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清骨（双重生）》羡己

1、重生

　　熙明五年的桃花开得极好。

　　妲婴爱桃花，慈安宫里便植了成片的桃花树。每逢阳春三月，常开得花团锦簇满枝明媚，深浅之间灿艳若云霞，漂浮于辉煌煊赫的慈安宫里。

　　然而此时已是暮春。团簇在枝头的嫣红已然颓败，不复鲜妍的花朵瓣瓣凋零。

　　久闭宫门，人迹罕至的慈安宫似乎亦是暗淡灰沉许多。

　　空落落的宫殿深处，妲婴一袭白衣坐在地上。她就着一束难得照进殿内的冷白阳光，抬起执着匕首的左手，细细瞧那锋利的尖刃。

　　今天将是夏国王都破的日子。

　　她对着匕首扬起嘴角，慢慢露出一个极娇艷可爱又妖气四溢的笑容。

　　小皇帝谢逢珩的羽翼还不够丰满。大夏一旦被她那个刚愎自用的愚蠢摄政王父亲握在手里，在这个各国动乱的时期里，离亡国也就不远了。

　　她的好父亲确实没有让她等太久。或者说，扶昭的动作太快了。

　　身处夏国多年的齐国质子，归国不过短短三个月，就能平治齐国乱政，整兵直攻夏国。可想而知，他在夏国时就已经如何韬光养晦地远收齐国势力。

　　可笑她还曾以为自己将他所有尽在掌握之中。

　　象征着皇城易主的钟声在巳时三刻响起。比她以为的还要早一些。

　　啧，她那好父亲连午时都撑不到。若是她掌军，至少也能拼得齐军玉石俱焚吧。

　　妲婴娇艷可爱的笑容里牵扯出几分讥讽之意。钟声将尽时，匕首在她指尖转了个花儿，毫不迟疑地从细嫩白皙的手腕狠狠划下。

　　汹涌的红色血流先喷涌出来，接着就是锥心刺骨的疼痛，从腕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从手腕到手臂已经疼得麻木。妲婴素来是最精贵娇气的，但此时她卧在宫砖上蜷缩起颤抖的身子，将唇咬到失去知觉，也不肯掉一滴眼泪。

　　她才不要哭着见到扶昭，叫他以为自己失去他后过得多不开心。

　　妲婴很冷静地想，是她不再要他了。

　　好疼啊，她再也不想让自己这么疼了。

　　昏暗的大殿里，蜷缩的少女身下蔓延出源源不断的鲜艳红色，将白衣和她瓷白的肌肤沾染，红白之间格外刺目。

　　视线逐渐模糊之时，她恍恍惚惚地感觉到大殿门似乎被急切地撞开。

　　外面明亮的阳光落了进来，光芒里朦朦胧胧冲进来一个熟悉的清隽身影。

　　“小婴！”

　　那人熟悉的温润声音里带了陌生的轻微颤抖。

　　扶昭吗。可她从来没见过扶昭任何失态的模样。就算是被她锁在慈安宫地牢的那三年里，他也永远都是温雅自持，端庄清冷的。

　　但此时意识已然混混沌沌的妲婴 ，懒得再提起精神确认。

　　凭他是谁，她不在意了。

　　意识彻底沉沦入黑暗的前一瞬，她感觉到自己被那人极其小心地、像是对待什么珍宝一样搂入怀中，幽幽的檀竹香气似有若无地蔓在鼻间。

　　一滴温冷的眼泪落在了她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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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体乃至手腕上的疼痛感骤然消失时，妲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紧接着就是一阵头晕目眩，强烈的震荡晃撞感凶猛袭来，叫她难受极了。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宫女恭谨的呼唤将在混乱晕眩中的妲婴叫醒，她有些痛苦地猛然睁开眼，栽倒俯在身前的紫檀小几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身边的宫女连忙小心翼翼地扶住她：“娘娘可是梦魇了，奴婢去请御医来瞧一瞧？”她话音未落，便惊觉什么，连忙苍白着脸跪下，“太后娘娘恕罪，奴婢失言！”

