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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新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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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安幸如去了趟市中心的医院,最后看一眼齐广河。
医生说他快要到走的时候了,安幸如只是轻轻地点头,眼里不掺杂过多的悲恸。
她独自站在车站等公交车,出神地望着公路那侧奔袭而来的车流。正是正午最热的时候,远处的地平线在酷热里抖动发颤,模糊了视野。
碰上自己湿热的眼,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本来应该为父亲离去悲痛万分的她,却想起了那双稚嫩的、墨意渐浓的眸。
暖阳沉入暮海,窗外的金色光线慢慢拉长。抽屉全部翻开,几张银行卡摊在地上。狭小发暗的房间里只亮着台式电脑荧荧的屏幕,遥遥传来她指尖翻动纸张的声音,不时中断。她举起胳臂胡乱地擦着额头的汗和眼前的泪。
直到安思归放学回家,换完衣服洗完手,静静地望着卧室里的狼藉。以至于安幸如都没发现他就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她。
弦月初挂枝头,她才疲惫地走出屋子,坐在热腾腾的饭桌前再次发呆。
“思归。”她看见安思归神色照旧地给她摆好碗筷。
“嗯。”
“妈妈是不是太不切实际了?”
“……”
“思归。你是不是挺讨厌我的?我只会照顾别人家的孩子,在家里却从来没照顾过你,都是你干家务活。”
“不讨厌。”他罕见地只答了三个字,而平常他还会顺带安慰安幸如几句。安幸如知道他已经厌烦了自己每天毫无意义的自言自语。
“我有时候会想,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门口。不是在别人家,不是在其他保姆家。”安幸如直直地盯着窗外黑峻峻的错杂树影,“你说,他妈妈是不是知道我……”
她忽地又不说了,低头慢慢嚼着饭菜出神。
“我刚才算了下钱……”
“妈妈。”安思归疲倦地闭了闭眼,手指按着发痛耳鸣的右耳。
“如果条件都允许,就可以。”
安思归端着两人吃完的碗筷离开,安幸如还睁着大大的眼睛,因为他那句话久久不能平复。
“你是说——你同意了?”
几天后,他放学回家,第一眼看见的是安幸如牵着他的手坐在门口。
他还是初见时的模样,但眼中是夜幕下璀璨的星瀑,瓷白的脸蛋上是化不开的甜蜜和感激。
但是下一秒那笑意敛起,神色紧张起来,紧握她的小手嗖地一下抽出来,还从椅子上站起来退到角落,恨不得自己和发黄的墙壁融为一体。
安幸如更是紧张,虽然已经和他演练好几遍怎么见安思归喊哥哥,但是他一系列害怕逃避的举动让她感到很无助。
“思归。回来啦。”
没回话的安思归想把书包放进卧室,又被门口堆着的东西挡在门外。
“那个。”安幸如越来越紧张了,“先放这儿吧。”
他便把书包放在小小客厅里的一把椅子上。
“……呃,思归。今天周五啦。要是作业不多,咱们仨就一块儿出去吃一顿吧?”
“咱们仨”这三个字又轻又快,一点着重的痕迹都不留,安幸如自觉这句话说的很成功,过度紧张而沁出来的汗却顺着鬓角不配合地往下淌。
“好。我叫安思归,你大名叫什么?”
突然被点名的小人儿愣了一下,抬起头回答道:“幸如还没想好给我起什么名……”
“是啊。我也在想,如果姓安,名字里还带个悯怎么起名,直接拼起来的话有点太随便了。要不我们吃饭的时候再讨论讨论?……”
“悯。”他口中无意识地念道。
而这一声就像一片羽翼飘飞着落下,躺在柔软的地方里轻轻蹭痒。
被叫那人的脸立马红了,安思归分明还是个孩子,幼嫩的嗓音清澈温润。
本以为他们刚见面会很难很难,没想到安思归连叫他的名字都浑然是温暖淡和。
看着两人大起大落的神色变化,他不由得笑了笑。他不爱笑,可一笑就悠然又好看,淡漠的寒意沐浴着骄阳而融化。
那二十万块钱安幸如已经收下了,今天先拿出小一百块和两个孩子吃顿大餐。
路上他凑到安幸如耳边说悄悄话,请求自己的新名字里不要带“悯”这个字。这是那个人起的名,他不想再想起她。他希望自己有一个全新的身份。
“可刚才思归叫你的时候你不是挺开心的嘛。眼都直了。”
“不是因为名字。是因为叫我名字的人,所以我才开心。”他说着,盯着安思归背影的眼又挪不开了。
安幸如展开眉眼低低地笑,答应说好好好。
他们踏着橘黄色的碎光,漫步在斑驳灿烂的光点里。餐馆里人影绰约,瓶罐碰撞,谈笑叙情。三两声揽客招呼,一桌的佳肴喧然。
这一天是她生命中最开心的日子之一。聚餐本来就是一件温馨快乐的事,而且三人一块儿给小朋友起名字,很多人都一辈子也没经历过。
“我可以给自己起名字啦。”他眼底碎星闪烁,藕白色的小腿在空中轻轻荡着。
在偷偷观察两个小朋友的表情之后,她意外地发现安思归对弟弟少见的欢迎细心。六岁的小朋友吃鱼的时候奇怪为什么这么点肉里骨头这么多,安思归又洗了遍手,就接着把他的盘子不由分说地移过来,娴熟老练地剥开两侧的刺。
“吃皮吗?”
小朋友看呆了:“能吃吗?”
安思归:“能吃。”
“那我要吃。”
他利落地把青褐色的鱼皮从两侧的骨刺上撕下薄薄的上下两层,接着再把整块鱼肉顺着脊骨分开两半,剔透的鱼肉上冒着亮晶晶的油光。
“吃吧。”他拿纸慢慢擦手指。
“这个黑色的是什么。”小朋友眼睛发光地盯着他拣出来的一坨黑糊糊的东西。
“内脏。苦的,不干净。”
“哦,谢谢。”
刚想动筷,他却发现在一旁的安幸如冲他挤眼睛。
“谢谢……哥哥。”
他看见安思归又笑了,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双黑亮害羞的眼睛那么明澈,眼睑上弯弯翘曲的睫毛羽翼般轻颤翕动。
忽略安幸如无声的雀跃,安思归冲他招招手,让他凑过来,自己则贴在他耳边说悄悄话。在安幸如看来,两人亲密无间,像共同长大的家人。
“我不是你哥,以后也不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