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错师弟之后》斯梨平

4、第 4 章

　　玉都，镇北侯府。

　　李渊已是五十有五，双鬓染白，面带风霜，他驻疆三十余年早已习惯了烈北的风沙。即使现在已经卸任回京，但衣食住行依旧简朴，与玉都盛行的华奢之风格格不入。
　　他穿一身短打粗袍，寅中便起床练拳。玉都入秋极早，晨曦更是寒气逼人，但李渊身上已蒸腾起一阵热雾。

　　收势之后，镇国侯夫人荣氏捧着汗巾和热茶走了过来。

　　荣夫人看着丈夫擦汗，忽然长叹一声，“沛儿去了那种苦寒之地，也不知道适不适应，身边有没有人伺候。不像你，一把老骨头了，我伺候伺候也是应该的。”荣夫人抽出手帕按了按眼角。

　　李渊呛了一口茶，就知道夫人无缘无故不会来看他练拳，他撇了荣夫人一眼，轻飘飘道：“有什么不适应的，霈儿自小就在兵营里胡混，烈北早就是他第二个家了。”
　　荣夫人狠狠瞪他，“我说的是那个霈儿吗！”

　　李渊掌军时威风凛凛，在家却不敢得罪老妻。见荣夫人怒目而视，恍然大悟道：“我还以为夫人说的是去烈北的霈儿呢。”

　　“你眼里从来只有大儿子，何曾有过小儿子。”荣夫人拿手点他，越说越来气，“你偏疼大儿子随你，可沛儿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不管，你赶紧把沛儿从荆州弄回来！”

　　李渊见夫人真生气了，赶紧道：“一些玩笑话而已，夫人怎么就生气了。沛儿有心气，自请外派是好事，你当玉都还似从前那般好不成？”
　　荣夫人听话音不对，追问道：“这话是何意？”
　　李渊沉声道：“北边的什勒部已经结束内乱，新可汗即将继位，马上要向大梁递和议书了。”

　　“这不是好事吗？那霈儿马上就能从烈北回来了。”
　　李渊口中的叹息化成一团白雾，沉沉望向还未破晓的暗淡天光，“就怕没那么简单。”

　　——

　　“师父见信安好，弟子云淮已经顺利和师弟会晤。师父消息有误，师弟不在玉都，而是去了边陲小镇，此处贫瘠落后，师弟在此确实情况艰难。”
　　“对了，师弟给我找了一份工作，包吃包住还有薪水，比师父大方多了。”
　　“只是还有一事不明，云淮虽已经核验过师弟身份，但是师弟身体单薄并不像习武之人，让弟子不解。所以写下此信就是想问问师父，师弟李沛，镇北侯之子，是否真是弟子要找之人？”

　　“云姑娘！”屋外突如其来一声嘶吼，让云淮笔尖一顿，一滴墨落在了信纸上。
　　好在是落在了师弟名讳的中间，不影响阅读。
　　云淮懒得再改，吹干之后将信折进怀里准备找时间送信回师门。

　　“怎么了？”云淮慢悠悠出门，门外是七八个衙差，腿绑沙袋，正呲牙咧嘴地扎步走桩。

　　桩不高但细窄，普通人走上去都要摇晃，更不必说他们还得绑着十斤重的沙袋在上面跑来跑去。
　　“云姑娘，云女侠！云老大！哥几个真的不行了，您老行行好，练上大半天也差不多了吧？”

　　说话的是那晚给她开门的衙差，叫小五子，和云淮差不多大。说话间满头大汗，声音惨痛，再看其他几人，也是一脸愁云惨淡。

　　李沛成功将云淮留了下来，并且还给她任命成了差头，希望她能训练一下松阳县里的几个护卫。
　　于是云淮从赏金侠客翻身成了官署衙差首领，平白大了这群人一级。

　　小五子见过云淮提头要钱的模样，看见她的笑脸都会有三分怵。可其他人却不信这个邪，一个女人，就算单打独斗再厉害，那也不是一群合起伙来的老爷们的对手。

　　可不出半日，所有人都被云淮抽得起不来身，也没见她怎么动过，但那柄细剑就像长着眼睛的铁棍一样，挨一下皮肉生疼，偏偏消得还快，想去拿伤处向县丞告状都不行。

　　云淮见几人小腿发抖，知道是快要到了极限，但也没说让不让人下来，只是靠着廊柱笑道：“县衙如今的变化大家也看到了，破漆补了，旧物件修了，李县丞甚至贴了私银补上了诸位两年未发的俸禄。等所有东西修整好之后，李大人必然是要招些好手进来，诸位不妨想想，若真到那日自己能不能留下来呢？”

　　有人狐疑道：“云姑娘怎么知道这些？李大人与你说的？大人莫不是找你来做说客，骗我们几个留下来替他卖命？”
　　云淮有些好笑，“何须李县丞直言，各位不妨想想，他来之前可有人想过剿匪，可有人真的敢去剿匪，可有人半点功夫不会就敢独闯营寨？”

　　确实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表情游疑。

　　县衙变化确实有目共睹，李沛把从山上收缴来的五百两和自己的私银尽数拿出，将官署从内而外彻底改头换面，连门前鸣冤鼓上的枯藤都拔了个干净。
　　可见其治理松阳县的决心。
　　李沛的种种举动让老主簿也说不出话，趁夜里没人掩着面找李沛道了歉。
　　连主簿都松了口，他们这些底下干活的人更不会有二话。

