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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42 无处安放的深情 ...


  •   孔悦然马不停蹄地赶回长沙,精疲力尽,双目空洞。仿佛死神要带走的人,是她。

      她到了医院,满屋子黑压压呜呜咽咽的人,仿佛死神的化身,仿佛要吃了她。

      他们把她拥来拥去,在她耳边哭着喊着。
      他们似乎说了很多,她却一句都没听清。
      他们摇晃她,恳切地呼叫她的小名,他们应该是好人吧?

      可他们不正眼看她,他们都带着看弱者的眼神可怜她。

      不久他们好不容易放过了她,把她推搡到前头的灯光底下,让她看躺在白色病床上的一个人。
      那人约摸六十来岁,穿着厚厚的暗紫色羽绒服,是她认识的人。

      可这人长得又跟她印象里不一样,这人的脸那么黄,那么瘦,那么冷,那么恐怖。她哪里曾认识过这样一个人?

      虽然觉得不认识,不知为什么,她却伸出手去握住这人的手,钻心的冰凉瞬间浸透她的皮肤。她听见嘈杂中,自己生硬而遥远的声音:

      “妈,你怎么啦?”

      一堆人听得她叫妈,又呼呼喝喝哭嚷开来。

      她的声音和她的思想,都淹没在这些不相关的人的噪音里。

      然而那人动也不动。孔悦然的脑子突然像落地的火球,溅出来火星子一般许许多多杂乱无章的思绪,像什么都想到了,又什么都没想。

      她发呆的时候,他们把病床上的人用白布盖住了。

      接着不知从哪儿又来了人,把被白色包裹的人抬了出去。

      房间里的人呼啦啦忙不迭地跟着跑出去,像抢着去看什么高兴事儿似的迫不及待。

      有个人长了张她认识的面孔,踉跄地爬过来扶她,她想起来了,这人就是给她打电话的表姐。

      许多年不见,记忆中是青年的表姐,怎么忽然就......变成了个两鬓斑白的中年妇女?

      表姐哭的鼻涕掉落下来,令她觉得很滑稽,很不雅。但是表姐抹了一把眼睛,靠近了她。

      哪怕她往旁边让了让,她也还是不离开她。

      她搀着她上车、下车,摸索到灵堂里,按着她的头朝一张黑白照片,和两支点燃的蜡烛磕下去。

      而后许多人包括她,又上车,颠簸了两三个小时,又下车,走进一处院子,坐进客堂里等。
      等什么呢,孔悦然不知道,也没问,只等到天黑。她双眼盯着那框遗像,十几个小时动也不动。

      有人拿过她的手和脚,她没有知觉,手脚已经冰冷得像消失了。

      那人塞给她一个暖炉,将她的脚脱掉鞋,揣在自己温热的怀里捂着,她都没反应过来那人到底是谁。

      第二天很早,又有人捧来一个古代宫殿模样的陶瓷大件塞给她,让她抱好。

      她心想这是什么,这可真沉。还没想完,门外喇叭声锣声鼓声,一起哇哇乱叫,表姐于是又来搀着她,说,大姨要下葬了。

      孔母第二任丈夫的老家在常德的乡下,她的墓地便也随传统,设在乡下一处农田中。孔悦然依稀想起,那里也是她的故乡,也是她父亲的故乡。

      那个,父亲,他在哪儿呢?他来了吗?

