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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三拜年轮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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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西长街。
哪怕上元佳节已过,但热闹未曾褪去。
面馆内,颜月大口大口干了两碗面,而坐在对面的关情却滴米未沾。
他今日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穿戴比平日整齐,透着些许郑重。
托腮静静看着颜月时,目光时而温存,时而忧伤。
面馆老板端来一盘柿饼放在颜月面前,笑容可掬道:“二公子,在家还能饿成这样?”
颜月放下碗,抬头依然是满脸迷茫的模样,“你刚刚说话了?”
面馆老板面容僵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平移视线愣愣看向关情,“二公子耳朵坏了?”
关情无奈深叹一声,扶着额摆手示意他离开,不要多问。
“别问了,不是耳朵坏了,是脑子坏了。”
面馆老板满心疑惑地离开,走了没几步忍不住回头看着颜月挠了挠后脑勺,小声嘀咕道:“二公子今日好奇怪呀……”
颜月仍是什么也记不住,没心没肺地打了个饱嗝。
关情按捺下心中的无奈感,朝他推了推盛有柿饼的瓷盘,墨蓝色瞳孔悄然间无比温和,“这是我昨晚特意给你找的,柿子在这个季节格外稀少,你快尝尝。”
颜月拿起柿饼放在鼻前嗅了嗅,双眉缓缓皱连在一起,怀疑问道:“为什么给我吃柿饼?”
关情心思纯粹,没想到颜月因为一个柿子还能心生警惕。
他仍满怀期待,凝望着颜月,十指端在桌面上相互微微摩擦,“因为你以前喜欢吃柿子呀。”
可颜月听到的“因为你喜欢吃柿子呀。”
闻此,颜月眉心皱得更紧,毫不犹豫将柿饼丢回盘子里,“甜死了的东西,我才不爱吃。”
关情眼里的光芒瞬间黯淡,十指间的小动作也凝滞不动了。
他看着盘子里被无情抛弃的可怜的柿饼,一时竟作不出任何反应。
半晌才回了些神,挤出一个难看的浅笑,缓缓抬头对颜月说,“以前有个人明明不喜欢吃柿子,但因为是我给的,他总会吃下去,然后说好吃。”
颜月眯了眯眼,眼神冷漠,“然后呢?与我有什么关系?”
关情十指微曲,本就难看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忽白忽青。
因为颜月这句话,更加坚定了他心中某个信念。
他蹭地站起来,目光扫过颜月头上被渡了灵光的红色流苏,起身往千妖城东边走去,语气坚毅,“关关,带他走。”
手腕上的银镯嘭成水束后聚拢成球,不情不愿地押送颜月。
“咕噜咕噜!”
“我还没睡够,啊啊啊!”
颜月自然比它更不乐意,“我还以为你只是带我出来吃东西,怎么还有其它事情啊?喂,你说话啊,干嘛去呀?”
……
年轮神山乃灵川第一高峰,足足有七百八十丈之高。
绵延至山顶的石阶不偏不倚整整一万节。
站在第一节石阶之前,关情抬首望去,眼里撞进了永世难以忘怀的庄严与震撼。
这里的风里藏着淡淡白芷清香,天边白云穿过神山时,都悄悄放缓了速度,像是无比虔诚的信徒。
关情站在原地回味过往萧瑟种种,或释然几重,或黯然神伤,都随风去了。
眼下唯一的念头,便是希望自己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执念,不会影响到神女对自己是否真诚的判断。
她会不会出现,取决于来人的思想与情意是否干净,纯粹,真实。
颜素问交代这句话时,叹息一声接一声,头摇了又摇,“难,很难,真的很难,但凡有一点点杂念,神女都不会愿意现身见你。”
但关情还是来了。
他在第一节台阶前郑重跪下,磕头的动作十分标准,不掺杂半点敷衍。
颜月见此,从百无聊赖中一瞬回神,目瞪口呆,“你?在干嘛?”
关情直起身,双掌合十,目视山顶,虔诚的目光仿佛拥有感动一切的力量。
“求神。”
他这句认真到令人为之动容的信仰之词,却只换来颜月一声噗嗤冷笑,“最尊贵的神就在你面前你不求,跑来求一个无名地仙,你孬不孬?”
