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与暗：桃林梦篇》莫炎小鹿

41、番外一 她的往昔（上）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林姻夕会知道，那次火种熄灭绝非什么好的预兆。
　　而在那天，大家都以为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熄灭，就如同先前发生过的那几次一样。
　　林府的人都上上下下匆忙地走着，按照以往的规矩，火种熄灭要请出最里屋的那位夫人出屋再次点燃火种，可近些年，那位夫人常在自己屋内睡着，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林府的老爷，也就是姻夕的父亲说过，恐怕，是那位夫人终于快要大寿将至了。
　　姻夕不明白，那位夫人不过三十多岁的模样，如何谈到大寿将至呢？
　　老爷没有回答她，只是摸摸她的红棕色头发，慈爱地说道：“等我们的阿姻长大了父亲再告诉阿姻，现在还太早。”
　　姻夕撅撅嘴，又跑开了。
　　是啊，姻夕这时候还是五岁多的小女孩，她才听不懂那些复杂的事情，她只知道，那个从不出林府大门的夫人，那个从姻夕有记忆起就坐在里屋床上温柔地看着在一旁玩耍的姻夕的夫人，最近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不知从哪一天起，父母也不允许自己再跑去夫人的房间，而是让自己的长姐把自己拉去别的地方玩。
　　姻夕跑到家里的阁楼，透过窗户看向里院，想看看夫人什么时候出门，可是那些家里的姨姨叔叔和仆人们都只是肃立在里屋门外，却不吭声，也不敲门叫夫人出来。
　　真奇怪。
　　约莫过了三个时辰，里屋的窗帘才被拉了起来，门外的仆人们才又重新打起精神，依次端着梳洗的物品进了屋子，半晌，夫人才从屋内缓慢地走了出来，又在仆人的搀扶下走向了正房。
　　夫人看起来还是像以前那样消瘦苍白，微卷的及肩红棕色头发，却有着深红色的眼眸，干薄的嘴唇。
　　夫人进了正房，仆人们又停留在了门外，静候着夫人出来。
　　姻夕曾听大人们说过，正房里供奉着一团火——或者说是火种。父母说，这火种名为长明火，一般来说，若非人为熄灭，否则永远不会有燃尽熄灭的一天。而林家也正是依靠卖小火苗发家——只要不人为熄灭就永不熄灭的火焰，用在路灯里既不用日日点灯，也不用担心资源浪费，多么方便。而夫人能够点燃长明火的事，出于商业利益，自然也成了林家的家族秘密，外人并不知道夫人的存在。
　　然而不知为何，近几年火种开始出现了自行熄灭的情况，不过次数很少，一年半载才会出现一次，至今为止也不过五六次，而且每次只要请出那位夫人就可以重新点燃火种了。但是夫人的精神也开始变差，起初只是晨起得晚些，如今每天竟需要睡上八九个时辰了。家中的族长们开始担忧起家里的经济来源，于是家中子弟在这两年也纷纷开始走入仕途或经营其他生意。
　　姻夕的父亲也不例外，他自小十分有才，短短四五年就在当地身居高位，成为了城主的座上宾。出于家族优势，他在官府中也担任了全城灯火照明煤油管理的总负责人。

