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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43 无处安放的深情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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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小时后,她们平静了。她们躺在一头。孔悦然问罗芙:“你困吗?”
“困。”
“那你睡吧。”
“……我陪你。”
沉默。
沉默一会儿,孔悦然又问:“你妈对你很好吧?”
罗芙点点头,边回忆边慢慢说:
“我七岁时,爸妈离婚。我妈带着我辗转过好几个城市,十三岁才在乐山定下来。小时候,邻居们都议论,说我是个没有爸爸的娃儿,我哭过,自卑过,但好在,我有妈,很好很好的妈。”
说起妈妈,罗芙心里满是温情:
“我妈不爱说话,跟我一样,想到的说不出来,就做出来。你别看我家条件不怎么样,但从小我没做过家务,连碗也没洗过。当时我小,很没安全感,有一回不知道看了哪部动画片,哭了整整一下午,等我妈下班回来就追着她问:‘要是我有一天生病了,你会花钱给我治吗?’ 你猜,我妈怎么说的?”
孔悦然无声地流着泪,问道:“肯定治啊。”
罗芙头朝她偎过去:“她先是摸我额头,问我是不是发烧了,发现我没病,就认真地说:‘你要是生病了,妈妈砸锅卖铁,也得给你治好。’ 我才放心了。你不知道,之前我那个心直口快的姨妈说过,我就是我妈的累赘,要不是因为我,我妈年纪轻轻的,早就改嫁了……”
罗芙哽咽,顿了会儿又道:“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妈是有可能抛下我的,原来我差一点就成了孤儿。前两年我妈生病的时候,我担心医生治不好她,倒还希望她当年抛弃我改嫁,这样她离开的时候,我就不会觉得我欠了她这么多、耽误了她自己的人生……”
两人沉默地流了半分钟眼泪。罗芙带着哭腔劝她:“家里就我们俩,不用忍,你想哭就哭吧。”
孔悦然断断续续地:“我没有耽误她——”
“你也没有耽误你自己。”
两人随即呜呜咽咽一起哭。
许久后再度消停,孔悦然问:“罗芙,你怪我吗?”
“怪你什么?”
“……你对唐栩,觉得遗憾吗?难过吗?”
沉默一会儿,罗芙摇摇头:“谢谢他喜欢我。一想起能被他那么纯良的人看上,就觉得自己无比好,比别人眼中、自己眼中的自己都更好。”
“他眼光的确好。他,他为你做过什么吗?”
“没什么特别的,就下了两张订单,加起来五百多万。”
两人轻笑,罗芙叹口气,继续说:“他什么都没做,但他让我感到温暖。就好像,我这么一个不爱表达感情,不会倾诉,有什么事都会自己扛的人,一路走过来付出的白天黑夜,藏住的委屈坚强,都被他看见了安抚了一样。”
孔悦然也轻轻地叹了口气,轻轻地说:“对不起。”
“其实没什么,就算你不说,我也还是会放弃的。我的时间太紧急了,没有机会再去试错。”
“你真地不怪我?”
“不怪。”
“那,为什么在机场,你说我看不起你?”
罗芙认真地想了会儿,继续叹气:“一时气话,都过去了。我其实......很崇拜你。”
孔悦然很讶异:“崇拜?我?”
黑夜里看不真罗芙的表情,只听见她的声音,像一滴清水,在万籁俱寂时,从高处坠落进装满水的瓷缸中:
“你让我觉得,同龄人居然可以这么强大优秀,可以全凭自己努力,得到想要的一切,包括房子,车子,老公孩子,而且对很多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借钱,也能处理得那么从容淡定。换做我是你,真不一定能达到你现在的成绩。你好像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要什么,而且能坚定地忍受孤独、不理非议,而我就做不到这么好。”
“我就剩这点安身立命的本事了。”顿了顿,孔悦然又说:“文晴说,唐栩谈恋爱了,家里介绍的。”
罗芙点点头:“嗯,祝福他。”
“……你身边有没有别的人出现?”
韩文晋的脸在罗芙眼前晃了一瞬,但她摇摇头说:“没有,我忙着工作呢。”
继续沉默。沉默了一会儿,罗芙捏了捏她的手:“跟我说说你的事吧,你去澳洲前、去澳洲以后,还有这几个月在德国的生活。我总觉得,我们虽然认识十一年,却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一样。”
孔悦然又叹了口气:“讲我的事,我恐怕会再哭一场。”
“不怕,我陪着你。”
......
在罗芙家住了几天后,孔悦然回到了德国。
日子恢复到从前的节奏,她却再也无法安心。
她常常发呆,无法专注于手上的事情,眼前总是会出现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和满眼暗沉的灰色。这天地之间,踽踽独行着一个她熟悉又陌生、思念又抗拒的身影。
她越来越睡不安稳,时常半夜醒来,看着熟睡的王凯文和小女儿,会觉得一切那么不真实,那么虚无。
她开始反复问自己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好像从来就存在的,直到现在都没有被解决,比如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还能再去哪里呢?
