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狐》聂小无

9、往事不可追

　　第八章往事不可追
　　乌云越聚越密，黑压压地直压下来。风也渐渐大起来，吹得林子里的树木东倒西歪，风里还带着一些雨气，眼看着大雨即将倾盆而至。
　　赵莺儿的心里一片迷惘，就跟着天气似的，黑压压得不见一丝光明。
　　离开高恒信又回到林子，也许不是一时赌气，可是当自己真的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赵莺儿却对这个决定感觉有一丝恐惧，又如何知道这是不是自己一相情愿呢？妖怪会吃人、会杀人，她都已知道，而且这血肉淋漓的一幕怕是会跟随终生；只是回去又如何呢？若然只能行尸走肉，还不如赌这一把。
　　终于定下心思，赵莺儿开始努力奔跑，可是，这大雨却骤然下来了。
　　天地连成一线，之间是茫茫的雨幕，赵莺儿望不见脚下的路，那雨剑直直地打在她身上，刺得她浑身疼痛。

　　奇怪的是，赵莺儿这边大雨如注，崖上却依旧是阳光明媚。
　　秋天的阳光自有一种通透的意味，直直地射下来，照得一切都无所隐蔽。这崖虽然陡峭，崖上依旧有茂密的树木竞相生长，都拼了命似地往天上伸展。在这阳光下，更添郁郁葱葱之意，那些叶子，也是绿得耀眼。
　　胡媚蹲在崖边一角，定定地看着岩石间的一个蚂蚁窝，这些蚂蚁也是乘着天气好，四处觅食。有几只甚至都爬上了胡媚的绣鞋，她也没去赶蚂蚁，只是又把眼光转回了自己的鞋子。因为昨晚在林子里的一通奔跑，那鞋子上东一块西一块全是淤泥，鞋上原本绣着的花都已看不出本来面目，只见一团污浊。
　　那蚂蚁没在鞋面上找到食物，竟又往脚踝上爬，胡媚只觉得一阵酥麻的异样，连忙伸手拂去了那只蚂蚁。可是，那阵异样却似还在，而且一直蜿蜒爬升到自己的心里去了。
　　胡媚终于忍不住，把嘴里绕来绕去几百遍的一句话问了出来，“你果然不管她了么？”
　　江少游正站在崖上的风口，秋日爽晴的风把他的衣衫吹得猎猎做响。他面色沉静，似是没听到胡媚的问话，只是双眼一霎不霎地盯着远处的林子，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交握着，胡媚都能看见上面突起的青筋。
　　胡媚的心里一片茫然，莺儿来了又去了，可却又似根本没去，这崖上各处仿佛全是她的身影。
　　蚂蚁们还在爬来爬去，胡媚终于站了起来，走至江少游的身边，顺着他的眼光望去，远处的林子似是被黑云笼罩，居然蒸腾在一片雨雾里。
　　胡媚大惊失色，急急回首问道，“你施的法术么？这是要困住谁？”
　　江少游依旧一动不动，仿若石雕。
　　胡媚心里急得不行，伸手去推他，“快说啊，难道是莺儿么？她不是早逃出林子去了么？”
　　这是仿若禁忌的名字终于再度出口，江少游被这名字击中一般，眼皮跳了一跳，终于转过脸来，一字一顿地道，“我不知道困住的是谁，也不是我做的。”
　　胡媚呆了一呆，记忆中的一幕却刹那间浮上了眼帘，自己也曾在墨黑的雨幕里奔跑，可是无论怎么跑都找不住出路，一直跑一直跑，直跑到双腿再也迈不出步子，可是仍不敢停下，只怕一停下就再也无法爬起。支持自己的，只是一个人的笑脸，一个笑起来仿佛秋日阳光的人的笑脸，可是真的支持不住了，失去意识的一刹那，却又见那个人的笑脸……
　　胡媚慢慢地捂住脸，又蹲了下去。
　　一只温暖的大手却抚上了她的背，一股透人心脾的温暖一直映到了她心里，江少游仿佛知她所想一般，轻声道，“你那时才六岁，只是一个可怜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根本无法自己保护自己。”
　　他的言外之意是什么？胡媚心里念头百转，莺儿虽然不是小孩子了，可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她又如何抵受这万千雨箭？可是，要他去救她么？要她再回来么？

