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清骨（双重生）》羡己

2、地牢

　　这座浮靡华美的地牢深处，锁着那个她前世爱得偏执疯狂的人。

　　长长的珠帘垂在白玉床榻前，圆润的东珠在烛火里晃荡出微弱的柔光。一片碎粼荡漾后，隐约可见端坐在榻上的清癯身形。

　　妲婴无声息地行至珠帘前，也不开口打破这里死水一般的沉默，只在榻前的嵌云石雕螭圆桌边坐了。

　　她抬手取了桌上的茶盅，斟了一盏茶。

　　紫砂茶壶里盛的是她最爱的六安瓜片。温热的雾气腾腾而起，伴着清浅的茶香散开。

　　妲婴先是取了袖间的银针试过，又端在鼻间细细辨闻。

　　珠帘后突然传来一声疏润的轻笑。

　　“太后娘娘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榻上人声音如淙淙清泉般流淌入耳，“外臣如今处境，若是再毒害娘娘，怕是更走不出这夏国皇宫了。”

　　妲婴平静的黛眉微微一扬。

　　从她自戕时往前算起来，她该是数月有余不曾闻见过扶昭的声貌了。

　　那时妲婴正与摄政王在朝堂上风雨欲来剑拔弩张，扶昭终于乘机逃出地牢回齐国继位。她却在听闻他离去后大病一场，昏昏沉沉在床榻上缠绵半个月，再意识清明时大夏已然变了天。

　　这场病自然让她在那场与养父的政争中败落。

　　妲婴的心腹尽数落斩，她则被孤身禁足于慈安宫。那些日日数着昏暗空气中浮尘的岁月，她亦是在慢慢将扶昭从心口一点点剐去。

　　时至死去过一回的今日，再听到扶昭的声音，还是一瞬间就唤醒了她心中沉睡的黑暗巨兽。

　　但这回无关情爱了。

　　妲婴冷了脸，扬起茶盅重重往地上一砸。

　　伴随着尖利的“哐嚓”一声，茶盅一落地便摔得粉碎。盅里茶水四溅，飞到妲婴华丽的裙摆，将玫瑰红的底缎洇出一片血红色。

　　她毫不在意，拂袖起身就快步向那床榻去。

　　珠帘被“哗啦”一声甩掀起，妲婴如风一样冲到榻前，左手撑着榻栏俯下身去，右手一把揪起榻上人的衣襟。

　　“扶昭。”她面如冰霜，却将他的名字念的极其软和暧昧。

　　名字的主人本应是倚坐在床榻边捧了书卷在读的，冷不丁遭了这么猝不及防的一扑一拽，他手中的书便被撞掉了去，落在地上哗啦啦地翻卷了一会儿。

　　扶昭静然不动地对上她冰冷下暗流涌动的眼眸，清润的眉眼里的略略浮现出几分微讶。

　　他原本松松披着的月白外衫也早被拉拽得滑落下去，原本捧书的右手有些猝不防地撑在身后，似是在随时准备仰避开她再突然的靠近。

　　妲婴攥着他衣襟的手有些抖，冷面上却蓦地绽出笑容来。

　　她笑意盈盈地换了称呼：“扶夫子。”

　　大约是这个昔年的称呼提醒了扶昭两人从前的师生身份，扶昭温润如玉的面容立刻蒙上了清冷的疏离。

　　“请太后娘娘慎言，外臣不敢当。”

　　妲婴瞧着他突然不动神色地向后远离自己，笑意愈发深艳。

　　“学生这么舍不得夫子走，想要把夫子留在身边，还不是因为太喜欢夫子了呀。”她歪着明媚可爱的小脸，状似天真地凑近他，“虽然现在不那么喜欢了，可是一看到夫子这么想我快点死掉的样子，突然就改变主意了呢。”

　　扶昭拢在宽袖中的修长手指微微一顿。

　　他在细细思忖她真真假假话语里的实际深意。

　　面前这个生得浓桃夭李的少女当年还是摄政王府里的小郡主时，强要他做她的太傅，一开始也是装着这般的天真神色。

　　若非后来从眼线里了解她肃清后宫时杀伐冷血的模样，他或许还真会直到如今都让这张过于娇昳的脸蒙蔽了去，只当她是个被宠坏的小贵女。

　　扶昭垂了浓长的羽睫错开视线，温声道：“外臣自然是愿太后娘娘凤体康健，福寿绵长。”

　　“真的吗？”妲婴似乎笑得更灿烂了，“那这一次小婴一定要像夫子所希望的那样，活得长长久久，开开心心。”她将最后几个字讲的极重，末了又撇下嘴来。

　　“夫子骗人，你才不想要小婴活着呢。”

　　妲婴骤然一收笑意，转含了委屈的腔调。

　　“若真叫我死了，夏宫大乱，夫子身为齐国质子，少不得还要助推一把呀。”

　　扶昭垂下的眼睫几不可见的一颤，落下的阴影教人看不清情绪。

　　他轻声道:“外臣知道自己的身份。”

　　妲婴特意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眼前人继续接话解释。那委屈的腔调里戏谑之意顿时淡了，反翻涌上来几分戾气。

