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鹤》乌龙无糖

73、天戒

　　关情睁开眼缝，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将手提灯笼挂在窗子边。

　　小小的屋子虽简陋，却一尘不染，月光洒进来，宛若清水荡漾着干净的琉璃。

　　偶有风过，吹起阵阵白芷清香。

　　关情顿时清醒过来，从竹榻上弹坐起身，惊喜喊道:“年轮神女！”

　　神女婆婆转过身，用食指轻轻抵在唇边，对他温柔笑着，“嘘，我们之间的悄悄话，不要让外面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孩子听见。”

　　关情下意识捂住嘴，后知后觉，好奇问:“谁呀？”

　　简简单单两句话，便叫他觉得神女和睦易亲，直接忘了是自己扰了她的清净。

　　神女婆婆莞尔一笑，轻轻走到床榻边与他并肩而坐，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来，“不念咒乃上古神咒，会自动抹去被种咒之人的特定记忆。此咒易种，然无解。”

　　关情听颜素问说过，年轮神女可以窥探到每个人心里的声音，任何小心思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果然，不等关情说明来意，她便主动把关情想问的问题回答了出来。

　　关情在她面前跪下，低着头，咬咬唇，背影万分固执。

　　“有解，一定有得解，无论是什么办法，我都愿意尝试，请婆婆指点！”

　　说完，他重重磕了个响头。

　　神女婆婆面色温柔而清冷，像一片没有风波的湖泊，说起话来也不喜不怒，不疾不徐。

　　“只有毁掉种咒之人封存记忆的容器，方可破咒，这是唯一的办法。”

　　关情伏跪在地上，肩膀微不可察地颤了颤，良久也未起身。

　　神女婆婆望向被风吹动的灯笼，眼神依然风平浪静，无聊地隔空调整光线。

　　光线在她的操控下变得诡异起来，不合常理地照到了关情脚边。

　　“辞风这孩子，我见过一次，说起来，你的心思还真没有他的纯粹呢。”

　　关情直起身，撅了噘嘴，表情又委屈又憎恨，“狡猾的老头子……”

　　神女婆婆笑了笑，收回手，没再继续玩弄光线。

　　“他一心为天庭，一生奉献给天庭，天庭的荣辱与存亡，是他唯一的底线。

　　所以，你想从他嘴里套出封存记忆之物，基本不可能。”

　　关情猛抬头，眼巴巴望着神女婆婆，“你可以！你能知道想知道的一切，对不对？！”

　　神女婆婆静静盯了他一会儿，而后面无表情道:“我早已不参与五域之事，若帮了你，就会间接改变天庭的新格局，这与我的理念背道而驰，所以我不会这么做。

　　愿意告诉你不念咒，已经是我最大的心软了。”

　　她说话轻柔如温泉之水缓缓而流，却一字一句不容置喙。

　　饶是关情在如此坚持的事情上，也知道不该第二次开口叨扰。

　　他失落地坐下去，压着小腿，低头苦笑，“抱歉，我唐突了。”

　　神女婆婆见他如此疲惫，不只是身体，更是心境，忍不住又心软几分。

　　“再提醒你一句吧，虽然不念咒不可解，但颜月的情魄里有你，他能爱上你一次，就能爱上你两次。”

　　关情愣了愣，朝她抬起闪着烛光的双眸，似懂非懂。

　　神女婆婆继续解释，“重新取得他的信任，得到他的感情，也是一条不错的路，你说呢？”

　　关情如梦初醒，眨了眨眼，惊叹道:“对哦！”

　　不过，神女婆婆话锋一转，目光忽然严肃几分，“但这条路你需要万分小心，一不注意，就可能被你自己的感情所反噬。”

　　神女婆婆点到为止，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和煦模样。

　　关情沉浸在惊喜之中，没有仔细深思神女婆婆所说的“反噬”是指什么，只一个劲儿点头拜谢。

　　“多谢婆婆指点！！”

　　神女婆婆自始至终都静如死水的表情里闪过一瞬无奈，“你……好像没听到重点，唉，罢了……”

　　她起身，走到偏室门口，推门而出。

　　颜月正倚坐在大门口，百无聊赖地逗弄关关。

　　关关破口大骂的话在他耳朵里只是一连串水泡声，惊不起颜月半点怒意。

　　他见神女婆婆领关情走出偏室，并未迎上去，而是扭开头，不予理会。

　　神女婆婆看了眼他，对关情附耳小声说:“看吧，架子大着呢，还在生我的气。”

