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001 ...
-
定安五年,初春,岭南风暖,木棉灼灼,碧水绕城新绿生。
公主府内,晨光透雕檐,惠风拂罗帷。曲廊回环处,几树赤丹绽得正酣,浓翠重绯,露缀新枝,恰似美人倦起,秾丽中带有几分清傲。
亭中,赵云蘅端坐书案前,素手执青玉管,笔尖微蘸徽墨。
她沉静如水的目光落在熟宣上,淡淡道:“说罢。”
“是,殿下。”侍女摘星恭敬立于一侧,语速平稳地汇报昨儿夜里刚整理好的账目。
“本月新垦荒地三百亩,春蚕丝收得一千三百斤,较去年同期增了三成……”
“……糖寮新出蔗糖两千五百石,市舶司报,番商需求甚大,较上月翻了一番,仅此一项,入库税银便有足足两千两。”
“此外,您特意吩咐的痘苗接种,根据各县报上来的数目,已有十之六七的五岁以下孩童接种完毕,未见大疫。”
赵云蘅边听边在纸上迅速列出一串串算式。
忽而,她笔尖一顿,打断道:“等等,蔗糖产量两千五百石,那番商本月的采买量是多少?”
摘星:“约一千二百石。”
“将明细账册予本宫瞧瞧。”纤细的指尖从算盘上收回,赵云蘅伸手去接账簿。
待翻了两页后,她眉头微微蹙起。
见状,摘星猜测道:“殿下是觉得市舶司少报了税款?但这笔账的数目、事由、经手人,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并无纰漏。”
“按《市舶则例》,蔗糖一石,课税银二成,本月蔗糖单价八两一石,据此课税,并无错漏。”
赵云蘅抬头,目光扫视她道:“但若是同上个月的账放在一起算,那便不对了。”
“同样的广南糖,上月番商采购价为十两一石,本月风调雨顺,糖质更佳,哪怕不行销海外,单是内销也足以尽数吸纳,哪有不升反降的道理?”
“按理来说,本月的正税该至少两千四百两。”赵云蘅耐心分析道。
摘星听懂了,继而惊讶:“殿下的意思是,有人故意低报了货值单价?”
赵云蘅轻轻颔首:“户部远在京师,不谙岭南实情,难免有机可乘。”
“如今由殿下亲自查账,他们还敢贪墨四百两?若是搁在从前,只怕四千两都算少的!难怪这些年,国库愈发空虚。”
摘星皱眉,忿忿道:“奴婢这就去市舶司兴师问罪!”
“不必急于这一时,”赵云蘅拦住她,重新提笔在账册旁批注了几行小字,“他们既然敢做这账,必有应对之策。”
“许是番商联合压价,又或是这批糖在装船前受潮变质,扣减了货值,总归,会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
放下笔,她将账册搁置一旁道:“先将市舶司经办这批糖税的官员名册,以及近期与番商头目过往甚密之人摸清楚。等有了实证,再动手不迟。”
陈年旧疴,想要彻底拨乱反正,哪儿有那么容易。
说着,赵云蘅唇角微扬,眸中掠过一丝欣慰:“不过总体来看,良田年年增多,民生运转顺畅……各项进展都已达到本宫预估的九成以上,便算好事。”
摘星点点头,语气中满是钦佩:“殿下才能出众,治理有方,咱们岭南在您手中,定会愈发富庶的!”
见对方要起身,她连忙伸手去扶。
赵云蘅脸上却不见骄色,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世间荣辱皆不萦于心。
望着院中生机勃勃的春景,她轻声感叹:“第五年了…初来时,这里满目疮痍,百姓食不果腹,路上多见饿殍,如今能见此光景,已是大善。”
五年前,先帝尚在,她还是汴京城中最金尊玉贵的小公主。
因天资聪颖,她年方十岁便得封号“宸曦”。“宸”取帝王之象,喻其尊贵;“曦”秉朝阳之意,寓其明\慧。圣眷优渥,朝野皆知。
彼时绮纨之岁,她随侍御前,户部呈报的赋税账目数额繁杂,旁人尚在核算,她小手打着算盘,不过片刻,已将数万钱粮的收支厘算得一清二楚。
此般算学之才,连掌计多年的老臣都自叹不如。先帝曾执卷笑叹:“朕的宸曦,竟能抵得过十个户部侍郎!”
暮春围猎,金鞭响处,亦常见她鲜衣怒马的身影。大雍以弓马定天下。十五那年,她便能挽弓射落百步外杨叶;纵马飞驰,敢逐林间狡兔麋鹿。
她暗合兵法之道,指挥侍从分进合击、迂回包抄,收获颇丰。皇室子弟中纵有才俊,与之相较,难免逊色。
先帝于南苑秋狝之后,见她一袭骑装立于马前,英姿飒爽,不由慨叹:“宸曦提笔可安天下,策马能定乾坤,若为男儿,必乃社稷之幸!”