他们知道身后还有亲人、有期盼、有愧疚、有思念吗?
如果他们知道,他们用什么方法传达这份了然?
如果不传达,他们怎能甘心、怎能安心呢?
如果他们不知道,那这些期盼和思念,是因为而什么生出来,又该往何处去?
佛教说有今生来世,可来世有多远,谁能记得住?谁能认得出谁?
今生没有说出口的话,来世,还能对同一个人说吗?今生没做完的事,来世还能继续做吗?
......
没人给她答案,但她努力地让自己相信能。她想问她的母亲,想见她,想向她道歉,想和她说积攒了很多年的心里话。
她凝视自己的女儿,有时会想母亲是否也曾这样凝视过自己,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她是故意要抛弃她的吗?母亲是否怀着莫大的遗憾离开,是否从来没被她理解过,是否迫不得已……
孔悦然夜里不知流了多少泪,睡着又哭醒,醒来又哭着睡着。她的心像破了个洞,她拼命往里面填东西,那心却一边填一边漏,如今却是再也填补不上,那洞永远在了。
这天王凯文带着女儿从外面回来,也带着一腔怒气。他把孩子放到地毯上任她自己爬行,挨着孔悦然重重地坐进沙发里。
他没注意孔悦然也正在发呆,喘着粗气说:“她太过分了!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没认过错,从来都认为是别人的问题!她说声对不起会怎么样?要是她早些低头,爸爸也不至于那么痛苦……”
孔悦然从茫然的思维中抽离,机械地问王凯文:“怎么了,又跟她吵架了?”
王凯文抓着头发道:“我受不了了!为什么她要这么折磨我们啊!你说我该怎么办?要不我们离开这里吧?”
“这回又是什么事?”
“她又辱骂爸爸!爸爸都离开那么久了,可她还不肯原谅他,她连奶奶也骂……你知道吗,她跟我们家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断了来往,包括我两个姐姐,她从来不说别人一句好话,只会抱怨、咒骂,谁会受得了这样的人?我怕有一天,你也被她骂走!”
“我很早就告诉过你,你应该跟你妈妈保持距离了。”孔悦然攫住这一点话头,努力地让自己清晰表达:
“我们在上海的时候,她隔三岔五给你打电话,也许是因为想念你。我们到了德国,她连我们居住的空间,和我们的时间都要侵占,这还是因为想念吗?现在我们搬出来了,她又要求你每天都去看她!凯文,你是个成年人,我不是让你不管她,可你已经跟我结了婚组建了家庭,应该要给予我和宝宝更多时间和关注,你妈提出的那些无理要求,除非你没结婚,一辈子在她身边你可以去做,但现在情况不是这样的,你就不能坚定地拒绝她吗?”
也许是用力过猛,说着说着,她愤怒了。
“……道理我都懂,可我,我就是无法像你一样那么果断……我已经没有爸爸了,难道一定要再失去妈妈才行吗?”
“那难道,你一定要失去我,才行吗?”
孔悦然终是没有忍住。话一出口,她愣住了,忙转身走到窗户边朝外望,只望了一眼,忽然再一次有跳下去的冲动。
王凯文也愣住,随即被自己的苦恼又纠缠上,无暇顾及她的情绪她的沉默。他接着数落:“可是妈妈太过分了,从小她就总骂人,总说别人坏话,爸爸受不了要跟她离婚,她就威胁他要自杀,她为什么不能好好生活?为什么非要折磨身边的人呢?为什么?为什么!”
孔悦然重复她说过多次的话,语气因克制,变得十分冰冷:“你妈是不对,虽然我不喜欢她,但今天这种局面,不是她一个人造成的。王凯文,你是个独立的人,有说不的权利,你问问自己十八岁以后说过几次不?如果你早一点对她的不合理要求说不,早一点清楚明白地表达你的抗拒,她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那,那我该怎么办呢?”
王凯文没得到回答,转头看向孔悦然。孔悦然依旧冷冷地:“我已经给过你答案了。”
王凯文再次揪住自己的头发,忽然暴怒地朝门上撞。
宝宝哇地哭了。孔悦然一下被拉回现实,冲到她身边安抚她,张皇又吃惊地看着王凯文。
王凯文像只失控的野兽,孩子尖锐的哭声令他更加烦躁,他接着像他母亲一样咒骂天咒骂地,双手握成拳头,砰砰砰砰四处锤击。
孔悦然连叫他好几声,他都彷佛没听到。宝宝的哭声止不住,孔悦然也失了控,用尽力气尖叫:
“王凯文你个王八蛋!给我停下来!”
声音似乎能震破耳膜。宝宝的哭声断了两秒,继而爆发得更激烈。
震惊之余,王凯文总算清醒过来,他望着绝望的妻子,担惊受怕的孩子,被撞得开裂的双手,发现鲜血从皮肤的纹理处慢慢渗出,有些惊慌地重复道:“我要去看医生.......我要去看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