　　渐缓过来的妲婴慢慢地抬眼，最先入目的是她玫瑰红袖衫上的烫金桃花枝叶刺绣。

　　她蹙眉。

　　明明她已经许久不穿这样明亮颜色的衣衫了。

　　从前虽做了太后，她心里装着扶昭，总愿意打扮得鲜妍一些给他瞧。尽管他看她的神色永远平淡温和，无论她妆扮得如何娇美。

　　大概是囚禁扶昭之后吧，她就收起所有自己喜欢的明艳衣裙，换上了庄重寡淡的更符合太后身份的宫装。

　　这样沉闷的颜色才能压住她过于瑰姿艳逸又尚存稚气的脸，才更能彰显太后气度。

　　何况她再娇嫩他也不爱她。反正她已经得到了他的人，又何必再在乎这些呢。

　　跪在地上的宫女久不闻妲婴回应，愈发害怕地颤声道：“娘娘午睡一直不醒，眼看就要错过答应与陛下共进晚膳的时辰了，奴婢又忧心娘娘身体，斗胆急着叫醒娘娘才犯了忌讳，还请娘娘责罚！”

　　出神的妲婴被她惊醒，手下意识去扶太阳穴，一下子带倒了小几上的青瓷茶盏。

　　茶盏猛坠下去，“咔嚓”碎裂的清脆声音吓得地上的宫女埋下头，重重磕在交叠的双手上，身如抖筛。

　　妲婴刚醒来有些迟钝的意识，这会儿也清明起来。

　　她不是割腕自尽了吗？所以现在她在哪里？为什么又穿上了这么一身衣服？

　　目光滑到跪在脚边发抖的宫女，妲婴想起她方才的话，眼神一凛。

　　“你说哀家今日要与谢逢珩一同晚膳？”

　　可是自从她锁住扶昭，小皇帝谢逢珩就与她疏远许多了，别说一同晚膳，就来“母子”表面功夫也不愿再做。

　　宫女连声应道：“是。归浣姐姐伤还没好，娘娘不是还要奴婢今日去走了一趟尚膳监安排吗？”

　　妲婴的心几乎要狂跳出来。慈安宫的掌事宫女归浣武艺高强，唯一养了许久伤的那次……

　　是因她那夜带禁军围皇城，堵住离宫的扶昭时，为保护她而被扶昭身边亲卫所伤。

　　她冷下脸沉声问：“今儿是什么日子？”

　　宫女不明所以，小心答道：“今日是熙明二年三月初八。”

　　熙明二年，三月初八！她竟然重生回了四年前，她竟然重生回了自己囚禁扶昭的第二天！

　　妲婴呼吸有些急促：“莲舟在哪里？”

　　莲舟是她的另一位掌事宫女。归浣莲舟，她忠心耿耿的两个心腹，上一世却为了她落得一个身首异处，一个落得死无全尸。

　　“回太后娘娘的话，午后莲舟姐姐亲自去御医院为归浣姐姐配药了。”宫女小心地觑着妲婴的脸色，小心道，“莲舟姐姐说娘娘今日身子不适，怕是要多休息一两个时辰，叫奴婢们不许去打扰。”

　　妲婴心中有些恍惚。

　　她们都还好好的，活生生的。她真的回到了熙明二年。

　　宫女斟酌着词句小声说：“只是之前宸光殿差人来催娘娘前往，两位姐姐都不在，奴婢们实在拿不定主意，才斗胆进来瞧娘娘是否有恙。”

　　上座一直无声，宫女渐渐冷汗直冒，愈发把头埋低，生怕这位捉摸不定的小太后。

　　妲婴忽地站起身来。

　　不明就里的宫女吓得连连磕头：“太后娘娘恕罪！太后娘娘恕罪！”