      她抬起沉重的眼睛茫茫然看一眼人群,好像看到了他,一晃眼,又好像没看到。

      她倒是看见十几个农村男人的队伍,抬着一口大木棺材,晃悠悠地、晃悠悠地走,她被表姐搀扶着,也跟着晃悠悠地走。

      他们走走停停,走了怕是有好几里地,终于在枯萎的、刚下过雪的农田里停下来。那田里已经挖出一个好大好深的长方形土坑。

      男人们把那口棺材小心翼翼地放下去,就来夺孔悦然手上的陶瓷宫殿。

      孔悦然突然急了,死死抱住不撒手。她张开嘴想喊,想说话,却像被掐住似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没有那么多人力气大,那宫殿终究被他们夺了过去放进棺材里。

      而后,棺材上盖了,男人们纷纷把旁边的土推下去,推高,推出一个像她小时候见过的,坟一样的小山包。

      他们又按着孔悦然的头,向这个小山包磕头。

      磕完头,人们放松了,人们也有的笑了。

      表姐抽抽搭搭搀着她回到那个院子,院子里起了灶,吹着唢呐,飘着饭菜香,围坐着十来桌边嗑瓜子边说笑的乌压压的人们。

      这可真是场闹剧啊!可是为什么,这剧要这么演?

      表姐给她送来一碗热腾腾的肉汤,跟她好声好语地,说了很多话,把肉汤送到她嘴边喂她喝。
      孔悦然喝完汤,冷静地站起来道别。她说:“我要回去了,我家里还有好多事呢。”

      人群中有个老人走出来送她。她认出,这就是她的父亲,就是昨天夜里给她暖脚的人。她依然冷静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发出一点声音,声音很小,话却冷酷至极:

      “这回,你终于高兴了吧?”

      她想到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自己应该原谅他们,可眼下她做不到。人真是可怜的动物,人其实是身不由己的!

      从始至终,孔悦然一滴眼泪都没落。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人敢问。关于她暴富的传说早由她父母亲戚们散播出去,村民们对于她这么有出息的人是相当敬畏的。

      她像行尸走肉一般,陪这群似乎来寻热闹、完成任务的人走完整个过场后,打车来到机场,才想起还没买机票。

      那该买去哪里的票呢?

      就回德国吗?事情不是还没办完么?不还没见妈一面吗,我哪能这么快走呢?

      她翻找出母亲的朋友圈,是半年可见的状态,只有一张她刚抵达上海时的自拍,那时的她在生动地笑,配文是:来给女儿带孩子啦!

      孔悦然看了一会儿,还是不相信,也抗拒相信。

      她又回翻通讯录,看到罗芙的号码,于是打给罗芙,很平静地问:“你在哪儿?我能去找你吗?”

      罗芙当时在和妈妈、小姨、小姨父逛集市,他们买了很多年货,很多吃的,三个大人加罗芙一个小孩,带着大包小包回家稍事休息后,都围着锅灶转。洗菜切菜剁馅蒸包子蒸腊肠包饺子,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往年还有表姐表妹也在,但他俩几年前都结婚生孩子了,从小姨家搬了出去,所以今年像去年一样,小姨只能唠叨罗芙:“你都多大了呀,还不交个男朋友、还不赶紧结婚哪?”

      小姨父把电话给罗芙拿了来,不忘呵斥小姨:“你唠叨你家两个还嫌不够,还要唠叨罗芙?罗芙不一样,罗芙要找个大户人家的!”

      罗芙接通电话,一看是孔悦然,顿时有些扫兴。但想着大过年的,还是应付吧:“你回国了,怎么突然回来了?”

      孔悦然听着罗芙平淡的语气,忽然沉默了。

      罗芙问:“喂?有人吗?”

      对方没有再出声。

      罗芙打算挂电话,那头突然叹口气,嘶哑了声音:“罗芙啊!我妈走了。”

      罗芙像被一道闪电击中,愣了几秒,随即连珠炮般问:“你现在在哪儿?谁跟你在一起?王凯文呢?”

