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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44 时间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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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悦然从网上查到附近的街区住着位心理医生,就推着婴儿车,带王凯文去了。
医生是个六十来岁的德国男子,戴一副黑框眼睛,一双眼睛像冬日的天空般,蓝得像被水洗过。
更特别的是,他会说中文。
医生让王凯文以自己舒服的姿势坐在沙发上,温和地朝他笑笑,看着他凸起的肚腩问:“你喜欢吃甜食、喜欢坐着躺着,胜过站着?”
王凯文不自在地点点头。
医生说:“我也是,但我吸收不好,所以即便不运动,也没法长胖点,我女朋友说,我胖点更好看呢。那你喜欢喝什么?”
“可乐,甜酒。”
“真巧,我也是!来一罐吧?”医生递给他一罐可乐,他欣喜地接过来。而后医生注意到此时孔悦然露出嫌弃的表情,于是建议她:“我要给凯文单独咨询,太太,您可以带女儿去隔壁广场喂喂鸽子。”
孔悦然便推着婴儿车到街道外转悠。路上,她不禁断续地回想起王凯文、她婆婆给她讲述过的家庭经历。
这边厢,王凯文也在医生的提示下,一边回忆,一边讲述自己的过往。
当年,王凯文的父母结婚时,因为母亲是中国人的缘故,遭到了父亲家庭的反对。
母亲后来总在姐弟三人面前唠叨,奶奶要她签署婚前协议,放弃继承家族财产,她当时虽然贫穷,但考虑过后,还是签了。
也许这就是这个家庭不幸的开始。凯文说他记忆中,妈妈总要和爸爸吵架,觉得她为了和爸爸在一起,什么都放弃了,吃尽了苦头,这都是爸爸欠她的,因此她要什么,爸爸都得满足她弥补她。
但他却看到,爸爸对她一再忍让,也为此在努力啊!他挣得了现在的家业,最终从爷爷手里,还继承了价值百万的书籍古董,和一片牧场。
饶是如此,妈妈却仍然不满足,她咒骂所有令她觉得不满的人,包括王凯文。
小时候,学校里、街道上的人们欺侮和歧视王凯文,他回家告状,妈妈从来都只会骂他,说是他的错。久而久之,王凯文便习惯了沉默、忍让和顺从……
“我......我是不是有很严重的问题?”凯文摩挲手背上的创可贴问。
医生认真记录下方才的描述,抬头俏皮一笑,道:“你成年后还经常感冒发烧吗?如果感冒发烧是严重问题,那你可能的确有。”
孔悦然再回到咨询室时,医生正在嘱咐王凯文每周来和他见一次面。王凯文听话地告别,精气神和方才来时不太一样,他主动地拥抱孔悦然,动了动嘴,却没说什么。
而后孔悦然看着他推着宝宝走出去,问医生:“凯文怎么样?”
“很好,只是需要些时间和过去的自己和解,太太的陪伴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对了,我们都喜爱游戏,约了随时打CS,您不反对吧? ”
孔悦然摇摇头,躲开医生的目光:“你可以也帮我看看吗?”
医生诧异了一秒,随即点头道:“没问题,但,今天不行——”
“我另外跟你约时间。”她并不离开,紧握右手,又问:“你去过中国?”
“对,很多年前。你是上海人吗?我曾经在上海生活过十年,非常喜欢那里。”
“我不是上海人。”
“那你来自哪个省?”
“我......”孔悦然忽地又想哭,感到死一般的黑暗和压抑,像浪潮般逼近了她的心头。
医生静静地、温和地凝视了她一会儿,像个慈祥的长辈,像洞察了她的内心,轻声问:“你记忆里的家乡,是什么样的?”
“我记忆里?” 她开始微微喘气,说话有些费力:“是个小城市,城市的边缘,连着村庄,和这里有点像。”
医生点头,快速道:“谢谢你肯告诉我。下次,请和凯文一起来——如果你想,我们以后可以都说中文。”
这之后,孔悦然夫妻两人,都定期到安德医生工作室做咨询。渐渐地,她似乎找到了一些令自己困惑的答案。
比如说,比起丈夫,她坚忍而倔强,是不是比他更幸运呢?
与其被挤压地活着,至少她的生命力,从十二岁以后被逼迫出来了。她想到她的母亲、父亲,再来,好像能记得十二岁以前的经历了——
恰在此时,表姐将孔母的遗物拍了照,一张张发给孔悦然。
其中有一些,是她三四岁时的照片。那些照片里,总是她们一家三口的身影。
安德医生说:“影响你们的不是原生家庭,而是经历,以及你们对这些经历一次次、消极而且悲观的解读。可是啊太太,如果你们现在的缺点、痛苦真地来自原生家庭,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身上的优点和快乐,也应该是来自于它?”
一句话提醒了孔悦然,她想了又想,郑重地答应他:“我会试着重新解读我的经历。”
安德欣慰地笑了:“您可太聪明了。在结束之前,我想得到你们的许可,将下周的预约延迟一周,可以吗?”
“为什么?”
“我要回去种葡萄苗。”安德做了个俏皮的动作。
“种......葡萄苗?”
“对,我有个小房子在萨勒-温斯图特,那儿出产漂亮的白葡萄酒。春天了,我得赶回去插苗。”
“你不是医生吗,还会干农活?”
