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鹤》乌龙无糖

84、回家

　　六人在城郊与云浮宫队伍分离，朝着东边走去。

　　徒步加传送阵，总共行了七天路程。

　　这一路好在是相安无事，多少暗中觊觎阴昆仑的人，因为有颜月在而不敢轻举妄动。

　　进入灵川后，那些鬼鬼祟祟，蠢蠢欲动的小心眼便彻底从他们身边消失。

　　两百年前一别，尚是初春，半个月前来时正遇寒冬，如今再回到千妖城，仍旧是温暖而清朗的开春时节。

　　山口处刻着“千妖城”三个字的石碑上爬满了荒草，字迹在干叶之下若隐若现，虽然让人读不真切，但仔细一看，亦能认出所刻之字。

　　某株枯枝藤蔓上，已有几棵鲜嫩的绿芽冒出了细尖。

　　颜月走过去将荒草拨干净，只留下那株长出了新叶的枯藤。

　　三个笔力劲韧的正楷大字呈现在颜月眼中。

　　他慢慢蹲下，从“千”字一点点往下抚摸，一直摸至“城”字最后一撇。

　　睫毛随着手上动作颤抖得越来越伤感，眉目间仿佛凝固了最深的思念与忧伤。

　　他小声呢喃，尾音里满是眷恋，“父亲……”

　　颜忱站在他身后，苦苦压抑着酸楚难忍的情绪，心里的伤痛丝毫不比他少。

　　外人不知，这三个字是颜素问年少时亲手刻下的，每一笔一划，都在颜月与颜忱眼中浮现出他坦坦荡荡的身影，以及深藏在岁月里的年华。

　　颜月手心紧紧贴着“城”字，眼睑低垂，掩唇哽咽，久久不能释怀。

　　阳光穿过山涧，照出他身后一地碎影。

　　沉默良久，他偷偷挤掉一滴眼泪，起身后，眼角艰难地牵了牵，没叫旁人发现他哭过了。

　　“快到我家了，继续走吧。”

　　上一次来，相如赋拿着地图站在田间岔路口，问他“是去镇仙塔，还是颜氏神邸”。

　　那时他救莫夕心切，毫不犹豫选择去镇仙塔。

　　这次站在同一个路口，没有地图，他也知道家的方向在哪里，并且坚定地带着身后之人，朝千妖城中城迈出沉沉的步伐。

　　关情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目光绕过金璎珞等人，时不时在他的背影上流转，眼神看上去好似淡漠无心，却又有意无意地模糊了周围所有风光，眸光里唯有颜月头上一抹鲜红是清晰而明亮的。

　　那双墨蓝色瞳孔清澈透亮，一尘不染，宛如深潭映照着苍蓝的月光，有着经历过世事的宽容，并带着孑然一身的坦荡，将极致的温柔铺洒在颜月一人之身。

　　进入中城，妖民们一路围拢过来，队伍越来越长，越来越沸腾。

　　“城主回来了！！”
　　“城主大人，城主大人！！”

　　妖民只要看见颜忱，便不在乎其他人是谁。

　　仿佛是觉得只要有颜忱在，旁的人就一定不是恶人。

　　颜忱一路笑着与妖民打招呼，只是难过仍未褪干净，导致他笑起来时，看上去并没有那么欢喜，反而略显郁郁。

　　颜月从他身上看见了几分颜素问的影子，鼻头忍不住阵阵发酸。

　　须臾，终于有人认出了颜月。

　　“颜老二！！！颜老二也回来了！！”

　　“真的是小月，小月回来了……”

　　颜月一眼扫过妖群，认出几张熟悉的面庞。

　　但他却愧于相认，低头加快步子往颜宅赶去。

　　许是有人将好消息提前传到了颜宅，所以颜月与颜忱回来时，正有一名年纪轻轻的蓝衣女子与另一名中年老妪早早候在大门口，望眼欲穿地盼看着溪西大街口。

　　那老妪颜月自然认得，是从小照顾他和颜忱长大的蝶妖意娘。

　　只是眼前的意娘似乎比两百年前苍老了不少，按照妖类衰老的速度来算，她的变化着实令颜月吃惊。

　　颜忱不经意看了颜月一眼，见他目光落在意娘身上，唇瓣蠕动几次却讲不出话来，便对他此刻的心境了然于胸。

　　“你知道的，意婶婶她……”

　　颜忱从颜月侧脸上移开目光，缓缓对上意娘那双盼儿心切的激动双眸，继续说:“她心属父亲，默默陪了父亲一千年，一百四十年前父亲去世那日，她的妖灵也跟着一夜枯萎了……”

　　颜月这才明白她衰老的速度为何如此之快。

　　听颜忱解释完，不仅不奇怪了，反而觉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颜月微微抬头，看向颜宅大门前的瓦檐边挂着的青苔，许多儿时的回忆化作虚影，在檐上一幕幕闪过。

　　那双沉稳内敛的眼睛，忽然在某个瞬间微不可察地笑了笑，露出几分痴态。

　　当思绪回到眼下，无限的悲伤便被刚刚那抹无意识的笑意衬得更加仓惶与落寞。

　　他回过神，颜忱已经走到了意娘面前。

　　意娘回眸看了颜月一眼，忧伤的眼神里还暗含着几丝哀怨。

　　但她却并没有主动对颜月说什么，只是在颜忱的搀扶下，默默转回头，走入颜宅屋内。

　　杜兰带着金璎珞对另一位蓝衣女子说了什么，随后与施淮一起，在蓝衣女子的恭迎之下进入颜宅。

　　颜月虽从未见过那蓝衣女子，但是在关情的记忆中翻寻出了她的身份——两百年前的蛟谷大小姐，万瑶。

　　关情碰了碰颜月手臂，挑眉指向颜宅大门，“愣什么，到家了。”

