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鹤》乌龙无糖

139、痴梦6

　　二人回到山洞时，痴梦种关情正站在洞口支着脑袋眺望。

　　他看见颜月的瞬间，脸上闪过了明显的错愕，饶是在黄昏残影之下亦十分清楚。

　　可他又掩饰得极为巧妙，短暂慌乱后，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迎了过去，并气呼呼地撒娇。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我还以为你打算把我丢在这里不管了呢！”

　　明明知道眼前走来的人已经不是他的痴梦种队友了，但不得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继续着他的使命与责任。

　　颜月顺势在合适的距离停下步子，负手静立，面无表情，把主场交给关情。

　　关情手指间缠着瑞雪，以雪化剑，稳步靠近痴梦种，在痴梦种毫无防备时将雪剑按入了他左胸前。

　　甚至都没有给他开口迷惑人的机会就结束了他的性命。

　　痴梦种关情或许到死也想不明白，自己和队友精心设下的局，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看破？

　　这一次，天地开始旋转沦为虚无，关情眼前一黑，重新恢复视线时只能看到淡淡的光点漂浮在头顶上空。

　　不，那不是天空，而是泽水水面。

　　颜月托着他的腰奋力往上游，二人冲出泽水的那一刻，正好有道灰蓝色电光照亮了整个痴梦泽！

　　随着花听眠一声大喊，灰蓝色电光已经逼至他们眼前！与此同时，泽水无风起波，在他们身后卷起了七丈浪墙！

　　花听眠：“月儿！快离开痴梦泽！！！”

　　*

　　对于自己最想见到的人，颜月心中一开始只有两个人选，那便是父亲颜素问和他的情儿。

　　可他没想到，自己在痴梦里出现的地方，竟然是年轮山下那条万节石阶的起点。

　　他踏上石阶，像是得到某种召唤，一点点朝着年轮山顶走去。

　　亦如很多年前一样，有人曾为了他，在这里耗空全部力气，捧着无尚虔诚，只为追逐一丝渺茫的希望。

　　他来到年轮山顶，看见年老的白发婆婆坐在石阶尽头安静等待着他。

　　“神女婆婆。”

　　他上前问了个礼，余光悄悄观察四周。

　　年轮神女抽着烟斗，沁人心脾的烟草味勾得颜月鼻腔发痒。

　　“来，坐。”

　　神女没有抬头看他，只拍拍身旁石阶，示意他挨着自己坐下，并漫不经心地呼出一口青烟，视线跟着轻烟，飘向了无边无际的天空。

　　颜月撩起衣角席地而坐，保持着适礼距离。

　　“婆婆，你知道我会来？”

　　“我什么都知道，哪怕是在痴梦里，我也什么都知道。”

　　颜月暗自轻微蹙眉，手指不自觉摩挲起来。

　　“那婆婆可知道谁是痴梦种？”

　　年轮神女望着远方，抬起烟斗指了指，“颜素问，他就在山下。”

　　她只说颜素问在山下，没说是在回答颜月的问题，多少显得有些模棱两可。

　　颜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神思凝重，“若婆婆骗我呢？”

　　年轮神女依旧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短暂沉默片刻，吸了一大口烟斗，并重重长吐出来，“你已经有自己的判断了，明知故问做甚。”

　　颜月起身拜别，“婆婆。”

　　他轻唤一声，字音里的宿命感仿佛足够穿透所有时空，传达到他最想告诉的那个人耳中。

　　“婆婆，谢谢你。”

　　唯一的同族，萍水之缘，却以万年寿命做礼，凭一己之力，化解了他多年困境死局。

　　此刻，他无比清楚，自己最想见到的人，就是她——年轮神女。

　　而神女确实什么都知道，她知道他会在这里杀了她，她也知道他此刻离开，只是想去见一见老父亲。

　　他还会回来的。

　　她就在这里等。

　　下山的路飞得有些许快，颜月来到颜宅门口时，已经是晌午。

　　他绕过了大路，没有被城中妖民们看见。

　　家里有炊烟缓缓升起，他想，这一定是意婶婶在做饭。

　　可他走得匆忙，忘记了问现在是何年月。

　　也不知家里有没有另一个自己，若贸然出现，大概会吓到家里人吧。

　　正犹豫着，大门忽然从内而开，一名身着素净布衣的女子在大门缓缓敞开后出现在颜月眼中。

　　看见她，颜月立刻明白了现在大概是什么时期。

　　万瑶见门口站着一个莫名其妙的鹤袍少年，不禁顿步在门口，上下打量一番后疑问道：“小公子，你找谁？”