　　小五子左右看了看，咬牙站出来说话，“云姑娘，哥几个明白你的意思，只是真的练不动腿了！真的！老子都快感觉不到腿在哪了。”
　　“就是就是，我们没想偷懒，真是累得不行了！”纷纷附和道。

　　“练不动腿，所以是站不住了的意思？”云淮笑意晏晏，接下了这个递来的台阶。
　　可众人见她温柔笑脸反而面露惧色。
　　“我也并非那种不讲情面的人，”云淮语气良善，内容凶残，“既然站不住，那便坐下举石锁好了，不多不少，五百下足够。”

　　不理会小五子等人阵阵哀嚎声，云淮转身出了院子，恰好在院门外碰见了李沛，对方静立廊下，几日修整忙碌似乎又瘦了一些。

　　院墙是薄砖垒造，所以即便云淮声音不高，李沛站在外面也听得清清楚楚。
　　他没想到云淮会替自己说话，从宁愿只拿二十两也要离开的举动便能看出对方并不是愿意多管闲事之人。
　　李沛想，若不是在她身无分文之时看见了赏金悬榜，他俩定然不会相遇。

　　所以她当时为何留下？

　　……

　　“云姑娘为何愿意留下？”听见云淮忽然变了主意之后，李沛审视她半晌，又问道，“还有洛水玉，姑娘如何得知？”

　　魏德被下属叫了出去。空荡简陋的公堂上只剩下李沛和云淮二人。
　　“我未曾见过洛水玉，知道此物也不过是旁人告知。”听着李沛语调中暗藏疑忌，云淮并不在意，“而且我要找的人就在此处，何必再去玉都。”

　　她眸中带着笑，“李沛，我是来找你。”
　　李沛与她对视良久，仍是不解，“你我见过？”
　　“不曾，”云淮摇头，“不过按辈分来说，我是你师姐。”
　　李沛愈发生疑：“……师姐？”
　　他哪来的师门？

　　沉思片刻，李沛忽然想起一个人。在他看来那是个疯癫的道士，但世人眼中却是世外高人。那人从宫外骗到了宫内，最后直接成了天子的座上宾。
　　但李沛也曾听说，他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李沛见到他时，观海道人已经醉至半酣，瞟他一眼后便道：“你适合做我徒弟。”
　　李沛问：“是和你学剑吗？”
　　观海道人大笑：“你想学剑？可惜你握不了剑。”观海道人又看他一眼，摇了摇头后笃定说道：“你何止学不了剑，你是练不了武，太差太差。”

　　李沛当时年幼，喜怒全都挂在脸上，“那就算了，你除了剑全都是骗人的。”
　　“你这小孩懂什么，相术占卜可都是大学问。”观海道人不以为意，再饮一碗后又看向李霈，“你倒是根骨尚可。”

　　李沛听见这话更是气得待也不待，直接跑了出去。类似的话他不知道听过多少遍，同为大水，但李霈就要比李沛强上不止半点。
　　李霈是镇北侯府的长子，是未来撑起大梁边疆的国之柱石。而他李沛只是镇北侯的体弱幼子，人们对他的期待似乎从来都是活着就好。
　　他和李霈差了这么多，就连李霈得“尚可”之时，他都只能得一个“太差”。

　　李沛原以为天下第一的剑客会有不同，实则他们都是一样。他跑得太快，将观海道人在他身后连声喊“要不要做我徒弟”之话统统抛在脑后。

　　年岁渐长，李沛也愈发内敛稳重，他与大哥已经彻底是两条路上的人，旁人再也不会拿他俩做比。
　　李沛本以为这些事情他早就忘了，没想到就躲在记忆不深处，随随便便就让他全部记起。

　　同样没想到的是那疯道士竟真将他记成了弟子，李沛垂眸不语，没有解释辩白，面上也未显出不悦来。
　　他的目光落在云淮的那把剑上，细长漆黑，剑柄雕银梅缠枝，剑鞘制黑革鳞纹，剑出鞘时他也见过，刃光如寒雪，利脊似鱼肠。

　　李沛从云淮的剑看到云淮此人，心中暗忖，原来这才是那人眼中该握剑的人。

　　李沛没有说出真相，反而不露声色地认下了这个师姐。
　　前事旧怨哪有如今松阳县之困重要。

　　话至今时今日。

　　云淮在院门外见到李沛，点头示意之后正要继续出县衙外去寄信，就见李沛已经迈步向她而来。
　　李沛：“还未曾谢过师姐，愿将一百两的债款拖后。”

　　当日他掏出一千两修缮县衙时，云淮只是含笑看他一眼，并未计较他骗她无钱结款的事。

　　“你有难处，我能理解。何况我本就是用作盘缠，现在我已经不用去玉都了，那一百两自然不着急。”云淮答得坦然，心中暗想这师弟未免太见外了。

　　“那也该谢师姐宽宏，”李沛一口一个师姐，叫得分外自然，闲话叙完他也很快进了正题，“师姐可有空？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何事？”
　　“那日青龙寨中绑来的五个人是时候该审了，审犯时还需师姐坐镇。”
　　“小事而已，我能帮忙。”云淮爽快同意，又好奇问道，“不过为何要审？”
　　李沛沉声道：“我总觉得，他们不是普通兵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