　　关情疑惑道:“婆婆，你怎么惹他了？”

　　神女婆婆往颜月的方向走去，自顾自说着没来由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你要小心，他现在不仅架子大，还一肚子坏水。”

　　话音落下，年轮神女化作一阵烟雾，消失在关情视线中。

　　关情思考着她明晃晃暗示的话语，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可是颜月，颜月能坏到哪里去？

　　颜月察觉到年轮神女离开了此处，才转头问关情:“回去吗。”

　　关情回过神，点点头，忽然咧嘴一笑，冲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是你带我上来的，我就知道……”

　　颜月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搅乱了心绪，双手愣在空中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你要是感激涕零，就放我回天庭，没必要……这样……子吧……”

　　关情从他胸前仰起脸，荡漾着月光的眸子十分认真，“你想把水魔带回天庭对不对，把我也带走吧。”

　　颜月瞪眼“啊？”了一声，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关情将他抱得更紧，眼神亦更加坚定，“带我一起回天庭，我保证不会给你添乱！”

　　颜月躲开他的目光，微微蹙眉，面露为难。

　　“魔族进不去连仙门。”

　　“你是神君，你总有办法的。”

　　“可，师父一定不允许呀……”

　　关情鼓了鼓嘴，气呼呼道:“你听他的干什么，明明你才是他的顶头上司。”

　　颜月目光落在地面上，月色阴影下的双眸显得神秘而深邃。

　　良久，他吐了口气息，勉强道:“好吧。”

　　关情喜出望外，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欢欢喜喜顺着石阶朝山下走去。

　　“那我们后日过完生辰再出发！”

　　颜月从若有所思中回过神，“过生辰？谁的生辰？”

　　“你的呀！”

　　*

　　“你不冷吗？”

　　夜里，关情抱着颜月一只手臂，把头埋在他肩下，快要睡着时，被颜月一句冷不丁的问话吵醒。

　　“习惯了。”

　　怀里的手臂隐隐散发着寒意，寒意入骨，他却不由自主抱得更紧。

　　颜月望着天花板，神思复杂，心不在焉，喃喃道:“搞不懂，你为什么要跟我去天庭，我们也不熟吧，你这么赖着我干什么……”

　　关情沉默须臾，把头埋得更深，“是你先招惹我的。”

　　他指的自然是在云浮宫所发生的事情，但颜月却想到了上元节那日，自己投怀送抱的举动，于是一时尴尬不已。

　　“可我又不是真的姑娘家……有那么难走出来吗？”

　　关情重重摇头，“就是走不出来，没有办法。”

　　“呼，真是造孽……”

　　生辰那日，亦是分别之时。

　　颜素问将原本留给颜月的十七岁生辰礼——黑锦斗篷送给了关情，在河道口亲手为他披上，一边系带，一边慎重嘱咐，“月儿向来聪慧，如今他的立场不在我们这边，你切记多多警惕，莫不要因为他是颜月而无条件信任。”

　　他靠近关情耳边，视线遥遥盯着已经走远的颜月的背影，用极小极小的声音说，“这个，千万不要让他知道是什么。”

　　关情低头，看见颜素问牵起自己右手，在银镯关关身上点了点。

　　他再抬头，对上颜素问满含担忧与不舍的双眼，眼神似乎在无言之中传达出一千万句叮咛。

　　“我记住了，颜伯伯，您保重。”

　　他拢了拢斗篷，转身离开，快步去追颜月。

　　颜忱姗姗来迟，气喘吁吁停在颜素问身边。

　　“小月！！”

　　“父亲！为什么不告诉我小月要走！”

　　颜素问负手立在河道口，身形挺拔，在颜忱面前，难得作出几分长辈威严，“告诉你干嘛，你什么也不懂，每天就知道谈情说爱，早就忘了自己是千妖城的少城主了吧？”

　　颜忱:……

　　颜素问挑挑眉，阴阳怪气:“早晚有一天你得被瑶瑶拐去人族，儿大不中留啊～都要走，走吧走吧……”

　　“爹！你说什么呢！”