      “我在长沙机场,就自己。”

      孔悦然的声音像从地缝里冒出来的,虚虚晃晃,像随时会飘散,又补充道:“我才从葬礼回来。”

      罗芙倏然红了眼眶。

      她回头看看自己的母亲,胸口那堵墙轰然碎掉。她快速想了想,直接道:“你赶快买一张下一班到成都的机票,把航班号发给我,我去接你,多晚我都等你。”

      挂了电话,孔悦然茫然地转过头,看了看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眼泪忽然无声地、接二连三地滚落下来。

      但她仍旧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像已经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像忘记了发生过的事情,擦擦眼睛买好票,搭乘最近一班飞机,几小时后抵达双流机场。

      罗芙借了小姨父的车,开到机场,到出站口等着她。

      一见到孔悦然,她上前一步,一脸担忧地跑上去揽住她的肩膀,察看她的状态。

      这些天来,孔悦然本来很平静,但就在这一刻,就在这一刻,一看到罗芙的眼睛,她就知道那一切都是真的。

      无法挽回了,永远失去了.......

      她再也控制不住,抱住罗芙嚎啕大哭。

      罗芙不躲不问不动,默默抱着她,任路边来往的人或同情,或疑惑地打量她们。

      十几分钟后孔悦然发泄完积压的情绪,才抬起红肿迷茫的眼睛。罗芙顾不上肩头被浸湿的衣服,依旧紧紧揽着她的肩膀,走向停车场。

      等两个孩子到了家里,三个大人才开始炒菜。

      他们和孔悦然打了招呼,什么都没问,吃饭时羞涩地、诚恳地劝她多吃,说她看上去太累了。

      吃过饭,大人们抢着收拾碗筷卫生,让罗芙去陪伴这个一脸悲戚、过年也回不了家的孩子。

      罗芙让孔悦然洗了热水澡,钻进她床上先好好睡一觉。看她很快闭上眼睛,就关了门,和三个大人转场去小姨家看电视、聊天、等待春晚,等待烟花。

      妈妈和她说:“我今晚住小姨家,你们平常太忙,趁放假好好休息。”

      罗芙说:“你在家也不打扰我们说话,干嘛要住小姨家?”

      “你同事刚来咱们家,看得出不太自在,我把地方让给你们,你陪着她适应适应。明天晚上我们在小姨家吃饭,你们到时直接过来。”

      夜里十二点放完烟花,罗芙才回去。她洗漱好,想着去看一眼孔悦然,推开门却见她已经醒了,披着大衣坐在床头,黑暗中沉默地发着呆。

      屋里很冷。窗口的光照进来,雕出她一个凄楚的轮廓。

      罗芙让她挪了些地儿,上床去挨着她。她在被窝里摸索到孔悦然僵硬木然的手,握住了,彷佛给她力量一般。

      孔悦然嘶哑着声音说:

      “我从来没想到她会这么早离开。就算跟她不亲,我也没咒过她啊。相反,我希望他们都长命百岁、过得幸福,这样我就有理由不管不理他们,也不黏他们。她今年才六十岁啊,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呢?”

      眼泪无声地从她脸上流下来,断了线似地,止不住。她顾不上擦,继续颤抖地说:

      “我以为我跟他们没感情的,也想过不止一次,如果他们不在了,我会不会难过。我都以为不会的。他们这么狠心,生了我又不管我,把我一个人扔在国外,我应该恨他们的……她去年偷偷跑到我家,给我带孩子,却被我赶走了......”

      罗芙默默地掏出纸巾,为她擦掉脸上的泪水。孔悦然又问:

      “你说她是不是知道自己得病了,想来跟我告个别的?……我真是个混账,我只想到我自己的感受,问都没问过她......你说她为什么也不告诉我呢? 我就那么、那么令她陌生吗?我到底,到底哪里做错了,先错的明明是他们啊——”

      看着此时的孔悦然,罗芙感到心里那些陈年淤积的疙瘩,在一点一点软化、消散。

      想起自己经历的、承担的种种,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够不幸了,直到,看着此时的孔悦然。

      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拥有的,是别人用多少财富和能力,都换不来的幸运。

      一想到生离死别的情景,想到时间过得真快呀,她们都已经到了会陆续地经历亲人死亡的年岁了,罗芙的眼睛也逐渐迷离。她留着泪,紧紧握住孔悦然的手,任她的悲伤,心酸,来不及,后悔遗憾,痛快地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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