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狐》聂小无

10、总被痴情误

　　第九章总被痴情误
　　江少游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第二日一早就下山采摘新鲜的水果蔬菜，然后按时练功——只是，少了笑容与言语。
　　胡媚不敢多话，只是默默地吃饭、默默地发呆。
　　这日的天气晴好，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崖边生长着一丛茂盛的野生雏菊，此时都迎着太阳，开得热闹。
　　胡媚蹲在雏菊旁，楞楞地看着，心里思绪翻涌。那金黄色的小花映在她眼里，偶尔幻化成赵莺儿楚楚的笑容，忽尔又变成江少游爽朗的眉眼，变来幻去，胡媚觉得头也隐隐疼了起来。
　　直到一只手轻轻拍在她的左肩，胡媚才尖叫着跳了起来，猛然转身，身后却空无一物。
　　“是谁？是谁？”这崖上只有她和江少游，而江少游吃完午饭已然下崖去练功，即使突然回转也不会和她开这样的玩笑，他此刻绝无开玩笑的心情。
　　胡媚正在发憷，一个小小的孩童身影突然在她面前现形。小孩子一脸疑惑，小巧的鼻子微微皱了起来，看上去可爱之极，“胡媚姐姐，是我啊，小瓜子啊，你干嘛那么害怕？”
　　胡媚这才定下神来，这几日连续发生的事情让她失了神，连明媚的眼睛里都是阵阵阴霾。
　　重重地叹了口气，胡媚重又蹲下，伸出一只手扯过一朵雏菊，开始一片一片地扯花瓣，这才缓缓道：“小瓜子，你怎么来了？你爷爷不是再也不许你上崖来了么？”
　　小瓜子也在胡媚的身边蹲下，双手托腮，严肃地说道：“是啊，我爷爷的确那么说了，但是我不是一贯不听话的么？”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呢？姐姐我心情很不好呢？”花瓣一片一片地被扯下来，又被抛去，有一些依旧落在雏菊丛里，来年化做春泥依旧护花；有一些却被偶然经过的风吹去，飘飘荡荡，不知要去何处落脚。
　　胡媚停下动作，看着一片花瓣飘得越来越远，觉得自己似乎就是那花瓣，无处可依，不知归向何处。
　　“为什么不好？”小瓜子转过脸来，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胡媚。眼前的胡媚依旧明艳美丽，可是眼睛里却似乎多了些别的什么，看着让他感觉伤心。
　　胡媚再度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大人的事，你小孩子不懂。”
　　“哈哈哈哈！”小瓜子忽然大笑起来，直笑得再也蹲不住，整个人往前扑进了雏菊丛。
　　胡媚大怒，连忙去拉他，一边喝道：“快起来，别压坏了我的花儿。”
　　小瓜子忍着笑，爬了起来，随手一挥，被压得七零八落的雏菊又恢复了勃勃的生机。
　　“你笑什么？”胡媚愠怒着。
　　“我没记错的吧，姐姐你今年快三十了吧？可是，弟弟我，已经50啦，你却对我说大人的事小孩不懂？”小瓜子忍着笑说完，接着又大笑起来。
　　胡媚有点尴尬，复又感觉心寒。在她心里从来都把小瓜子当成小孩子，可事实上，小瓜子50岁了，而自己的少游哥哥已经三百多岁了。
　　刹那，胡媚只觉得岁月苦短，弹指即逝。
　　小瓜子却未发觉胡媚的心迹，转了转眼珠，又道：“姐姐，我带你去看样东西，也许你心情就好啦。”
　　“不去。”胡媚转身就想回洞。
　　小瓜子却不依不饶，拉了胡媚马上就走。他使了点法力，胡媚无法，只得跟着走了。