“如你所见,我是您和您丈夫的心理医生,但这并不妨碍我兼职酿酒——”
安德露出自豪的笑容,顺嘴又说道:“如果你们下周有空,倒是可以一起来帮忙。”
安德本是无意,却马上被孔悦然顺杆往上爬:“下周几回去?我们有空,很乐意能去帮忙。”
她可太需要朋友了,尤其安德医生这样的朋友。
萨勒-温斯图特,是德国最北部的葡萄酒产区,位于柏林西南面。由于全年气候寒凉,这里80%的土地用于种植白葡萄品种。
这块产区以两种非国际主流的米勒-特高、西万尼葡萄为主,酿造当地人爱喝的QBA、Qmp-Kabinett等级的干白葡萄酒。
德国因多以白葡萄酒为主,在中国市场并未像法国、澳洲、意大利酒那样广受欢迎,因此连孔悦然这个酒商,对它以往的印象,也是只有雷司令。
要不是来到这里,孔悦然还没想起德国居然也有这么风情万种的小产区,像一部电影中出彩的配角,像一束玫瑰花旁衬托的满天星。
开车前往产区的路上,安德和王凯文聊了一路,得知了孔悦然的职业。孔悦然顾着宝宝,来不及听。不过她提前在柏林一处私人酒窖里,买了两箱德国明星产区摩泽尔的雷司令,当作给安德和他家乡人们的礼物带上了。
初春是一派生机勃发的景象,冬意虽未褪尽,勾勾叉叉的枝头田间,却顽皮地冒了一树一地、一湖一垄的绿茸毛头,令游人的眼睛和心也随之盎然。
汽车在一处小坡前停下。几人下了车,望见天开地阔,到处是灰灰绿绿的田埂,房子红色的尖顶偶尔冒出来,是一副天然的乡村油画。
安德的庄园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此前荒芜了十几年,休养了几年,去年才开始像其他人家一样种葡萄。
孔悦然一家在镇上的旅馆住下。隔天上午日光明照,他们推着孩子到田地里去。孩子看来是很喜欢这自然的怀抱,睁大眼睛好奇地四处探望,像跟谁对话似地不住地笑。王凯文照看她,孔悦然则自告奋勇帮安德挖坑插苗。
脚下的地是砂质土地,松松散散的,头顶的天是晴朗初春,明明晃晃的。耳边不时传来叽喳的鸟叫、狗叫,更衬出这片村子的宁静端庄。
午时他们铺了地垫,在路边野餐,吃三明治、喝雷司令,下午交谈、逗孩子,日落时分天色灰暗下来,孔悦然一抬头,突然看见小时候的自己,被母亲牵着走在田埂上的画面。
母亲的高跟鞋踩在黄土地上,转过脸看幼小的她,伸手温柔地拂去了她脸上的灰土。那曾使她日思夜想了许多许多个日夜,早已刻进脑髓深处的脸庞再次出现,令她忽然失去意识,眼泪夺眶而出。
她双手抱着自己,慢慢地蹲下了。
王凯文想跑上前察看,却被安德拉住。隔了许久,王凯文才从身后拥住她,像一张被子似地覆盖着她。
晚上,他们在安德的老房子里晚饭。
安德五十五岁的女友在厨房大木桌上摆了几盏蜡烛,置了果盘,面包,和酒,一边在外面烧烤腊肠肉串,一边往桌上传菜。王凯文和安德女友负责烧烤,孔悦然照看着宝宝,同时和安德交流对于葡萄酒的看法和见地:
“你们这个产区很美,不过酒太淡,在中国不好卖的。”
“我从来没有想卖到中国去。很多中国人很奇怪,越是贵的酒,越要买,几百几千美金的酒,几杯就喝完了,十分着急,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这样。”
“现在还是,没什么大进步。”
“你现在来了德国,仍然继续做酒生意?”
“嗯,国内有人帮我,我就轻松一点,可以到处去看看有没有好的雷司令买回去卖。” 孔悦然开了瓶她带来的雷司令,给安德倒了一杯。酒液从瓶中流出时,清冽的空气中倏然多了一丝丝雷司令的气息——是十分诱人的轻微汽油香。
“唔!非常棒的酒!” 安德喝了一口,瞪大了眼睛:“简直了!”
孔悦然笑问:“你能酿出这么棒的酒吗?”
“我酿的酒,不仅很棒,也一定是独一无二的。”
“你哪来那么大自信?”
“难道不是吗?”
安德看着孔悦然,湛蓝的眼睛闪着透明的光泽:“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我也是;而且因为我很棒,我的酒也一定很棒。”
孔悦然只是笑。安德随后说了句人生箴言,令人要惊叹他的智慧了:“不管你信不信,人是美酒的酿造者,而时间,是人的酿造者。没有什么事不能化在酒里,也没有什么伤痕,是不能被时间抚慰的。”
孔悦然并不感到雀跃:“不是所有的都可以——你觉得可以,或许因为你没有经历过那么大、那么久的痛苦。”
安德哈哈大笑,他说:“我的经历如果讲出来,这里所有人可能都会难过。今晚很宁静,所以我不想讲。我想唱歌。”
说罢他走进另一间房间翻箱倒柜,忽然抱出一把木吉他。
另外两人拍手喝彩。安德调了弦,看看孔悦然,说献给我的中国经历,接着令人惊艳地唱了首中文歌: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孔悦然泪流不止。一曲唱完,她连忙拂去泪水问:“为什么唱这首歌?它不是很悲伤吗?”
“悲伤的是人,歌就只是歌而已。”
有道理。又问:“那,我需要多少时间才会好?”
安德调着弦,准备唱下一首:“等你独自待着,都忍不住会哼歌时,你就好了。”
孔悦然看看深色的星空,心想是啊。
夜晚这么静,天地这么清,
所以,唱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