　　上一世被扶昭的突然脱身的消息冲击得怒急攻心，缠绵病榻许久时，她就已经在怀疑了。

　　若说自己素来被捧养得精贵娇气，也不至于昏沉如此久连神识都不清明。后来稍有时候精神尚济些，她密传心腹去查，才确定有人早对她下了药。

　　那药的分量极其轻微，这药下得又积年累月，慢慢在她身体里侵蚀，已然悄无声息坏了底子。

　　她疑心重得很，能有机会对她下药的人寥寥无几。扶昭是最能轻易得手的一个。

　　何况他还一直那么想要摆脱她。

　　而这里的六安瓜片掺杂了一股极难以察觉出来的苦香。她上一世从未对他提起这方面的戒备，竟然一直不曾察觉。

　　“夫子可真狠心啊。”她并不急着说茶水之事，只意味不明地用水葱似的细指细细拈弄起扶昭的衣襟，“瞧瞧，夫子哄骗小婴的时候，都不敢看着人家。”

　　衣襟被身前阴晴不定的少女拈玩得有些凌乱，形状优美的锁骨已然露出大半。扶昭紧抿薄唇，才要抬手拢住衣襟，却被她又是霍地一撞，接着腿上就落了一具温热的躯体。

　　扶昭骤然一僵。

　　坐在他腿上的妲婴趁机伸了小手，强硬地捧起他的脸，逼得他直视自己。

　　“夫子口是心非的狠心模样实在是——”她将后面的几个字咬得极重，“——太让人着迷了。”

　　“就算是已经不想要夫子的爱了，可还是想看着夫子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物，折倒在小婴这种阴暗狭隘之流的手里。”她楚楚可怜地逼视着被迫抬起头的他，“夫子和小婴玩个游戏好不好？”

　　扶昭对着腿上少女似有泪光盈盈的桃花眼，心口习惯性陷下去一点后是猛掀起的惊醒警惕。

　　眼前人早不是当年皇宫里乖巧坐在桌前听他讲课，被罚抄书时抱着他手臂耍赖撒娇的妲婴了。

　　不，应该说眼前这位夏国小太后，从前也不是那个他以为单纯娇软的小郡主。她一直都是那个自私狠辣，面甜心苦的妲婴。她太爱骗人，也太会演戏。

　　或许从前他在这冰冷夏宫里待她还有几分不同的松动，可如今走到这般地步，已是该划清界限。

　　其实腿上少女的力气再狠也是小的，男女力气相差悬殊，扶昭只需一推就能挣脱开她的桎梏。

　　他这么告诉自己。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明明是被他仔细收了力道推离的妲婴，竟像是被狠狠抛开，重重落到了榻前的绒毯上。

　　他心里不受控制的稍稍一提，紧抿的薄唇微松了几分，到底还是没有出声。

　　俯在绒毯上的少女久久都没有动。

　　久到扶昭清冷下来的神色都有些维持不住，几欲担忧开口时，她终于缓缓抬了头。

　　妲婴就势在绒毯上歪支着脑袋，抬起的美丽小脸上尚带了方才委屈时的红晕眼尾，偏偏又要将嘴角勾出一个绮丽至极的笑容。

　　“夫子又推开我。”她直勾勾地盯住他，“夫子总是要推开我。”

　　与她对视的扶昭心中一沉。

　　她眼瞳里再压抑不住的阴沉情绪与娇美笑靥冲撞到一起，秾艳到危险。整个人像是披着美丽少女皮囊的凶狠巨兽，嘶吼着要将体内的阴暗放出来。

　　他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妲婴，还是在依照两国合约离开夏宫那日。

　　归齐的事情他没有瞒着妲婴，那个时候他还只当她是被狠心父亲强推上太后之位的可怜少女，甚至还想过带她一同归齐的可能，尽管终究因为一些事情还是没有提。

　　告诉妲婴是为了牵出她背后的摄政王。齐国乱政，九子夺嫡，此时回国不是最佳良机。

　　他需要一个被迫留在夏国，继续部署势力的机会。

　　但他没想到这个时候，表面娇娇弱弱的少女已经能逐渐从擅专父亲手中夺权。亲自带了禁军重重围住皇城，拦截下他的人，是她。

　　妲婴于千军万马，前高高坐在华彩锦轿上。她也是像今日这样眼眶微红，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她娇声软语地请他留下来，留在自己身边。

　　然而处变不惊的他那刻情绪已被冲击得翻江倒海，少女的真面目昭然若揭，他怎么还会被这表面的柔弱可爱受骗。

　　当时他声音绝情：“太后娘娘，外臣无心于您。”

　　然后妲婴一怔，委屈的嘴角瞬间转扬出甜美又残忍的微笑。就此将他锁入了这座华丽奢靡的地牢里。

　　那一直叫嚣在丰姿冶丽外表下的狰狞猛兽终于挣脱出来，将想要得到的东西恶狠狠地咬住，恨不能尽数嚼碎研磨干净，完完整整地贪婪地吞进肚里。

　　但是今日的妲婴仿佛真的与那日不同了。

　　她体内仍是有那逞凶的巨兽，只是似乎不再被轻易放出来冲他撕咬，只囫囵地在她美丽的眉眼间闪过。

　　更不同的好像是那浓重的爱意再寻不到踪迹了，只剩下更深的欲望扑面而来。

　　“不过没关系。夫子要离开我，我就将夫子的脚困在我身下的地牢里。夫子要推开我呢，我就将夫子的手牢牢地锁起来。”她轻描淡写，“索性小婴要的又不多。”

　　“都说了只是想和夫子玩一个游戏而已。”

　　妲婴的目光落到那状似无动于衷的人身上，笑意一敛，眉目之间又恢复了最开始的淡漠。

　　她将娇软的少女音压低，像是蛊惑的魅妖在他耳边低语。

　　“玩一个小情人儿之间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