　　颜月唇角微颤，虽不合时宜，但还是唤了她一句，“阿瑶嫂嫂。”

　　万瑶愣了愣，不自觉退后，手里提着的菜篮子哐当落在地上。

　　当年天庭与千妖城大战时，由于不在主战场，所以她并没有看清颜月模样，可听见这个称呼，她便瞬间明白了眼前的鹤袍少年是谁。

　　须臾，她反应过来，脸色一肃，当即关陇大门，冲后院大喊，“忱忱！快通知叔伯和各长老！天庭又来找麻烦了！！！！”

　　颜月尴尬地被拒之门外手足无措，连忙慌张解释，“阿瑶，阿瑶！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已经想起来我是谁了，我想见父亲和兄长，让我进去好吗？”

　　话音落下，门内诡异地寂静无声。

　　吱呀～

　　当万瑶再次打开门缝时，她已经换了一副面庞。

　　她两眼红肿，血丝中充斥着恨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瞪着颜月。

　　“你还有资格见他们？”

　　颜月羞愧无言以对，只低下头小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万瑶不禁失声冷笑，尔后愤怒嘶吼，“滚！！！！”

　　颜月怔怔退步，羞愧的感觉令他耳根滚烫难忍。

　　“我……”

　　迟疑良久，他还是转了身，拖着落寞的身子在酷热的午阳中朝年轮神山走回去。

　　刚转身没几步，身后的万瑶突然大喝：“站住！！”

　　最初的愤怒与憎恨从顶峰开始减退，万瑶想起了颜素问失去灵智前对她的交代：千万，不要，记恨月儿，他是忱儿唯一的，手足，一家人，绝不可以，离心。

　　此刻，即使再恨颜月，她也不得不接受他们是一家人的事实。

　　颜月停在门口，她却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在看了一眼天上那火辣辣的太阳后，将门重重摔拢，独留颜月伫立在门口不知所措。

　　颜月心中燃起了一丝期待，顶着艳阳，眼巴巴守在门口等待着。

　　与此同时，进入痴梦前交给关情的分身羽连续不断给他传输着关情那边的信息。

　　当他听见关情说“颜月！！！你有病啊！为了救一个假的！把我丢在这里？”

　　这时，他完全确定，从关情进入痴梦后就陪在他身边的“颜月”，就是痴梦种。

　　可他自己这边的痴梦种还没解决，眼下还舍不得离开，心中只能期盼关情能够自己发现真相。

　　不多时，门开了。

　　门还未彻底敞开，颜忱就迫不及待冲了出来，激动地将整个身体撞上颜月，搂得他喘不过气。

　　“小月小月小月！！你终于回来了！！！！快让我看看，哎呀！都瘦了！定是天庭的伙食不好吧！”

　　颜月被他转来转去观察，苦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万瑶抱臂站在一旁，目光冷酷，眼里的恨意不加任何掩饰，哪怕是在颜忱面前。

　　颜忱激动过后稍稍冷静下来，认真站在颜月面前，皱眉望着他的眼睛，神情苦涩，“小月，现在的千妖城，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颜月眼里的泪光止不住颤抖，仍旧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要说些什么时，颜忱却不想听。

　　“算了算了，你好不容易回来，先回家吧，那些不好的事情，我们慢慢商量。”

　　他自顾自将颜月牵入府邸，路过万瑶身旁时，还不忘偷偷看一看万瑶的眼色。

　　好在万瑶虽始终面色不善，但并没有阻止颜月进入家门。

　　颜月不知道颜忱打算把他带去哪里，乖乖跟着走便是。

　　路上，颜忱一直喋喋不休，“小月，你修复形魄的速度真快，才五十年就出来了！诶！是梅锦还是烟溪真君给你破了不念咒？他们一直在天庭暗中寻找辞风仙师用来封存你记忆的东西，我想一定是他们找到了，所以你才恢复记忆了，对吧？”

　　颜月苦笑，心想：他们并没有找到，要不是情儿一直记挂着泪石，也不会误打误撞破解了不念咒。

　　颜忱：“说起来，你有去扶风的镇魔山见过关情吗？你肯定已经去过了，你要是想起往事了，一定会第一时间去找他。”

　　颜月：大概吧，不过在这场痴梦里，我先来见你了。

　　颜忱：“你要来也不提前通知一下，我都没有给遥遥做思想工作，她刚刚凶你了吧？你等着，我会好好教育她的。”

　　颜月：你这个妻管严就不要在这里讲大话了……

　　颜忱一路自问自答，颜月心中默默回应，倒也算温馨，果然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颜忱始终都把他当做亲人。