　　颜月嘴角颤动几次，点点头，“嗯。”

　　可当他走到大门前，却被万瑶横臂拦下。

　　“慢着！”

　　颜月一抬眸，便看见万瑶那双沉沉的眸子正冷冷盯着他。

　　但万瑶只拦颜月，并未拦关情。

　　关情一只脚已迈入门内，闻声停下步子，回头看见这样一幕，不禁疑惑地看向万瑶，微微蹙眉。

　　而已经进去的人，包括颜忱与意娘在内，都因着这突然发生的状况，和空气里忽然漫起的火药味纷纷停步回头。

　　颜月识趣地停在门外，心平气和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万瑶冷笑一声，双手抱臂，仗着站在三节台阶上微微俯视颜月，带给颜月强烈的压迫感。

　　“这是我家，我不愿意让你进来，请你离开？？”

　　听见这话，颜月虽有些微恼，但仍旧平声静气地面对她，语气甚至有些卑微，可怜。

　　“这里明明是我家啊？你是谁……怎么可以不允许我回家……”

　　万瑶丝毫没有因为他的态度而放下强势气场，反而瞪了瞪眼睛，黝黑的瞳心里燃起几丝焰火。

　　她大笑，音调一声比一声尖锐，“哈哈哈哈哈，你问我是谁？好，我就告诉你，我是颜家明媒正娶的正堂夫人！是神鹿颜氏唯一的当家主母！”

　　在她咄咄逼人的气焰之下，颜月的身影愈发显得弱小。

　　她又是一声冷笑，抬高下巴，斜睨着颜月，“那么请问你呢，你算什么？吃里扒外的养子？好意思说这是你家？？”

　　颜月低下头，无言以对。

　　目光愧落在地面时，忽然被一道金黑色身影挡住了大半个视线。

　　关情挡在他和万瑶中间，沉眸望着万瑶，“臭狍子都原谅他了，你怎么这么事儿多。”

　　颜月心中有愧，不愿叫关情替自己辩解。

　　他轻轻拽了拽关情袖口，小声说:“情儿，算了，我不进去就是。”

　　万瑶的眼神依然冷漠，像寒冰坠入深池，瞬间将池面染上了浓霜。

　　颜忱见状连忙赶上前，一把揽过万瑶双肩，哄求道:“瑶瑶，别这样，小月也是被害成这样的，任何事情都实非他本意，父亲把一部分妖灵传给你之前不是嘱咐过你，以后不可以记恨小月嘛。”

　　万瑶不情不愿地偏过头，虽然并没有轻易被说服，但也稍稍敛了一些怒意与强势。

　　而颜忱的话传进颜月耳朵里，彻底击垮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心理防线。

　　他忽然蹲下，掩面痛哭。

　　自进入灵川以来，忍了许久的情绪，突然就忍不住了，悲痛与难过一下子溃散出来，将他无情淹没。

　　他一想到颜素问最后放弃妖灵与灵智时仍在替自己考虑，眼泪便怎么也止不住。

　　哭声有着悲痛情绪的加持，穿透力极强，令每个人都隐隐生出心疼来。

　　饶是万瑶都感受到了他撕心裂肺的悲伤。

　　关情陪他一起蹲下，一只手按在他颤抖不止的肩膀上，可再怎么心疼他，却说不出任何宽慰的话。

　　片刻后，他哭声逐渐平息，开始呜咽，并试图用手克制痛苦，用牙齿紧紧咬着拳头上的肉。

　　他胸口不断地喘息抽搐，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冷静下来。

　　颜忱让意娘将万瑶先一步带进去，万瑶见颜月如此难受，强势的态度本就有所动摇，再加上杜兰和意娘一起劝解，便彻底作罢，叹着气走入照壁后，离开了大门前。

　　这便是默认允许颜月进家门了。

　　关情将颜月拉起来，一手牵着他，一手用袖子为他擦拭泪渍，随后抿了抿嘴，略显嫌弃道:“啧，越擦越脏……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哭能解决问题吗？”

　　颜忱没等他再说些什么，直接把他拽了进去。

　　“就是就是，快去洗脸，瞧你这样脏兮兮的样子，神女婆婆可不愿意见。”

　　颜月看了他们二人各一眼，忽然十分委屈，“你们好歹已经用了两百年去接受这些现实，可我才刚知道，我难过，就是想哭，我……”

　　关情忽然甩开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地面，用教训般的口吻对他吼:“那我们两个就坐在这里陪你一起哭好了，这样你就能接受得快一点吗？！要是能，我现在就把臭狍子打哭！”

　　颜忱:……

　　颜月微愣，好似一下子被骂醒，但苦涩的眉眼却仍然显得十分矫情。

　　“对不起，我尽量克制……”

　　关情许是觉得自己方才的态度有些过分，于是语气稍稍缓和了些，重新牵起他的手，轻声安慰道:“好了，别想那么多，颜伯伯也不是失去妖灵后立马就没了，他还过了六十年颐养天年的日子，对于我们人族来说，也算有个善终。”

　　颜月并没有被这番话安慰到，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故作坦然，“我明白，你们别担心我了，刚回家，好好歇息歇息吧，明日再去年轮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