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野兽派》照写意

13、13 成年女性心迹

　　小老太太不会说中文，一直和罗芙讲英语。她到了病房，一眼看到王凯文，随即热切地张开手臂和他拥抱，叽里呱啦说了几句，就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拉家常。

　　二十多分钟过去，不知道究竟什么话题那么带劲，罗芙略微有些惊讶：儿媳妇刚生产完，孙女刚出生，老太太......都不看不问的吗？

　　房里虽然安静，但一会儿来个护士量体温，一会儿再来个护士排恶露，孔悦然无法入睡，断断续续地给罗芙说起生产过程。

　　原来，孔悦然本来担心生不出，但医生检查后，说她身体调理得不错，建议顺产，可她奋力挣扎几个小时，眼看快顺下来了，临了却发现孩子头太大，最后仍然不得不剖开。跟生产的疼痛比起来，因为肚皮的伤口尚未愈合，护士要挤压她的腹部才能排恶露，这种疼痛才要命。

　　孔悦然黄着脸，虚着眼，眼见护士伸手到她被子里，非常明显地紧张起来，现出受刑般的表情。

　　即便不是亲人，罗芙瞧着平日刀枪不入的她遭受如此大罪，不禁唏嘘不已，心里也止不住地疼惜。因此护士一走，她便围着她嘘寒问暖、前前后后忙个不停。

　　这会儿，她喂孔悦然吃完医院专门配的半碗稀粥，抬头一看六点了，王凯文和老太太仍然东拉西扯，大有废寝忘食的势头，便只跟孔悦然商量着安排晚饭。

　　孔悦然的一日三餐自有医院独自配送，无需操心，她嘱咐罗芙帮着操心那两个老小孩。

　　罗芙想起护士提过一楼有员工食堂，供应些简单饭菜，就自告奋勇搀扶老太太下去吃，再打包回来给王凯文。

　　小老太太对罗芙倒更亲切，听罗芙说要吃饭，就和她下到一楼去。当看见食堂只有些炒面、包子、馒头、简单菜式后，小老太太皱眉问：“我不要吃这些，外面有像样的餐厅吗？”

　　罗芙刷开手机查了查：“最近的餐厅走过去十五分钟，您能走吗？能走我带您去。”

　　小老太太大吃一惊：“什么？走十五分钟？……那我考虑考虑，你能不能上楼去叫凯文下来，我们一起去吃。”

　　罗芙想也没想：“凯文要照看KK，如果他走开了，就只剩KK单独在房间里。”

　　小老太太很无辜地问：“KK不可以自己待在房间吗？”

　　罗芙有点奇怪：“她刚刚生完，身体很虚弱，护士说没有完全度过危险期，还是让凯文留下来陪她。我们可以尽快吃完饭回来。”

　　“我当年生下凯文和他姐姐，一手抱一个，医院也没有人管，我相信KK也可以。”

　　可罗芙沉吟不语，老太太便又说：“我走不动，我不去了，你知不知道更近些的餐厅？”

　　罗芙又刷一遍手机：“最近的，得走十五分钟。您要是实在不能走路，我们打车去。”

　　彷佛刚才说的话都白说了，小老太太又要求道：“好，你叫凯文和我们一起去。”

　　罗芙惊讶地看着这个看似无辜的老太太，她脸上正显露出小女孩般的天真和懵懂。

　　结婚之后，每当罗芙们问起孔悦然的婚姻生活，她总说王凯文对她言听计从、婆婆对她疼爱有加，有时会在群聊里秀秀恩爱、晒晒婆婆寄的昂贵礼物。罗芙她们深信不疑。孔老板八面玲珑，搞定王凯文和婆婆那还不是小事一桩？

　　但今天，事情似乎，并不是孔悦然想让她们看到的那样。

　　想了想，罗芙说：“要么这样吧，您先上去，我去附近转转，有好吃的给你们打包带回来。”

　　小老太太点点头，简单表示了对罗芙的谢意，没有推脱，乘电梯上楼了。

　　四十分钟后，罗芙气喘吁吁地打包回四菜一汤，小老太太表示满意，这菜不错。

　　三人刚吃完饭收拾好，月嫂就从老家赶过来了，孔悦然便催促罗芙回去休息，等以后有空再过来看看孩子。

　　告了别，罗芙正要出门，孔悦然忽然叫住她：“——罗芙。”

　　待罗芙回头，她却不知道要说什么。默默地互相看了几秒，才想起来似地，喃喃道：“没事儿。” 顿了顿又说：“谢谢你。”

　　罗芙了然地一笑：“客气啥。你多休息，有什么事一定给我电话。”

　　两周后，孔悦然出了院，在家里继续坐月子。这天罗芙照例打电话问候，恢复了气力的孔悦然终于忍不住发起牢骚：

　　“跟你我就不掩饰了，你也看到了，他妈简直了！来的这两个星期，我还在医院呢，天天缠着他儿子出去买东西，带不走的东西又买了一堆，我家厨房、客厅都堆不下了，跟个垃圾堆似的！孩子她也不上心，抱不到两分钟就不耐烦，就这还要干涉阿姨做事！你说她都一把年纪了，物质欲望、控制欲望怎么还那么重？”

　　“你结婚前不是去他们家见过吗，那时你婆婆不这样？”

