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清目明》弄斧

2、灰箱

　　安思归还蹲在箱子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
　　他以一种扭曲姿势被嵌进箱子里，周围塞满了软红的钞票。他被蒙起眼睛，手脚也被绑上。浑身发抖地蜷在箱子里，轻急地呼吸。
　　箱子外的小孩知道他看不见，无声地露出一个悲凄诡异的笑。
　　笑意很快敛起，安思归的脸上又恢复一片空白。
　　他感到自己的身位发生变化，逼仄的空间被突然放大。于是颤抖的幅度更大，神经质地哆嗦。
　　安思归的指尖轻轻地碰他眼上的那块白布，箱子里的他却惊醒一般，哀求般小声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
　　安思归皱眉，他本以为他会喊救命。然而箱子里的他却并不挣扎，只是嘴唇嗫嚅着道歉，除了无意识的发抖，一点也不敢动。他实在太害怕了。
　　他可能才有五六岁，安思归抄起他肩头和膝窝，从纸钞堆里把他一下子抱起来。
　　他受惊地缩在安思归的怀里，纸钞飘飘扬扬地落下，撒了一地。安思归还抖了抖他汗湿的脚丫，好把黏在上面的两百块抖下来。怀里的人却被吓的半死，他以为自己要被扔到地上。
　　安思归感受到了他从发抖变成了发僵，于是就没再管他身上另外的五百块。他把他平放在自己的小床上，揭开他眼前绑的布。
　　那是一双漆色浑黑的眸子，黑的能滴墨。湿意淌出眼眶，留下一圈氤氲的水雾。
　　他睁大眼睛，小小的身体瑟缩地曲在床头，警惕又惧怕。
　　“阿悯，对不对？”安思归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形态可爱的儿童剪刀，轻轻淡淡地说，“我帮你把胶带剪开。别动，不然伤着你。”
　　他紧抿嘴唇，顺从地点头。
　　但后来安思归发现这剪刀根本没法剪，胶带绑的太紧，圆滚滚体积大的刀片根本塞不进去。
　　“我去拿另外一把。”
　　半分钟后连鞋都穿反了的安幸如从房子的另一边十米冲刺跑过来，扒着门框往里看，傻了。
　　“……你，你是阿悯？”
　　他垂下眼，慢慢点头。
　　“那，那你妈妈呢？”
　　“她不要我了。”这是他说出的第一句完整的话。他的身体不再痉挛般颤抖，反而如他的语调，死水般平静。
　　“对不起。”他头低得更沉。他不敢看安幸如的脸。
　　“天呐！那我……”安幸如突然想起来什么，懊悔道，“那我早上把你摔到楼下了。都怪我都怪我！”
　　她跑过去，捧起他呆愣错愕的脸蛋，后悔得要哭：“有没有摔疼哪里？身上都磕出这么多淤青，怎么一声都不吭啊……”
　　他没想到安幸如首先担心的是这个，便傻傻地望着安幸如发呆。
　　她好温柔，他想。
　　“思归，把剪刀拿过来呀。”她注意到他手脚上的透明胶带。
　　“拿你房间那个吗？”
　　“不是，拿你的。那把太尖了会划到他。”
　　“试过了，刀片塞不进去。”安思归慢慢回答，不容安幸如伤脑筋，他就拿着那把锋利异常的剪刀走到他身边，把他的手腕捧起来。
　　“思归，把剪刀给我……”
　　“好了。”
　　安思归稳准狠地剪开一条小缝。
　　接着是难度更低的脚腕。
　　他重获自由，被安思归领着去洗了个澡，裹在柔软的毯子里直发愣。
　　安幸如望着堆好的二十万块钱出神，没有过多惊讶和慌乱。她好像在想什么事儿，半晌又心悸地浑身起鸡皮疙瘩。
　　“阿悯不怕啊，阿姨一会儿就带你去找妈妈。”她扭头缓缓道，继续给他的淤青上擦药。
　　他猛地定住了，恐惧在他眼里蔓延。但他终是什么也没说，听话地说嗯。
　　安思归把卫生间湿漉漉的地板和墙壁擦干，一言不发地拧着抹布，算是同意了安幸如的决定。
　　下午他跟着安幸如去了警察局，警察问他大名叫什么，知不知道家在哪儿，他却面无表情地说不知道。
　　安幸如温言道：“阿悯，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啊。”
　　“我没上过幼儿园，她一直叫我阿悯，我不知道自己的大名叫什么。”他低着头看地板。
　　“不过，我记得他妈妈姓赵。”
　　“好的。把他放我们这儿吧。如果我们找到他家人了，会把他送过去，届时也会告诉您的。”女警道，“箱子和钱我们也会交还的。您放心吧。”
　　“放心放心。”安幸如心口不一地答道，“那万一找不到他的家人呢。”
　　“会送去福利院。”
　　“……哦。”她看见他眼里重归死水般的深谭。
　　安幸如突然想说一句对不起。他却先一步小声说道：“谢谢。”
　　女警揉揉他的脑袋，他跟着女警头也不回地离开，转进另一个房间。
　　安幸如夜不能寐，她梦见第二天门前又放着同样一个箱子。里面装着同样一个小孩。只是眼神麻木，表情呆滞。黑漆漆的眼睛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眸光。
　　她连续三天都在做噩梦，安思归哄着她才能堪堪睡着。
　　那天，她在饭桌上突然流出泪，喃喃道：“你说，你说阿悯现在怎么样了？”
　　“打个电话问问吧。”
　　安思归陪着安幸如打电话，电话那头是那位温和婉丽的女警。
　　“刚体检完。明天就要送去福利院了。”
　　“麻烦帮我问问他。”安幸如红着眼睛，咬着嘴唇，仿佛下定决心一般道，“帮我问问他愿不愿意——”
　　“妈。”安思归搁下筷子，“吃饭吧。”
　　安幸如挂断电话，轻声试探道：“你不愿意有个弟弟吗？”
　　“你养不起。”安思归低头盛饭。
　　安幸如望向只有十岁的安思归，他心平气和的话里客观冷漠，完全不符合他蹦蹦跳跳的年纪。她心里悚然地发寒，却说不上确切的理由。
　　“……省一省还是勉强可以的。”安幸如小声道，她的同情和温柔不自觉地泛滥，“那你先告诉我，如果我们有钱，你愿不愿意？”
　　安思归连眼都不抬：“不愿意。”
　　“为什么？”
　　“不喜欢。”
　　“不喜欢阿悯，还是不喜欢有兄弟姐妹？”
　　安思归沉默了一下：“都不喜欢。”
　　安幸如心里莫名一惊：“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其实还是不讨厌阿悯的，对吧？”
　　安思归放下筷子，直勾勾地用那双灰暗的眼睛盯着她：“我说了，你养不起。他不是路边的流浪猫。”
　　“可是他说他很喜欢……”
　　“那随便你吧。”
　　他离开那张永远没地方完全展开的折叠桌，走进房间里，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