　　姻夕六岁生日的那天傍晚，家里来了客人，是殷叔叔。
　　殷叔叔是父亲官场上的朋友，两人有着同门情谊，又一同考上了官职，如今他三子又和林家长女娴夕青梅竹马还定下了婚约，两人结为了亲家，关系愈发好了起来，常常带着各种玩具美食前来探望姻夕姐妹俩，然后再和林家老爷喝酒到深夜。听说殷家有好几个孩子，其中殷叔叔的续弦所生的三子最得宠爱，估计长姐嫁过去之后也是享福的命吧。
　　殷叔叔今天带来了鲜美的烤鱼干作为姻夕的生日礼物，那带着炭烤又散发着海洋气息的美味香气是姻夕从未闻到过的，想必也价格不菲。
　　姻夕趴在十岁的长姐身边，一边啃起鱼干一边暗中观察着长姐和殷叔叔的礼貌交谈，不久后，父亲也带着美酒赶到了，随后就把嬉皮笑脸的姐妹俩赶出了屋子，不许两个女孩子跟着沾染酒气。
　　“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掺和。”父亲大人如是说。
　　姻夕出了屋子，却没在门口见到殷叔叔的随身侍从，想来可能也是偷懒浑玩去了吧。
　　走到了后院，姻夕却注意到夫人常待的那个房间灯亮着，门外却没有人，姻夕好奇地走了过去，刚想贴着门听听里面的动静，屋内却传来夫人的声音：“是姻儿吗？进来吧。”
　　“夫人……”姻夕有点胆小地推开房门。
　　只见夫人坐在床上，用毯子盖着双腿，扭头正用着那慈祥的神情注视着还是孩子的姻夕。
　　“来，孩子，到夫人这儿来。”夫人拍了拍床边，“孩子，最近怎么不来找夫人玩儿了呢？”
　　姻夕扭扭捏捏：“父亲母亲他们不让……”姻夕突然想起什么，又仰头皱着眉，“夫人，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嗯？”
　　“就是……嗯……我听父亲说……您……嗯……大限将至，是什么意思？”姻夕实在扭捏，她还是觉得直接问别人快死了是什么意思不太好。
　　没想到夫人倒是一点也不怒，反而笑着抚摸着姻夕的脑袋，许久才说道：“姻儿长大了，姻儿是不是觉得夫人要死了？”
　　姻夕鼻子一抽，眼看着就要哭。
　　“别哭啊，姻儿。”夫人摸摸姻夕的脸，“托姻儿的福，夫人不是要死了，夫人是要融入自然了，从此以后，每当姻儿仰望天空，夫人就与你同在。”
　　“夫人这是要与天地同寿了吗？”姻夕有些不信，满心里想的都是夫人是不是在哄小孩子。
　　没想到夫人竟是笑着点点头，随后又半躺下说道：“姻儿，你是我来到林家几百年来出生的最像我的孩子，你的出现就是证明。”
　　姻夕歪着头，依旧不是很懂夫人的意思，但夫人并不在意，而依旧是自说自话：“姻儿，等夫人离开后，去找有红色流光的人。”
　　红色流光？
　　姻夕并没听懂夫人的意思，后来她去问过父母，他们也说这只是夫人哄她玩呢。
　　在与夫人谈话的第二天黄昏，林府就再次陷入了一片肃穆，林府所有人都肃立在夫人房外，包括姻夕。
　　姻夕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着大家的神态也都明白，夫人，终于大限将至了。
　　在太阳落下的那一刻，不知为何，一股暗红色的轻烟从屋内飘出，最终消散在风中。
　　这是姻夕从未见到过的场景。

　　但她从未想过，她的命运，乃至整个林府的命运，都在那一天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改变了。
　　在夫人离世一周后，突然有一群来自官府的人马闯进林府，他们一进林府就开始烧杀抢掠，见人就杀，母亲拉着娴夕和姻夕，将年幼的两人塞进储藏室的一个木箱，叫两人别出声，刚一回头，还没找到藏身之地，就有人闯了进来，直接一刀捅死了母亲。
　　血液溅在木箱上，沿着缝隙流了进来，两个木箱里的女孩紧紧捂着嘴，不敢发出一声。
　　从缝隙中看那人在屋内来回转了几圈，还用刀砍了几个箱子，甚至还砍了一下两个女孩所在的箱子，吓得两人魂都快丢了。幸亏这箱子没有被砍开，那人以为储藏室里没有其他人了，就离开了屋子。
　　两个孩子在木箱里藏了很久很久，一点也不敢吭声，屋外传来不断的烧杀抢掠的混乱声响与男女老少的惨叫，一直到第二天的天都亮了，屋外才渐渐安静下来。
　　但姐妹俩仍旧不敢离开这屋子，生怕那些莽夫杀个回马枪。她们已然精神紧张了大半日，如今终于脱离危险，倒累得发困。长姐娴夕将姻夕搂在怀里，抚慰着她，叫妹妹好生睡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个男声，正呼叫着娴夕姻夕两姐妹的名字，惊醒了姻夕。娴夕从木箱的缝隙往外看，看见有个男人正在屋外徘徊，似乎正在寻找着他们。姻夕眼尖，一眼认出那就是殷叔叔。两姐妹遇到了熟悉的人，这才放下心来，钻出了木箱。
　　殷叔叔笑眯眯地接到了两个女孩，就要拉着她们的手离开这里，说要带她们去殷家，殷家收留她们。
　　但两个女孩看着林府再不复从前的破败模样，到处都是尸体横陈、断壁残垣，一时难以接受。姻夕更是一下子大哭起来，奇怪的是，在姻夕哭泣的那一瞬间，四周建筑上残留的微弱火苗竟都旺盛起来。
　　在火光中，姻夕看到殷叔叔起先是震惊地望着她，随后又不知为何笑了起来。
　　殷叔叔把两个女孩接上马车，随后自己骑上了马。
　　两个女孩一上了马车，悬着的心都放下了，就昏昏沉沉再度睡去。
　　姻夕因已睡过，便醒得早，可是当她醒来的时候，马车早已不知何时停下。姻夕悄悄掀开帘子，却看到马车正处于一个死胡同，而殷叔叔，正和一人谈话。那人穿着一身黑袍，十分隐秘，两人窃窃私语，最后那人给了殷叔叔一兜金子，殷叔叔就将牵马的缰绳给了那个人，随后就要转身离去。
　　姻夕见状吓坏了，连忙掀开帘子，大喊道：“殷叔叔你要去哪里！”
　　没想到那神秘人竟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过来，将一块手帕捂住姻夕的口鼻，姻夕又再度昏迷了过去。