关情咬牙抿了抿唇,若不是不敢在神山前失态,否则定要狠狠扇他一巴掌。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颜月看了眼头顶冒着火形态的关关,耸耸肩,识趣地闭上了嘴。
关情提起裙门站起身,缓步往上走了三节之后再次跪下,双手紧贴地面,缓缓伏身叩首。
关关顶了顶颜月肩膀,示意跟上。
他就这样,三步一叩首,向着神山山顶徐徐前行。
颜月每走几步就得停下等他跪拜,半个时辰后回头一看,尚且还能看见第一节台阶,离山顶仍遥不可及。
“你这样,天黑也到不了山顶。”
颜月一次性走到高处,坐在石阶上等关情慢慢靠近,“你愿意受累,我可不愿意,我先睡会儿,你到了再叫我。”
不耐烦的不止他一个,关关亦无聊到快要崩溃,索性懒得管颜月了,直接趴在颜月头顶呼呼大睡。
关情在他们唠唠叨叨的催促声中不为所动,每个动作都丝毫没有将就之意。
日头从东边划过头顶落在西边。
颜月靠着树桩打盹,再一次等到关情后,爬起来拍拍衣摆,打个哈欠,转身继续往高处走。
“颜月。”
关情忽然叫住他,眼里含着雾,声音已经累到发颤,“你一直往前走,都没有回头看看我。”
颜月一脚已经踏上台阶,闻此,心跳忽然莫名滞了一瞬。
恍惚中,好像有根细针刺进了心脏,痛感并不真切,却挠心抓肺。
他微怔,收回脚,没再继续丢下关情一个人往前走。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关情在他身边跪下叩首,抬眸时,见自己终于追上了他,一丝不苟的表情难免有些激动,“为了我最重要的人,最珍贵的情谊。”
他说这话时,终于从神山山顶处移开目光,看向了颜月眼底深处,嘴边暗带几丝爱意。
颜月不懂他眼里的深意,无聊地慢慢陪着他一点点前进。
只是看他如此虔诚,实在于心不忍,劝慰道:“凡人多信佛,常求神,可这世界上哪里有真正的神佛,饶是仙宫里的仙人,也只是为了长生与逍遥,做着本职工作而已。
没有几个仙或神,会在乎凡人的生死与执念。”
关情收回目光,重新认真望向山顶,起身,走三步,再拜。
“我本有属于我自己的神,我要拿回来,不惜一切代价。”
颜月轻叹,只觉自己一番苦口婆心,不仅没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让他更加执着。
天边最后一缕红光消弭入山的另一头,神山迎来了夜与幽静。
山里夜莺高鸣,月色倾泻而下,将每一节石阶照得微微发亮。
树影在石阶中摇曳,有时会令人分不清是树的影子,还是真的叶子。
时间逐渐沉淀,颜月只道:“冷暖自知。”
而后再也没有劝过关情了。
夜过大半,月亮走得急,在人间留下黯淡足迹,荡漾在石阶上的涟漪,如同枯萎的云,凋零的风。
直到晨曦渐明,他们才终于看见了山顶上那间简陋的阁楼。
关情跪完最后一节台阶,信念到此为止,力气也随着执念泄出体外。
他瘫倒在书阁门口,额前已是一片红肿,颤抖着敲门,却迟迟无人应答。
“她,有出现吗……”
他视线累到模糊,又因着晨雾弥漫,看不清周遭。
唯独能看见半蹲在身前的模糊重影。
颜月欲伸出手扶他一把,想了想,终还是没把手给他,而是搭回在膝盖上,抬头扫视一圈静悄悄的书阁周围。
“没有,没人来。”
颜月有些不忍心告诉他这个事实。
关情闭上眼睛,双腿酸麻的感觉与额上灼热的痛感越来越清晰,声音变得喑哑。
“等等吧……”
颜月深叹,在他身旁席地而坐,“何苦呢。”
关情觉得自己只小憩了几刻钟,可再睁眼时,发现自己竟然睡在颜月的床上。
恰时,意娘端着热汤推门而入,见关情已经醒了,便敛了轻手轻脚。
“小情,终于醒了,来,喝点粥。”
关情一拧眉,额上便火辣辣地痛。
“我怎么回来的?”
意娘放下汤碗,用提前打湿好的温温的帕子为关情擦拭额头。
“月儿送你回来的。”
关情一激动,下床的动作急了些,帕子蹭过伤口,疼得他下意识抬手去捂,“啊!!”
意娘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嘴里虽说着责怪的话,语气却是满满的心疼。
“你急什么,真的是,来来来,别用手去碰,我给你上药。”
关情摇头拒绝,忍着浑身筋骨疼痛急忙寻鞋来穿,“颜月呢,没被他跑了吧?”
“没有,当时有关关看着,现在也有魇宝看押,他跑不掉的。”
关情倾身穿鞋,听见这话才稍稍松了口气,动作稍微稳当了些,“那就好,我睡了多久?”
“两天。”
两天……
他小声重复这两个字,穿好鞋后,马不停蹄去找颜素问。
颜素问没找着,他便拉拽着颜忱来到密室,指着石板上露出半个脑袋观察底下情况的颜月对颜忱说,“让魇宝把他带下来。”
颜月很快明白他要做什么,一拍脑门,悲催道:“不是吧,还要去啊?!别带我行不行!!”
