。
冯泰只说了两个“你”字,之后便唇齿打颤,再无一言。没过多久,用力喘息的胸腔也没了起伏。李沛伸手探他鼻息,发现冯泰已经无声无息地死了。
李沛缓缓起身,吐出一口浊气,对狱吏吩咐道:“埋了吧,剩下四人看好。”
“是、是!”狱吏两人对视后立刻应下,拖走了冯泰的尸体,经过云淮身侧时,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太吓人了,那一脚的力道竟然能直接把人踢死!
云淮有口难辩,真没使力啊!
李沛看出了云淮一脸尴尬,说道:“与师姐无关,此人早就存了死志,三日不吃不喝,牢中又阴冷,所以才断了气。”
云淮苦笑:“我也不是脆弱心软之人,师弟不必安慰我。”
确实,从云淮闯进土匪寨那夜开始,每次出手就从未手软过,摘头如摘花,用宗晋鹏的刀钉住逃跑之人时更是眼都不眨。
同时也因她面善,给人一种脾气软,好说话的感觉,所以与每次不留余地的迅猛出手形成鲜明反差。
很难想象她是第一次下山杀人。
云淮叹气:“看来也不能轻易出脚了。”
“也?”李沛听出重点。
云淮抚着剑向他解释:“师弟有所不知,我的剑,名不拔。”
李沛凝目看她,“……不拔剑?”
“正是。”云淮点头,“师父说过,不能轻易拔剑,拔剑不能后悔,所以之前师父都是让我拿它当棍子用。”
李沛:“……”确实像那疯道士能做出来的事。
“不说这个。”云淮抬头看他,“我只担心这一变故会不会打乱师弟接下来的安排。”
李沛道:“不会,他们作恶多年,本就没了活路,留这几日也是为了等县衙修缮好后再当众行刑。”
五日后,午时。
一辆囚车载着剩下四人绕县一圈后,又驱马到了松阳县的县城门口。
松阳县穷乡僻壤,并没有成规模的商业街口,于是李沛便将行刑地点改在了出入县城的城门前。
秋时的正午同样日烈,但也同样人多。百姓纷纷好奇地聚过来,人头攒动,对着四个垂首囚犯,还有在案几后稳坐的李沛指指点点。
“这是咋啦?咋突然要砍头啦?这县老爷才来多久,咋就要杀人了呢?”
“俺知道!听说县老爷把青龙寨给清了,看见没,那杆上挂的就是青龙寨老大的人头!”
“嚯!真的假的?这县丞看着还是个小娃娃呢,竟有这么大的本事?”
“那能有假!你没看县衙这两天变了样了吗,哪还有以前破破烂烂的模样了?”
“那可不好说,以前又不是没来过那种装模作样的官老爷,口口声声说要让咱们过上好日子,可结果呢,没两年全被土匪吓跑啦!”
“这能一样吗,以前的官老爷哪个真的把青龙寨扳倒了?”
“这倒也是……”
李沛并不理会底下众人的议论纷纷,时辰到后便对主簿魏德微微颔首。
魏德收到他的目光后,抖抖袖子站起身,清了清嗓,对着围观百姓高声喊话。
“乡亲们,青龙寨已经被新来的李县丞李大人彻底剿灭了,此后大家不管是走官道还是走山路都尽可放心了!”
“青龙寨是怎么祸害松阳县的,大家心里都清楚,从前多少个日夜,多少人不敢让家里姑娘抛头露面。心惊胆战,生怕土匪闯进家里,天天吃不好穿不暖的日子,咱们过了多少年了,还有人记得吗!”
魏德说话抑扬顿挫,语气痛心疾首,底下也已有人开始抹起了眼泪。
“但是现在,乡亲们不用再担心了!青龙寨真的倒了!那贼头子的脸大家肯定都认识,你们仔细看一看,杆上挂的到底是不是他!这绑着的四个是不是抢过你们钱财,杀过你们家人的贼寇!”
“是!是他们!杀了他!”
“杀了他们!”
众人纷纷点头,声音激愤,百姓的声音也渐渐汇成了同一种声音。
时间已到。李沛肃然点头,刽子手喷酒于刀口,又一一摘下囚犯身后的明梏,凝神聚力,挥刀,斩首,血溅三尺。
人群骤然一静,又猛地爆发出叫好之声。
一刻后,李沛起身立于台前。虽面秀,但气质凛然,一下子便震住了嘈杂的百姓。
“在下李沛,新任松阳县县丞。县衙门前鸣冤鼓已出,大家有任何难事,只管敲鼓。我李沛,肝脑涂地,义不容辞!”
说完,他拱手弯腰,对众人深施一礼。
话虽如此,但松阳县小,除了青龙寨之困外,便无其他祸事发生,邻里间的口角争纷只用里正便能解决。
所以直到行刑的七日之后,松阳县衙门前的鸣鼓,才终于被人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