　　当她再度醒来，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巨大的笼子里，这笼子似乎正被马车拉动前行，但是因为笼子外面蒙着黑布，所以姻夕看不清外面的景色，只能凭借透过黑布的微弱光芒观察周围。而她周围是很多年龄性别各异的孩童，每个孩童的脚上都套着极其沉重的镣铐。
　　姻夕四处扭头找着姐姐，却发现她正在不远处，同样也在惊恐地东张西望，很快两人就对上了眼，但是因为都被铁链拴着无法汇合。
　　后来马车停了下来，有几个穿着黑袍的人把孩子们一个个拽了下去，关进了一个黑屋子里，姻夕绝不会想到，之后的整整两年时间，她都被困在这个黑屋子里，一次也没离开过。
　　那是一个空旷的、漆黑的屋子，只是临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条天窗，黑屋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屋内只有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和家具供孩子们自己生活，每天会有人送来一顿饭，但每天一顿肯定还是吃不饱的。那饭里面还有相当多的是药品，似乎是用来维持孩童生长必需的营养的。
　　而有时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走进来，没来由地殴打辱骂这些孩子们，或是摸来摸去，口中念叨着听不懂的言语。
　　姐妹俩除了互相安慰，其余时间就只能呆坐在黑屋角落，静静等待离开黑屋的那一天的降临。

　　从他们来到这间屋子开始，就每隔一两个月就会有新的一群孩子被拐进来，每隔两三个月又会有一群神秘人前来站在天窗跟前对着屋内的孩子们指指点点，随后就会有几个孩子被拉出去。至于那些被拉出去的孩子们是有了新生活还是再也没有了明天，没有人知道。
　　娴夕曾在门口偷听门外谈话，但不知为何在听过谈话后就大惊失色，之后每次再来神秘人的时候就把姻夕推到天窗的视觉盲区，好让那些神秘人看不到她们两人，这样就不会被带走。
　　但这样的行为还是被抓到了。
　　在姐妹俩来到黑屋两年左右的时候，在那些黑袍神秘人点人头的时候，抓到了这两个一直躲在角落试图被忽视的女孩。那神秘人先是捏住了姻夕的脸，却在看到她的脸后转去掐住姐姐娴夕的脖子，无视了姐妹俩的苦苦哀求，就那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先是挥鞭痛抽了姻夕好几下，然后掐着娴夕的脖子将她拖了出去。
　　“姐姐！”
　　无人理会。
　　姻夕胆战心惊，不知他们会将姐姐怎样，只能蜷缩在角落发抖。
　　直到第二天，黑屋的门才再度打开，外面的神秘人丢进来一具尸体，随后对大家大声说道：“若再有人动什么歪心思，这就是下场！”
　　林姻夕颤抖着爬过去，她有预感，但希望那不要实现。
　　但既定事实不会改变，正如躺在那里的是林娴夕一样不会改变。
　　前一天还温柔地拥抱着她的那个姐姐，如今已经变成满身是血、浑身残破的冰冷尸体，而她身上的那些伤，当下年幼的姻夕还不懂，可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年方十二岁的姐姐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受到了何种酷刑。
　　如今，林家就只剩姻夕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