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清骨（双重生）》羡己

3、承诺

　　清脆的“叮叮”风铃声突然打破了地牢里僵持的沉默。

　　这是她的心腹宫女莲舟，自上面传来的讯号。

　　谢逢珩要来了。

　　不明风铃响动含义的扶昭心中戒备。他蹙眉转开视线，不再看绒毯上的妲婴。

　　“外臣以为太后娘娘有分寸。”

　　妲婴低头捂嘴娇笑了一声:“分寸?”她抬手扶了春藤小凳，姿态优雅地从绒毯上起来。

　　“你应当知道，在这里。分寸?规矩?皆由哀家说了算。”她神态傲慢地展理裙摆，“质子还是安心留在这里，准备好和哀家的游戏吧。”

　　这是她第一次对着他自称哀家。第一次将他质子的身份摆在他们之间的明面。

　　扶昭眉目微沉，眼看着妲婴袅袅婷婷地拨开珠帘，头也不回地往外去，平静的心下莫名涌起一股脱离掌控的慌张感来。

　　一直没有提出离开的他终于开口试探：“依照和约，离外臣归国的时日还有半月。齐国甚远，太后娘娘怕是要费心为外臣安排捷径了。”

　　已经踏上楼梯的妲婴不再多分一眼给他，娇懒懒地挥了挥手：“质子安心住下便是。”

　　她模棱两可地将态度抛给他：“等到哀家将游戏玩够了，自然会为质子谋出路的。”

　　望着玫瑰红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蜿蜒曲折的檀木雕花长楼之上，扶昭修长的手指下意识捂上莫名落空感的胸口。就像是……瞧着她渐渐走出熟悉的什么地方一样。

　　她的话里明明白白表示，和约已废，她不会让他走。

　　这就是他想要的不是吗。留在相对安稳的夏国，以便他蛰伏，操控部署两国的势力。

　　可是为什么他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该是这样的。

　　妲婴心悦他，囚禁他于此自然是要留他下来陪着她，想要他的心。

　　可如今她唤他质子，还用“游戏”这样轻浮的话儿套在留他的意图上。她看他的眼神里，好像已经少了从前的一些东西。

　　直到头顶传来轻微又沉闷的机关合闭声，扶昭才垂下晦明莫辨的狭长眼眸，伸手拾起跌落在绒毯上的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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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面的慈安宫此刻正是热闹得花团锦簇，攘来熙往。

　　宫女莲舟正候在温珊瑚镶玉牙床边迎接妲婴。她恭敬地将手肘递过，以便妲婴搭着借力，款款从地牢的楼梯出来。

　　外殿已有“皇上驾到！”的唱和声一重重传进来。莲舟跪下来整理好妲婴的裙裾，又仔细将机关复原。

　　妲婴心情不错道：“都准备好了吗。”

　　“是，都按照娘娘的吩咐备好了。”莲舟应声，“娘娘可要换身衣裳？”

　　自从新帝登基，娘娘每回见他都要换一身深色庄重的衣裳来彰显太后威仪的。

　　自家娘娘与新帝是自小不对付到大的青梅竹马，如今一个成了太后一个成了皇帝，相争牵扯到政治权势，两人更是越发想处处压着对方一头。

　　然而妲婴步伐不停：“不必了。”

　　已准备好衣衫的莲舟压下惊讶，低眉跟上风风火火向前殿去的妲婴。

　　两人自慈安宫后殿穿廊过院，沿途正为新帝初次驾临准备的忙碌宫人们俱福身身问安。一直到前殿后门，便见妲婴的另一位大宫女归浣正立于此，指挥捧着彩漆托盘的宫女们鱼贯而入。

　　归浣恭敬地向她问安，接着为她打起重纱珠帘。

　　“太后驾到”和最后一声“皇上驾到”的唱和正在这时同时到达了前殿。

　　迈入殿门的前一秒，妲婴忽地侧首柔声问了归浣一句：“伤势如何了？”

　　蓦地被除了对扶昭待人人皆冷情的自家娘娘关心，归浣居然一时没把碰了鬼的表情收住：“已然无碍了，谢娘娘关心。”

　　“日后收着些，别和个没见过血似的。”妲婴丢下这句话，便抬脚进了殿门。

　　只留下两个素来沉稳忠心的心腹宫女面面相觑。

　　归浣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娘娘这是在主动关心我？”

　　还是说自家小太后的话有其他深意？毕竟这位可是个除了扶昭，任何人都不愿意吐露些许真心实意的主儿啊。

　　莲舟伸手将重新放下的重纱珠帘顺了顺，含了笑道：“我总觉着娘娘今日确实不一样了，也许有些事情愿意去放下了罢。”

　　“但愿娘娘是真想通了，省的再苦了自个不高兴。”归浣嘴上嘟囔着，心里却是又软又惊喜得不行。

　　前殿峻宇雕墙，熏香袅袅。正中的紫檀嵌螺钿云腿细牙桌已经摆上了各式佳肴，众多宫人恭敬林立左右。其中深绀色装属紫宸宫的占了大半。

　　桌前已坐了个明黄纹锦长袍的少年，剑眉星目，姿态张扬。他整个人半仰躺在檀木镌花椅，一手挟在椅背后，长腿随意恣肆地半弯曲着搭在毯上。腰间垂下的玉佩系的烟粉色流苏穗子又平添了几分风流之气。