　　正月的河面已经开始融化，碎冰缓缓飘去下游。

　　两岸恢复生机，新的四季初始即将来临。

　　颜月以灵川没有连仙阵为由，要带关情去仙门借用连仙阵，这样才可顺利进入仙宫。

　　最近的有连仙阵的仙门在扶风域境内，路程不算远，但也称不上近。

　　连赶了两日路，二人在路过的小镇上休息，客栈明明有足够的房间，关情却非要与颜月挤一张床。

　　令颜月不由得多想，想得心里发痒。

　　“你对我，该不会……有那种心思吧？”

　　“哪种？”

　　“没，没什么。”

　　“颜月，你铺床，干嘛铺好了又弄乱？反反复复的铺？”

　　颜月心神不定，无意识的动作暴露了他心中的纠结与犹豫。

　　他连忙铺好床，回身对关情干巴巴地笑了笑，“习惯使然，哈哈，总觉得铺得不舒服。”

　　关情双目微眯，怀疑地盯着他的眼睛，“你没有这个习惯。”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好了好了，休息吧。”

　　翌日，二人之间的气氛格外冷淡。

　　各自藏着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皆沉默不言。

　　快进入扶风时，颜月忽然不再继续前行。

　　“关情，算了吧。”

　　关情走在他前面，闻声顿住步子，却并没有回头。

　　“你，后悔了？”

　　颜月复又加快步子赶到他面前，凝望着他，欲言又止。

　　关情却直接问，“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情？”

　　颜月迟疑片刻，移走目光避开与之对视，“总之，不要再继续走了，你回去吧，水魔我也不要了，我们分道扬镳，各自安好。”

　　关情眼里闪起泪花，情绪愈发激动，“为什么？！”

　　颜月叹了口气，忽然笑出声，“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莫名其妙给我过生辰，但我觉得，颜家的人和你，都不是坏人。”

　　“可你都没有好好陪陪颜伯伯，明明是给你过生辰，就你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颜月依然躲着他的目光，吞吞吐吐，“我，没脸说。”

　　关情牵起他的手，一般高的个头正好让他们能够平视对方。

　　“颜月，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也不问那么多原因了，但是，你能不能亲我一下，然后答应我，以后多回千妖城看看我们。”

　　颜月心中微微一震，感受到来自他掌心的奇妙的温度，竟鬼使神差地点头答应，连犹豫都没有，稍稍踮脚，朝关情额头吻去。

　　然而还未触碰，一阵惊雷自天穹而来，震耳欲聋的声响令二人同时凝滞了动作，茫然地朝天空中看去。

　　霎时，云层荡开涟漪，在他们所处方位的正头顶，一道闪着灰色电光的闪电从云圈中央破空而降。

　　颜月瞳孔中映出光速逼近的电光，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只觉浑身一麻，随之而来的便是抽魂脱骨之痛。

　　关情一瞬瞪大了眼，惊呼:“小白鹤！！”

　　他欲伸手去救颜月，却被天戒的能量狠狠弹开，摔在地上呛出一口鲜血。

　　雪鹤灵盾在天戒的强大力量之下形同虚设。

　　短暂三秒钟仿佛被延伸成了三个世纪，三秒后天戒消失，颜月捂着胸口扑通瘫跪坐下。

　　一阵寒风拂过，团团云层很快闭合如初。

　　颜月满头冷汗，眼里充满血丝，张着嘴大口大口喘气，惊惧之感久久消弭不去。

　　关情吃力地爬起来，擦去嘴边血痕，跌跌撞撞奔向他，每一寸目光都是心疼。

　　“小白鹤，小白鹤！你怎么样！”

　　颜月重重咽了口口水，呼吸短暂停止后又大幅度急喘。

　　他见关情正在朝自己跑过来，用带着恐惧的声音脱口高喊:“别过来！！”

　　关情顿在原地，在距离他半丈处呆呆愣住。

　　这时，他感觉到腰间的引音羽颤了颤，面色中不禁闪过一阵心虚，斜眸用余光瞧了眼关情，偷偷施法将引音羽关闭。

　　“你还想，跟我回天庭吗……”

　　关情思绪乱成一团，正万分紧张之时，于是想也没想便说:“当然想！”

　　颜月抿了抿唇，藏起视线里的挣扎之色，阖眸，轻叹，“那，继续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