颜忱唤出魇宝后,目光停留在关情额间的伤口上,心中隐隐发酸,“这次我去,你多歇一歇。”
关情摇头,虽然说不上缘由,但就是希望能够由自己亲自见到年轮神女,问出颜月身上的秘密。
“这是我要做的事情,不能让你代劳。”
说完,便火急火燎地牵着颜月跑去年轮神山。
这次依然没吃一口饭,只在路上喝了些清水。
他怕躯体的污秽会令神女不悦,所以不敢进食。
第二次来到年轮书阁时是夜半三更,神女依然没有现身。
关情额上的伤口已经破烂,脓水结成了痂。
他气喘喘吁吁瘫坐在书阁门口,这次不敢闭眼。
时间慢慢流逝,雾气越来越浓,在他睫毛上凝聚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他静静期待神女降临,却被失望渐渐磨灭了信念。
“为什么呀……是我不够真诚吗……”
颜月就坐在他身边,不知该如何安慰。
关情看天边泛起鱼肚白,雾气与晨曦一同隐去,恰如清风交替,又是一朝新日。
他再也控制不住,抱着膝盖哇哇大哭。
五天前有多么信誓旦旦,如今就有多么绝望。
颜月堵了堵耳朵,咂嘴道:“啧,走吧,人家不愿见你就是不愿见,你来再多次,磕再多的头也没用。”
关情肆意宣泄过后,抹了抹眼泪,渐渐平静下来,顶着憔悴面容往山下走去,可才下没几节,双膝一软,重重栽了下去,被一团柔软的白色流光接住。
颜月一手朝他施法,一手轻揉眉心,“真固执……唉……”
他再次把他送回颜家,再次被关关赶去密室关押,本以为关情这次总该死心,没想到……
当天晚上,同样的场景再现,关情顶着一脑袋伤,指着颜月,对颜忱说:“魇宝,他,懂?”
颜月:……
颜忱:……
整夜过后,行至神山一半,颜月终于忍无可忍,对他大吼:“我搞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拉着我一起受罪!!我可是神君!!这样吧,你不如求我好了,只要是我能替你办的事情,就尽量替你办到,行不行?”
关情磕完一个头,起身颤颤巍巍地往上走,看都没看颜月一眼,已经虚弱到没有力气回答他。
颜月重重一捂额头,简直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除了自顾自抓狂吐槽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不是我说,你有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吧?就算是神仙也要饿的难受,你还受得了?”
“喂?这位大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喂!!我就说吧……真是作死……”
关情终于在他啰啰嗦嗦的废话中倒下了,趴在石阶上,梦里双唇颤抖,食指轻震,好像哪怕累趴了,仍心心念念爬上山顶,期待年轮神女出现。
颜月抹了把脸,摇头长叹,“我真的,服了你了……”
他侧身回首,遥遥远望了一眼关情磕过的石阶。
清风如穆,月光洒在清冷的鹤袍之上,衬托衣角处的赤羽比白日更加鲜艳。
他冷笑,问自己,“颜月啊颜月,管他干嘛……”
回首,视线落回躺在月色中的美人脸上,憔悴亦无法掩盖令人心动的面容。
每一寸气若游丝的呼吸,都好似撩人于无形的婉转魂音。
颜月快速叹气,定了定心,将关情背起来,拾阶而上,三步后,跪下,叩首。
浓云散去,月色格外清明。
颜月叩拜的动作并没有关情那么认真仔细,又因着有神力加持,在天亮前便走完了后半段路程。
最后十节,他本想敷衍过去,但一想到关情认真的模样,还是忍着耐性,背着他拜完最后三拜。
他把关情放在书阁门前,背靠着古老的木门扇风喘气,热汗擦了又流,“比想象中要累得多,也不知他是靠什么撑下来的,呼呼……”
忽然,大门由内而开,颜月身躯一震,好在是反应及时,才没摔倒下去。
而昏迷的关情则直接躺进了书阁内。
颜月扭身探头进去瞧,见一白发老婆婆出现在书阁中央。
她身着白衣,手提一盏散发着暖黄烛光的灯笼,灯笼光照亮了书阁内满墙泛黄的经卷。
她脸上皱纹横生,却依然能让人透过苍老的肌肤而窥到她年轻时的美貌。
她走向颜月,微一欠身,姿态恭敬,唤道:“仙羽殿下。”
颜月见她年长,便无视自己的身份,起身拱手回礼,“请问,您是年轮神女吗?”
神女婆婆点点头,笑容温柔慈祥,却在直起腰身后,敛了恭敬,换作高傲,语气桀骜。
“按地位,我当唤你一声殿下,但按辈分来说,你连见我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颜月嘴角微颤,面色已有几分不悦,但仍保持着温和的态度,“那您为何现身见我?”
神女向他走来,神秘一笑,“我愿意见的不是仙羽神君,而是颜月。”
走到颜月身侧,她停下步子,撩起裙摆,兀自蹲下,将灯笼放在关情身旁,手掌轻轻拂过关情额头,掌心下神光闪过,那儿的伤疤便了无痕迹。
“这么好看的脸,留了伤疤该多可惜。”
颜月琢磨着她方才那句模棱两可的话,却始终悟不明白。
她继续看着关情说:“这孩子心里的事情太乱了,光仇恨就占了一半。
我不喜复杂的人,本不愿意见他,更不愿见你。”
神女婆婆话语一顿,对照出颜月脸上一闪而过的心虚。
“可如果是你们一起求我……”
她转头,笑眯眯看向颜月,意味深长道:“有些藏在心里面的情感,光靠封存记忆是抹不掉的。
我最喜欢的一个字,便是‘真’。”
颜月没记住前半句话,一阵恍惚后,再回神时,神女婆婆已经用神光托着关情朝偏室走去,只给他留下一句,“在外面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