　　妲婴一进殿，方才对着归浣那一瞬间的柔和顿时尽散，取而代之的依旧是周身往日里的威常人勿进的威压。

　　明明自己也才刚坐下，他偏要故意拿了怪异的语气挤兑：“母后真是叫朕好等。”

　　妲婴不理他，自顾自地在跟进来的莲舟服侍下坐了。

　　眼见着进来的小太后一眼也不给他，只专心拾着牙箸用膳，谢逢珩就和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心里的一口气就堵着出不来。

　　挥手示意宫人尽数退下，他将一条腿扬起落到另一条腿上，翘了个混不吝的二郎腿，半挑了剑眉睨她：“说说吧，齐国质子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人？”

　　上一世这位少年新帝谢逢珩亦是问过这个问题，她当时一味陷在得扶昭心的泥沼执念里，坚持不肯放人，将两国和约撕毁。从小到大虽相争却从未对她发火的谢逢珩大怒，自此两人的嫌隙越来越大。

　　独木难支，两人闹掰之后在夏宫与摄政王的博弈俱是艰难。

　　“你下去吧。”妲婴淡淡地拒绝了莲舟的布菜。

　　莲舟犹豫了一瞬，还是福身称了声“是”退下了。

　　如此前殿便只剩下他们两人。妲婴垂着眼眸自己夹了一箸白葱春卷。

　　谢逢珩瞧不得她这副冷淡的样子：“端着做什么，赶紧把话说清楚。”他冷哼一声，“你的生辰也快到了，请柬还没发呢，齐国使团就早递交了帖子来。”

　　“使团这回来，除了打探我大夏虚实，势必也是要将扶昭带回去的。齐国太子狠辣多疑，怎么可能放心一个才名远播的质子好端端待在夏国？”他探究的目光来回在妲婴平静的脸上巡梭，“今日早朝众臣弹劾你那晚封皇城拿人之事，想必是你那好父亲指使的。”

　　妲婴轻飘飘地“嗯”了一声，又夹起一块桂花糖蒸栗粉糕。

　　谢逢珩原本还算缓和的神色一收。

　　对面人的心不在焉将他心中早埋下的怒火一下子勾了出来。

　　“你要强留下扶昭是吗？”他冷笑着将原本懒散的身子直起，手撑在桌上逼近她，“你当真要为一个齐国质子，将你我这么多年的努力毁于一旦？”

　　他声音骤然暴起，将尚陷在上辈子谢逢珩强闯慈安宫的记忆里的妲婴惊回神来，她掀了眼与怒气冲冲的他对视，心里头一回对他提不起气来。

　　前世谢逢珩因她病倒被禁足消息封锁，以为她其实已经被摄政王处死，明明自身难保也要强闯慈安宫看她是否安好，听闻最后被驻守的禁军重伤。

　　后来她先自戕了，也不知这不要命的狗东西后来怎么样了。

　　妲婴定了定神，放下快被夹碎了抖还未动过的栗粉糕。

　　“是。”不等眼前少年新帝暴跳如雷，她云淡风轻地继续道，“我有我的计划，你不必担心。”

　　重活一遭，许多事情她已了然于心。引齐国使团来夏，就是瓦解摄政王势力的一道好东风。

　　不明真相的谢逢珩深吸一口气，强压着眼角眉梢的戾气，带了几分讥讽道：“你有计划？金屋藏娇的计划吗？”

　　“朕不了解你吗，妲婴？你不过是要将扶昭私藏，日日沉浸在温柔乡中吧？”他似笑非笑，“哦，大抵还不是温柔乡。齐国质子瞧着和润，却是心如磐石，太后娘娘大概还得熬个日久生情。”

　　昔日妲婴对着扶昭那如同下了蛊的偏执模样，他是最清楚的一个。那夜禁军封皇城，他就站在高高城墙之上，将妲婴眼底的爱意和疯狂瞧的一清二楚。

　　他心口泛起的钝痛和酸楚再忽略不过，直冲上喉间化作脱口而出的嘲讽：“若是真能日久生情，我与你青梅竹马，怎么不见你对我动心？”

　　此话一出，气氛霎时落入片刻的死寂。

　　“我不爱扶昭。”妲婴将方才的话只做没听见，她放了牙箸，秾丽的小脸冷淡极了，“如今锁他在身边，不过是平一平从前的不甘心而已。”

　　她突然对着怔忪住的少年新帝粲然一笑：“陛下放心，哀家绝不会让你的帝位被任何人动摇。”

　　“等到哀家找补够了从前的委屈，自然将质子交归陛下手里，任由处置。”

　　谢逢珩英俊的脸上怒气仍存，心中却是不敢置信地一震。

　　摄政王自私的教养手段畸形，叫妲婴自小养成的性子乖张娇纵，喜怒无常。虽说在他面前待久了懒得端面具，话语里也惯是随口就来，真真假假的。

　　但妲婴的承诺不一样。

　　他情绪复杂地望着她撂下话儿便拂袖而去的背影，重新靠回椅背，垂下英俊含戾的眉眼细细思忖。

　　昨日还情深执拗，今日便能放下得这般干脆利落吗。若真如此，不甘心想要找补折磨那齐国质子，保不齐这朝夕相处中又旧情复燃。妲婴的疯狂偏执，谁能比他更了解？

　　既然她已决心断情，他就绝不会允许她回头。

　　手指不自觉摸上腰间玉佩的烟粉穗子，谢逢珩幽深的眼瞳里掀起浓重的阴骇。

　　不论时效或真假，扶昭都不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