　　“结婚前见得少，我想着不跟她一起生活，管她什么样？没想这老太太会装，比你我可能耐多了，谁知道她这么作呢？现在除了买东西，还一天天儿地煽动王凯文带孩子回德国，说什么王凯文挣得少，上海生活太贵，我的钱又都压在公司账上，我们眼下的生活水准比德国差远了。我老公明显已经被说服了，都跟我提了三次回德国了。”

　　“那你怎么打算？”

　　“我能怎么打算？以前一个人的时候，怎么都无所谓，现在结婚又生了孩子，不得多考虑些？老王坚持要回德国的话，我也只能跟过去。可我跟过去公司怎么办？只能赶紧找个靠谱信任的人，帮我把公司看看好——”

　　话一说出来，孔悦然马上警觉。她敏锐地想到罗芙的提议。

　　她立即收住话头，迅速地判断该继续还是岔开话题。这喋喋不休后突然的刹车，反倒也勾起了罗芙的敏锐。电光火石间，她和孔悦然想到了同一件事。

　　她不知道孔老板是无心还是有意，但既然提到这出，她决定趁热打铁，再多争取一次，抢在孔悦然再度发话之前接过话头：

　　“你的公司开了五年，我亲眼见你从零开始，风里来雨里去，三个月瘦了二十斤，拼上半条命，才有今天的成绩。按道理说，在你成功后我提出加入，本来就是不对等的。我很抱歉，没在你最辛苦的时候选择和你站在一起，因为那时我压根儿没敢想过要离开TG，也从没听你说过你多么需要支援，而且，我家也有负担，我还没有你那么自信、有失败的勇气。可我现在知道了，也许有点晚，但我没有任何占你便宜的想法，我只想通过付出，利益到你也利益自己，获取有更大可能性的收入。”

　　罗芙紧握电话，留心听孔悦然反应。然而那头一片寂静，连孔悦然的呼吸声也听不见，她只好接着说：

　　“业内都说，你公司去年做得很好，外面还有很多客户等着合作，正是发展的好时机。我相信这是事实，但你自己每天焦头烂额，连上厕所都跑着去，除了结婚、生产那两天，平常你仍然不休假的吧？你把零散的小客户交给助理们跟进，像样点的大客户都亲自来，这本来无可厚非，但去年你谈了那么多资源，对接了几个？你没有时间和精力两头顾，没有时间将业绩持续提升，没办法深度信任那些小助理，你也没有时间出去看看现在行业内有哪些新模式、新变化。你说得对，你的的确确需要一个能为你分担、能被你信任、并且和你互补的人......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我是没有资金，但我有不得不拼命赚钱的动力。我是背了债务，但我非常感激你，如果有机会马上报答，我肯定毫不犹豫。我从身到心，都做好了吃苦打拼的准备。

　　我知道是人都会有贪心，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你提什么要求我只能答应，也许你担心等我有一天发达了，我会另起炉灶站在你的对立面。但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我们两人，也许会成为十分紧密的合作伙伴，而不是对手？

　　请你回头想想这些年，我是不是把每一件你的事，都当作自己的事来办？如果你还是不信任我，那请你告诉我，我要做什么你才愿意信任我、考虑我，没做到的我去做，没想到的我来想。眼下我的选择并不多，最好的办法，只有借你的力、你的成功赶紧走一步，和时间赛跑。因为不知道我妈什么时候会离开，你去德国前我该怎么还清你的钱，我不想欠别人太久。”

　　手机叮咚一声，孔悦然收到条微信。她顾不上看，罗芙继续说：

　　“刚才我给你发了我的优点清单，你可以另外添加上我的缺点，再比较比较，看看我是不是可用之人。如果这一回你还是选择拒绝，这个话题我以后再也不提。希望你哪怕看在十年交情的份上，认真考虑我的建议......”

　　罗芙一口气说完，孔悦然始终保持沉默。罗芙语气不重，听起来有十分诚意，然而她却想到另一层意思：这罗芙，求人给她机会，也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当然，她也听得出罗芙话里的无奈，坚决，甚至一丝屈辱感。她可以想见，罗芙说这一番话下了多大的决心。

　　凭心而论，罗芙确是做事的一把好手，聪明能干，踏实细致，靠谱。合伙不是不可以，关键就看罗芙能否和她互补，资金上指望不了她，但如果冲着为她省钱省力，为她守住目前的业绩，野心还不能太大这个目标去，罗芙大概也许，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如果从外面请个人，对方资金充足且本领强大，难保不会吃掉她；对方如果有钱没本事，公司也是守不住；对方如果没钱有本事，但人靠不住还是不行；对方如果既没钱又没本事，那找他干什么？

　　罗芙现在的确失意。就像她说的，失意时的表决心和承诺并不值钱，要看她得意后，是否仍然坚定，仍然不改初心，且在两人磨合过程中，这种初心不会因为情绪的种种干扰，而扭曲，而装满嗔恨怨怼，而全然改变为逆反的东西。

　　这得赌人性，但孔悦然悲观，她并不相信人性。

　　半晌后，她淡淡地说：“我考虑考虑，尽快给你答复。”

　　挂了电话，孔悦然心烦意乱。

　　月嫂在旁边喂孩子喝奶，她随手打开电视，调到个不讨厌的动物世界纪录片，让它们出点声，以分散些脑中密密麻麻、不由自主的权衡和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