　　高恒信还在林外徘徊，这林子，他不敢再进，可是就这样离去却又不甘心，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尤大却在一边急得不行，眼见这大路上阳光忽隐忽现，可是林子里却还偶尔飘过几丝雨线来。这般诡异的所在，岂能再留？可是，假若自己一人逃回，也怕无法交代，高书生这个祸胎总得一起带回去。
　　“高少爷，我们还是回去吧。”求人之际，尤大的措辞也客气起来。
　　高恒信几乎是无意识地回答道，“两权相害取其轻，可是现今的状况是，我不知究竟哪一害更大一些，是不要命地追回小姐，还是回去等人要我的命。”
　　这个问题，尤大却也回答不出。
　　可是，高恒信再踱了几个圈子以后，却自己找到了答案，“现在去找小姐，应该肯定没命，可是假若我回去再求一下赵老爷，也许能再寻得机会，带个高人再来。”这下计议已定，高恒信不由喜上眉梢，大声地对尤大道，“走，我们赶紧回去。”
　　尤大听了这他的主意，却是一阵凉意附体，这林子，打死他也不敢再来了。

　　莺儿终于再也无法支撑，腿脚越来越软，根本无法举步，大雨织就的雨幕如一副厚重的垂帘，密密地压得她无法呼吸。
　　“我可是要死在这里了么？难道天下之大，就真的无我容身之处？回去是死，回来也是死？”莺儿喃喃自语，脚步虚浮，终于支持不住，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这林子里，地上一直堆着积年的落叶，可是在大雨的冲刷之下，地势较高之处落叶尽去，慢慢露出那黄色的土来，而低洼之处，不仅堆了更多落叶，更是积上了浑浊的泥水。
　　莺儿恰好就翻在一个泥坑里，那泥水刹时都溅到了脸上、身上。她本就被大雨浇得糊里糊涂，头发皆散下来，粘粘地贴在脸上，这下子更是看不到前方，只觉自己气息越来越低，终于晕厥过去。
　　一个矮小的身影却正踏着雨水而来他的脚步居然都未沾地，而上方的雨水也竟都绕过了他，整个人仿佛披着一层看不见的透明衣服。
　　那人停在了莺儿的身边，微微叹了一口气。
　　莺儿已经气若游丝，就任由那人轻松地一手提起而去。

　　胡媚呆呆地望着崖下的雨雾，忽然说，“你还记得我当年的模样么？”
　　江少游慢慢转过脸，认真地看了胡媚一眼，回答道，“当然记得。你那时候才六岁，许久吃不饱饭，瘦得可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瘦了，你的眼睛特别大特别亮，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舍不得你。”
　　“你是因为可怜我，才救了我，给我饱饭吃，还是因为你很寂寞呢？”胡媚依旧没有转过脸，林子里的雨雾还是很浓，一阵一阵的翻涌着。
　　这个问题却让江少游呆了一呆，寂寞还是同情？半晌，他才答道，“如果你不问，我会以为我纯粹是救人，但是你一问，我的动机却似乎没那么单纯了。你知道，虽然我有很多同伴，但是我却和他们不和。我无心修炼，我只爱那繁华红尘。可是，我不是人，所以，大部分时间我只能呆在这闭塞的林子里。救了你之后，我却多了很多很多的乐趣。”
　　说完这番话，江少游却觉得自己不得要领。
　　果然，胡媚轻笑一声，“你可以活很久很久，我却早已经不是那个六岁的小姑娘了，你意识到我已经长大了么？”
　　江少游却避开了这个话题，“你记不记得林子另一边的黑狐狸？他当初死活不肯让我收留你。”
　　“我当然记得。可是，后来，我却觉得他虽然表面上对我很冷淡，心里其实不讨厌我。”胡媚认真地想了一想，黑狐狸从来对她冷言冷语，但是却不阻止她和他的小孙子玩。
　　“我想他大约也有过什么故事，但是他不肯告诉我，他约是吃过人的亏，不信任人。”
　　“那你信任莺儿么？”胡媚终于转过脸来，直视着江少游。彼时阳光正直直地照射在山崖上，照得胡媚的脸上一片晶莹，她的脸仿佛透明一般。
　　这个名字再度被提及，江少游觉得胸口仿佛震了一震，他当然担心，那么浓密的雨雾里，娇弱的她如何前行？可是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让他返回人间，又怎么能再度把她拉回。
　　见江少游沉默着，胡媚继续又道，“她是逃出来的，肯定不愿回去。你既然想让她走，也不能送她回狼窝，你得为她觅一个好前程。”
　　“好前程？”江少游的眉心终于稍微舒展了一点点，“好吧，我明白了。”说罢，江少游飞身下崖。
　　胡媚呆呆地望着江少游远去的身影，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低低地道，“好前程？我的前程又在哪里呢？我再不是六岁的小姑娘了，可他的眼里我却依旧是那个小姑娘，根本不是二十八岁的大姑娘。”

　　江少游在林子里飞掠，可是却到处找不见莺儿的身影。
　　忽然，雨雾就散了，太阳直直地射下来，地上的水渍居然也全都凭空不见了。
　　江少游楞了一会，忽然又往林子外飞掠。到了林子外，站住脚跟，远远地，只看见一辆驴车正慢慢地在大道上走着，依稀还能看见尤大坐在车辕上晃荡着两条腿。
　　江少游的心再度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