　　赵莺儿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睁眼一看，还是一片漆黑。等她慢慢适应了黑暗，才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封闭的山洞里，身下是绵软的干草，原本湿透的衣服也已经阴干了。
　　往四周探察了一番，赵莺儿发现，右边是绝路，左边似乎是出口，她正准备摸索着往左边而去，忽然有脚步声从左边传来，还有一道隐约的光线越来越近。
　　赵莺儿微一思索，复又倒下，装起睡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两个人的交谈声，声音含糊不清，赵莺儿分辨不出，直到有一双小手开始推她的肩膀，然后是她熟悉的声音开始叫唤她，“莺儿，莺儿……”
　　赵莺儿心头一热，眼泪涌出眼眶，她奋力爬了起来，泣道：“胡媚姐姐，是你么？”
　　火光映照之下，正是胡媚俏丽的容颜，她也是双眼通红，伸手一把揽过赵莺儿，两人相拥而泣。
　　剩下小瓜子一人愣怔当地，嘟囔着说道：“怎么哭了？干什么哭啊？人怎么那么喜欢哭啊？”
　　胡媚根本没工夫去理她，松开赵莺儿，仔细打量一番，接着问道：“你没伤着吧？”
　　赵莺儿赶紧答道：“我一切都好。”
　　胡媚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还当你真跟那个糊涂书生走了，幸好没走。”
　　赵莺儿低下头，心里也略有愧意，“我不过不想让他枉死，但是跟他走，绝无可能。”
　　胡媚唾了一口，恨声道：“那种人，死了活该，妹妹你太过良善了。高恒信那种人，跟疯狗一样，你放了他，他日也许再反咬你一口。”
　　赵莺儿心里一颤，又忆起当日所见的死状惨烈的尸体来，那些人究竟是否江少游所杀？她反复思及，总觉心有疑惑，可是又不敢问，怕得到确实的答案。
　　胡媚见赵莺儿眼神游移，便又问道：“怎么了？妹妹？可是身子有何不妥？”
　　“没有”，赵莺儿赶紧回答，顺便问及让自己柔肠百结的那个人：“江公子呢？”
　　胡媚的眼神一黯，答道：“可不大好，你一走，他话也不说。”
　　赵莺儿的心里一紧，接着又是一甜，他终究是在乎自己的。一念至此，赵莺儿不由低低道：“自此，我再不离开，陪着你们吧。”
　　就在此时，一阵怪异的风吹过，小瓜子手里的火把忽地灭了，三人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也在此时，胡媚的心也瞬间陷入了黑暗之中，她的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她要和我们一起，再不离开。往日种种，也刹那浮现眼前，江少游看赵莺儿的温柔眼神，江少游在赵莺儿走之后的不言不笑；赵莺儿在提及江少游时的温柔表情，赵莺儿在说出那句话时的坚强神色……
　　胡媚只觉得这一刻，是亘古以来最黑暗的一刻，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成了外人，而江少游和赵莺儿才是最亲近的人，却排除了她。
　　火光又忽然亮了，小瓜子嘟囔着，“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妖风？不会是爷爷发现我们了吧？”
　　不过是弹指片刻，胡媚却仿佛经过了一道轮回，脸上重又恢复了明丽神色。
　　赵莺儿却又受了一惊，心有余悸地问道：“怎么回事？姐姐，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回崖上去吧！”
　　胡媚微微一笑，上前搀扶起赵莺儿，轻声道：“对啊，我们得赶紧回去。少游哥哥动作很快的，这会应该已经杀尽那些闯进林子来的坏人了，我们得回去等着他。”
　　赵莺儿一抖，觉得自己心跳似乎都停了一秒，迟疑着，她终于问出那一句话：“真的是少游杀了那些人么？”
　　小瓜子想插嘴，却被胡媚冷酷的眼神逼了回去。
　　“那是当然了，我和少游哥哥在这林中生活得那么逍遥自在，要来破坏我们生活的人都得死。”
　　胡媚这句话说得分外狠绝，赵莺儿茫然地跟着胡媚往外走，脚步却踉跄不稳。