　　正说着，颜月看见长廊尽头的轮椅上坐着一位白发老人。

　　老人目光空洞地呆呆盯着地面上忙碌的蚁群，嘴角还挂着浅浅憨笑。

　　虽然容颜已经被时间磨灭了年轻时的意气，但颜月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自己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的父亲。

　　没想到，在这场危险的痴梦之中，竟然意外弥补了此生最大的遗憾。

　　“父亲……”

　　他大步走过去，半蹲在颜素问面前，两眼泪汪汪地凝视着他脸上每一寸皱纹。

　　他欲伸手抚摸，可又小心翼翼，生怕惊扰。

　　颜忱慢慢靠近，轻声叹息道：“当年千妖城与天庭大战，你带着三位真君与一位星君以域启神阵强行抢夺兰悟，兰悟敌不过，最终还是被扶风真君明熙抢了过去，你和明熙准备撤退时，莫夕和宫古却不肯放过千妖城，他们趁父亲没了兰悟而疯狂屠杀妖民与神鹿颜氏族人，父亲本就在对抗域启的时候受了伤，再也没有余力保护族民，于是不得不倚仗魇宝救族民于屠刀之下。

　　他用自己的灵智喂养魇宝，让魇宝能够释放更宽广的无妄深渊。

　　在牺牲灵智之前，他把九成妖灵传给我，把剩下一成传给瑶瑶，叮嘱我们夫妻同心守护千妖城，还告诉瑶瑶，不可以怪你。

　　虽然后来我和魇宝联手从明熙手中夺回了兰悟，但却又遭到了花面仙偷袭，原本还有救的父亲就这样被一点点拖到了无力回天之境地。

　　如今，他没有妖灵，也没有灵智，只是一个慢慢老去的，傻乎乎的老小孩儿。”

　　说完这些，他又长长叹了一声，看向颜月背影，无奈重复了句关键意思：“他什么都忘了，连我是谁也不认得。”

　　颜月努力控制着眼里的泪水，抬起手轻轻触碰上颜素问的脸颊，把他的目光缓缓转移到自己身上。

　　“父亲……”

　　颜素问原本呆滞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微光，并笨拙地眨了眨眼睛：“啊……呀呀……”

　　他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声音，伴随着眼神越来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混乱而急促，似乎是想表达什么却怎么也表达不出来。

　　他吃力地把自己撑坐起来，一只手颤颤巍巍朝颜月伸去，努力良久，终于说出了一句清晰完整的话：“天，天热……我带你，带你去白梁山……”

　　站在不远处的万瑶听见这话后，再想到自己刚刚故意把颜月放在太阳下暴晒的场景，心中顿时五味陈杂，眼里的恨意顷刻间被一股无名的情绪所融化，剩下的只有悲伤。

　　颜忱更是激动到瞠目结舌：“天哪，小月！父亲还认得你！”

　　颜月泪如雨下，扑进颜素问怀里哽咽抽搐。

　　可这短暂的重逢时光却容不得他过多留恋。

　　分身羽那头传来了关情一次又一次认错痴梦种的信息，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去到关情的痴梦里帮助他。

　　“对不起……我要走了……”

　　他从颜素问怀里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任凭颜忱在身后如何呼喊也不敢回头。

　　他生怕自己一回头，就走不掉了。

　　痴梦种给制造的痴梦，还真是令人难以抗拒呢。

　　回到年轮神山，年轮神女依旧坐在长阶尽头等待着他。

　　“你回来了？”

　　神女的语气有些意外，但话锋一转，又变得像是意料之中，“是该回来了，果然再美好的梦境，也改变不了你想带那孩子离开的决心。”

　　颜月一步步朝她走近，神色从容，“神女婆婆，谢谢你给我制造的梦境，让我能亲眼见一见失去灵智后的父亲。”

　　年轮神女：“不必言谢，我是痴梦种，本该为神坛负责，但我也知道我留不住你，所以，倒不如卖你一个人情，还望你出去以后，对痴梦泽手下留情。”

　　颜月：“婆婆放心，如果我想毁了痴梦泽，花大哥第一个不同意。”

　　年轮神女点头笑笑，像是得到了宽慰。

　　颜月话音落下时，一片羽毛已经悄悄顺着神女头顶化作烟丝渗入她身体。

　　她闭上眼睛，安静而优雅地死去了。

　　痴梦已解，颜月脚下土地开始破裂，天地倒转，疾风狂啸。

　　颜月趁机与分身羽转换方位，在痴梦裂缝中争得一条漏洞，再依靠分身羽的指引，通过漏洞把自己强行送进了关情的痴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