　　正要快步离开的妲婴步伐一顿，有些烦躁地让她起来。

　　自她醒来这宫女就一直在谢罪。大约是因为她向来讨厌御医又有起床气，且这时因为扶昭性子又格外阴晴不定些，难免身边人诚惶诚恐。

　　妲婴弯下腰，攥住宫女的下巴，姣冶的笑意覆盖住眼角眉梢的郁气。

　　她迫使她抬头望着自己，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往后的膳食只在慈安宫摆，去请小皇帝过来，好不好？”

　　被往日晦明莫测的小太后突然温柔以待，宫女受宠若惊，内心却又提着一丝极重的惊惧。

　　妲婴漂亮得无可挑剔的脸上笑容稚气天真，可又总让人觉得透着残忍的寒凉气息。

　　她压下心中对于小太后危险又美丽笑容的惊艳，赶忙战栗着领命，踉跄着出去了。

　　慈安宫内又剩下妲婴一人。

　　熙明二年的慈安宫装潢还是格外光辉金煌的。画栋飞甍，锦天绣地，占据了正殿一整面墙的金丝楠木龙凤纹博古架上奇珍异宝俱是流光溢彩。

　　她妲婴呢，身为掌控大夏实权的摄政王独女，各国历代最年轻的小太后，自然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坐拥这奢华非常的宫殿。

　　然而事实上，她不过是个被父亲强嫁给先帝的，明面掌权的过渡工具。

　　成婚当晚先帝就被摄政王毒杀，自此她从父命扶持与她同岁的傀儡小皇帝谢逢珩，成了他名义上的母亲。

　　不过现在是熙明二年了。

　　一年时间里，她将早一点点布局在前朝后宫的势力收拢，又在与小皇帝的合作下，已经能将摄政王的权政分去一半。这才是慈安宫此般辉煌的基础。

　　谢逢珩当然会来，就算不要宫女去请，她不去用膳，他自己也会主动过来。

　　现在他们联合的势力才能将将对抗她的好父亲，所以他不能失去她这个盟友。

　　同理，她也不能。

　　但是上辈子她一意孤行，满不在乎后来谢逢珩的疏远，竟将两人光明的合作前程砸得粉碎。

　　这一世，她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妲婴深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将心中泛起的复杂情愫抹去，缓步向后殿最深处走去。

　　后殿各槛垂下重重轻纱，最深处芙蓉花染的帐幔里是极华靡细琢的温珊瑚镶玉牙床。

　　妲婴素手划过床榻的边缘，一直滑伸到最里面，细指拨弄了几番隐秘的开关。

　　床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她退开几步，等待着这温珊瑚镶玉牙床升起来一段距离，然后缓缓向两侧分开。

　　床下露出了一个黑乎乎通往地下的入口，其间扑面上来的温热微风里，竟然还带出些极其清浅的檀竹香气。

　　那香气将她笼罩住，若有似无漫在鼻间。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妲婴静静地在那香气里站了一会，突然漠然地伸手去摸脸颊。

　　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下来，沾满了手指。

　　静立良久，她才解下手帕，细细地将泪痕一点点全部拭净。

　　够了，不必再对他有多余的情绪。她前世三年也捂不热的一颗心，这辈子她再不想要了。

　　妲婴提起裙子，绮丽的眉眼拢上冷漠的冰霜。她踏上入口处的檀木楼梯，一阶一阶向下去。

　　温珊瑚镶玉牙床在她身后徐徐关闭。

　　越往下走，楼梯旁渐多的雕花宫灯便将其间照映得愈发明亮起来。

　　蜿蜒曲折的檀木雕花楼梯长长延伸下去，四壁皆有各式花卉百草的鎏金浮雕，被宫灯柔亮的光芒一晃，便满室奇光异彩，纷奢华美。

　　温暖干燥的微风从四处吹拂过来。此处丝毫没有地下的阴冷潮暗，反而像是闯入了另一座浮靡的宫殿。

　　这里是慈安宫的地牢。

　　过去的她特意为心爱的扶昭打造的，永远留在她身边的禁锢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