　　“我们是回山崖上去么？”赵莺儿终于把话问出了口。
　　胡媚没有回头，笑着说：“当然是啦，我们当然是回去啦，少游哥哥正等着我们呢，大概都烧好香香的菜了，快走快走。”
　　胡媚使劲拉着赵莺儿，可莺儿却走得很勉强，又抵不过胡媚的大力，几乎是被拖着走了，纤细的手腕被勒得生疼。她从小娇生惯养，本忍不得疼，这两日受的苦已经让她几乎虚脱，这时，忍不住开口哀求，“姐姐，慢一点，妹妹真的不行了。”
　　胡媚还是没有回头，冷冷地说：“不行，得快点，越快越好。”
　　赵莺儿不敢再求，只好勉强走快步子，可是哪里能够？只觉得越来越费劲，几乎要昏过去。就在软倒之前，胡媚却停下了步子，赵莺儿没稳住身子，整个人撞向了胡媚，胡媚却在那刻放开了赵莺儿的手，赵莺儿直直地跌下了悬崖，连惊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
　　小瓜子在半空中显形，试图飞下去救赵莺儿。
　　胡媚厉声喝道：“小瓜子，回来，不许救她。”
　　小瓜子愕然顿住身形，又回到崖边，惊讶地看着胡媚，问道：“姐姐，怎么啦？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求了爷爷，让爷爷停住了暴雨，我才救她回来的，我以为你喜欢她，不愿意让她死的呢。”
　　“是的，我是很喜欢她，非常非常喜欢她，她在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寂寞，每天都很高兴。”胡媚冷冷地看着不知有多深的悬崖，下面黑黝黝的一片，看不出端倪。
　　“那为什么呢？为什么？”
　　“因为我更喜欢少游哥哥，因为她来的不是时候。”赵莺儿终于不见了，终于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下面是万年寒潭，就算她没摔死也会淹死，就算没淹死也会饿死，她绝不可能从光秃秃地万丈崖壁上爬上来的。
　　“她为什么来的不是时候？”
　　“假如，她来的时候，我已经死了，那我也许会感谢她，我会感谢她帮我陪伴少游哥哥，可是现在不行，谁也不能抢走我的少游哥哥。”胡媚眼里的清澈似乎是一瞬间消失了，整个人看起来都变了。
　　胡媚转身就走，不再留恋，小瓜子在原地楞了片刻，低声对自己道：“爷爷说不要和人类玩，真的有道理，人类怎么那么可怕？”

　　崖上的日子恢复了原貌，尽管江少游似乎郁郁寡欢，可胡媚一相情愿地认为，少游哥哥正在恢复往日的快乐。
　　岁月依旧流逝，春去了又再回来，冬来了又再离去，胡媚终于在铜镜里看到了自己的白发，她有些惊讶，又有些释然。
　　可是江少游呢？依旧是青衫少年，眉目依旧英挺，眼神依旧清澈，笑容似乎略带凝滞。
　　“少游哥哥，我终于老了。”
　　胡媚黯然地坐在铜镜前，整个人失去了精神，身上的月白衫子也带着一点惨然的颜色。
　　“胡说什么呢。”江少游正在修剪一盆大丽菊。今年秋天天气特别好，连带花也开得极精神，悬崖上到处是金灿灿的花朵。
　　甫听到胡媚的话，他也不以为意，不就是悲秋罢了，可当他把眼神转向胡媚，不禁心里一颤。
　　什么时候，青丝已经变成了白发？什么时候，身姿不再轻盈？什么时候，双肩开始下垂？什么时候，腰身不再纤细？背对着他坐在锦凳上的胡媚看起来苍老衰弱，早也不是当初那个鲜活的少女了。
　　“怎么是胡说呢？我根本无法挡住岁月的侵袭，注定要老去，注定无法和你终老。可是我真不愿意啊，真不愿意让你看着我老看着我丑，我真不愿意。”
　　胡媚双手捂住脸，低低的啜泣起来。
　　一阵凉风拂过，那盆灿烂大丽菊在风里摇曳了一阵子，一片片花瓣就落了一地。江少游茫然地举着剪刀，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