而正是这一句慨叹,铸就了她的三千里南行路。
皇兄赵珩虽与她一母同胞,却唯独只承继了母后惊人的美貌,于学业政事上资质平庸,远不及她伶俐。
先帝病重之际,并非没有过动摇。御榻之前,太傅亦愁眉紧锁。可她的母后——如今的太后,态度却异常决绝。
她厉斥“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坚称“祖制不可违”,决不允许任何动摇儿子皇位的可能——即便这威胁,来自她的亲生女儿。
先帝最终妥协,驾崩之后,赵珩顺利登基。
而新帝稳固朝局后的第一道“恩旨”,便是以“长公主享封邑之尊”为由,将她这位皇妹远遣岭南封地。
当时的岭南还是蛮烟瘴雨之地,贫瘠荒凉,与流放无异。
她离开汴京那日,无人相送,唯有忠武侯府那位有从龙之功的霍老夫人,乘车而来。
“老身随太祖开辟大雍之时,垦过比赤土更荒芜的田,守过比瘴疠更凶险的关。所谓强者,从不择地势优劣。太祖当年在边陲时曾言: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之所,便是江山。”
霍老夫人杵着拐杖,语气深沉道:“殿下,龙潜于渊,而非困于渊,乃待风云耳。”
是啊…龙潜于渊,而非困于渊…
微风拂面,赵云蘅伫立廊下,指尖轻轻接住一片飘落的赤丹。
雨过天青色留仙裙曳地生波,发间一枚青玉簪松松绾就,晨光描摹其曼妙身姿,剪影孤直,清贵天成。
此时,侍女揽月提着裙裾匆匆穿过石桥,见其身影,眼中是压不住的喜色。
“殿下!殿下!京中急报——成了!咱们的计划成了!”
赵云蘅缓缓转眸,见她这般冒失形状,不由微微摇头:“甚么成了?”
“就是江南漕运之事呀!霍将军依殿下先前的吩咐,已将各地粮价波动的实证,悄然送至几位肱骨大臣手中。”
“朝会之上,太傅当庭以国库亏空、漕运贪墨为由,重重参了户部一本……陛下震怒,下旨特派霍将军为钦差,前来岭南接您,往江南,共查漕运一案!”
揽月气息微喘,眸光发亮道:“咱们等的东风,到了!霍将军…他终于要来了!”
赵云蘅却没什么波澜,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只信手拿起案上银剪,来至花圃旁。
漕运乃连通江南粮仓与汴京城的命脉,专司粮食与物资转运。去岁江南秋收颇丰,而汴京粮价却不跌反升,其中必有巨蠹作祟,扣粮私贩,致使民生不安。
皇兄素来忌惮她,平日绝不会允她离开岭南半步,更遑论插手此等关乎国本的大事。
此番破例,无非两点:其一,此案牵涉过广,非天家威严不足以震慑;其二,国库亏空至此,若再不彻查,恐动摇国本,届时朝野沸腾,他这皇位坐得更加难安。
赵云蘅甚至能想象到赵珩在御书房内,是如何咬牙切齿地下达这道旨意的。
她本想着,建设岭南,安民立本,做一方领主也足矣。
可她的皇兄,竟连最基本的民生都管不好,那这皇位,不坐,也罢!
只听“咔嚓”一声,她姿态娴雅地剪下了一枝开得正艳的木槿,利落果决,一如眸中转瞬即逝的狠厉。
旋即,她神色恢复平静,问道:“霍卿何时抵达?”
“依镇北军的速度,约莫三日后。”
霍卿,便是忠武侯府的三公子,那位年纪轻轻已官拜从一品、掌天下三分之一兵马的镇北大将军——霍承衍,亦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御前红人。
赵云蘅算了算日子,下意识问道:“今日是初几?”
“回殿下,今日初五,”摘星立刻心领神会,抿嘴一笑,答得又快又准,“您且宽心,您的癸水…至少还得七日后才来呢。”
此话一出,揽月也忍不住以袖掩唇,羞赧一笑。
赵云蘅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又被侍女如此直白地回应,如玉的耳垂不禁微微透出一点薄红。
她佯装愠怒地睨了摘星一眼,语气却听不出半分责备:“多嘴。”
随即揭过话题,淡淡道:“去将容芷院收拾出来,供镇北军入住。”
“是。”揽月躬身退下,连步履都轻快了几分。
她又有条不紊地吩咐摘星道:“速去府衙,将江南各州府近三年的民生卷宗、粮价实录、以及河道水文图,悉数寻来,送至书房。”
“奴婢这就去办。”
待二人脚步声远去,赵云蘅独立花间,又仔细修去一枚残叶。
少顷,她动作微滞,似是又想起了什么。
女儿家唇角漾起极浅的弧度,宛若春冰初泮,那冷艳眉目间亦透出些许无需遮掩的柔色。
早春的岭南白昼易逝,酉时刚过,整座公主府便笼罩在浓浓的夜色之下。
书房里灯烛荧煌,清晰照亮赵云蘅伏案疾书的山眉水眼。
彻查漕运贪腐只是表象,目的在于追回钱粮、稳固国本;而更深一层,则是要顺藤摸瓜,抽丝剥茧,找出那只不断侵蚀民生国脉的真正黑手。
她在熟宣上细细绘出一幅京城与地方官员的关联脉络,且将今日所阅文书中的可疑之人圈点标注。
满室静谧,唯闻笔尖擦过纸面的细响。
待墙角更漏滴至戌初一刻,摘星轻叩门扉,在门外等候道:“殿下,汤池已备好,请您沐浴解乏。”
赵云蘅缓缓收笔,应了声“好。”又垂眸凝思片刻,方才起身离去。
浴房设在后院的暖阁内,汤池水暖,雾气氤氲,驱散了沿路走来的寒意。
水面飘着她白日里剪下的木槿花瓣,轻轻没过锁骨,暗香浮动。
摘星侍奉她入水后,便去了外间熏衣。
赵云蘅能隐隐嗅到熏笼里飘来的茵樨香,与池畔雀尾炉中旃檀相融,更觉舒心。
她闭目养神,耳畔仿若陷入幽阒无声,朱唇轻启时,音色里明显带了几分慵懒:“摘星,进来给本宫捏捏肩。”
语落,黑漆描金百宝嵌屏风后传来脚步声。
旋即,一双手力道适中地落在了她的肩颈上,指法娴熟。
然,三下之后,赵云蘅杏眸遽睁,蓦地自水中转过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