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狐》聂小无

7、相知又相疑

　　第六章相知又相疑
　　那最后一点火星哔啵一下熄灭了，整个林子刹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只有阴冷的风飕飕地掠过每一个人的脊背，尤大忽然莫名地打了一个冷战。
　　高恒信依旧缩在那树边，尽管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依旧努力往前看，可是只有一些忽急忽缓的呼吸声传入耳朵。在这黑暗里，连人的呼吸似乎都变得异常起来，犹如野兽的喘息，咻咻地直往脸上扑来。

　　尤大忽然在心里冷笑一声，明明只是两个青年男女，自己根本未曾把两人当作对手，可是怎么就如临大敌一般，连火堆都忘了去管？
　　当下，尤大开言道，“刘三，怎么没看好那火？快把火重新点着。”
　　刘三慌忙应了一声，便欲摸黑去捡柴火。刚才那一黑把他也吓得不轻，他本就是那一类狗仗人势之人，要是自己的主子强势了，就觉得心里也有了底气。
　　可是，刘三磕磕碰碰地尚未摸到柴火，身边忽然腾的一下一堆火熊熊燃起。刘三急忙往旁边一跳，破口大骂道，“哪个不长眼的家伙？老子正在边上呢，怎么就把火点燃了？”
　　说完这话，刘三才感觉气氛诡异，而那火居然越燃越烈了，可是那火下面居然根本没有柴火。刘三只觉自己魂飞魄散，大叫道，“鬼啊！”边喊就像没头苍蝇似的往黑地里跑，却被尤大一手抄住了。

　　尤大自己却也在发抖，鬼神妖孽之说听得不少，待得自己亲见却是另一回事。借着这熊熊的火光，只见那两个青年男女依旧气定神闲，看不出什么端倪，可是凭尤大多年跑江湖的经验，他早已知晓，自己这边的气势已破，众人怕都只想着如何逃命了。
　　果不其然，尤大怀里的刘三兀自挣扎，身后的众人却一个个开始后退了。
　　江少游冷哼一声，说道，“别急着跑，这林子深得很，要是迷了路，怕是三天三夜也走不出去。各位还是在这里等着天亮了再结伴而走吧。”
　　他这话本出自好意，可是众人慌张之时那辨得出是非，心里更以为江少游是有什么阴谋诡计等着施展，于是逃跑得更快了。
　　不过眨眼功夫，火堆边竟然只剩依旧死死扯着刘三的尤大了。

　　片刻的静默，刘三的呜咽之声更响，尤大只顾自己想着该怎么办？逃肯定是不行的，人怎么逃得过妖怪，他不似那群跟班般没有头脑。对了，始作俑者乃是高恒信，拉他出来做垫背好了。
　　可是当尤大往树边去寻高恒信时，树边哪里还有人。
　　这边胡媚也才发现竟然被高恒信溜走了，轻皱了皱眉低声道，“高恒信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次又让他走掉么？就算放过眼前这帮人，也不能放过高恒信！”说到最后，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了。
　　江少游思索了一下，回答道，“他不过是百无一用的读书人，经过这次也不会再有什么作为了吧，由他去吧。这林子这么大，就看他有没有福分再次逃出去了。”
　　说罢，两人居然掉头就走了，只剩了尤大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飘远。

　　可是高恒信似乎不只能逃出来这么简单，这幽深的林子对他来说，确实一如当初的陌生，而且这一次逃命更是慌不择路。
　　高恒信死命地往那些齐肩的灌木丛中钻，只盼得江少游和胡媚找不见他，也不顾灌木刮到脸上，割得他的脸上道道血痕。换作平时，便是被针小小刺了一下，他都会向赵莺儿细细诉苦，如今为了逃命，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高恒信也不知自己究竟跑了多少路，只觉得眼前的灌木丛似乎茫茫无尽，怕是能一路通到天边。起初为了逃命鼓起的那一口气早已慢慢褪尽，两条酸软无力的腿也越来越跨不动步子。
　　高恒信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人越弯越低，几乎手脚并用了。
　　忽然，眼前一团淡淡的微光，高恒信一个踉跄人已站在了一处空地上，几乎就撞到前面一个慢慢行走的人身上。
　　高恒信一声尖叫，恍惚间便以为自己差点撞着的人便是胡媚了，可是那人慢慢转过头来，容色秀丽，身形单薄，居然是赵莺儿。

　　天上的乌云慢慢散去，一轮弯月露出俏丽的半边脸来，薄薄的月光静静地洒下来，照得四周都陷在朦胧的月色里。有微风轻轻吹过，灌木发出刷刷的声音，赵莺儿脸颊边的几缕碎发也被吹得飘起来，高恒信就更看不清楚她的神色。
　　良久，赵莺儿终于开口道，“你来做什么？”
　　高恒信跑得五脏六腑似乎都错了位，只觉得腹内气息翻涌，好不容易长舒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我，我自然是来救你的。让你身陷此地这么久，我觉得十分对你不住，可是一人对付那两个妖怪我也确实力所不逮，只好回去搬了救兵过来。”
　　赵莺儿心里微微一震，如今只剩了他一人，难道那些“救兵”都被江少游、胡媚除掉了？妖怪会怎么样？生啖人肉吗？赵莺儿不敢再想下去。
　　高恒信却忽然精明起来，眼见赵莺儿脸上神色急变，忽然就明白了过来，“我们刚才在林子里遇到了，我实在没想到我请来的救兵也不顶用，不及那两个妖怪三下两下，他们都，都，都……”高恒信努力挤出一滴眼泪，却偷眼去看赵莺儿。
　　赵莺儿脑子只翻涌着两个字，“妖怪，妖怪……”
　　高恒信眼见自己计谋得逞，又道，“只剩我一人拼了命地逃出来，呃，逃出来找你。我想这一次我绝对不能无功而返了，不能再让你陷在这妖怪窝里，太危险了，不知道他们会拿什么阴谋诡计来对付你。”
　　说毕，高恒信缓步走向赵莺儿，轻轻执起她手，触手冰凉，他却不知，此刻赵莺儿的心也如手般冰凉，竟然都没有推开他的手。

　　江少游、胡媚飞速回到崖上，可是崖上却不见赵莺儿的身影。
　　江少游四处寻找，甚至连洞里那潭温泉都伸手进去搅了一搅，终于才明白赵莺儿已经乘两人不在离去了，不由变了脸。
　　胡媚看着江少游的脸色，小心地道，“你也不用太担心，夜色这么黑，她不会走太远，我们出去找找马上就找到了。”
　　江少游脱口而出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林子里都有些什么，她一个弱女子不知道会遇到些什么人什么事。而且假如遇上那帮正在逃命的家伙，不知道会生些什么事出来，我真懊悔，早知道刚才……”说完，却又觉得自己口气不善，又道，“不说废话了，我们分头去找吧。”
　　胡媚想了想道，“我还是跟着你吧，我一个人怕是徒劳无功。”她心里忽然便是一阵惊惧，仿佛觉得有什么自己曾经拥有的骤然失去，浑身一寒，便伸手牵住了江少游，手指一缩，紧紧拽住了。
　　江少游叹了口气道，“那也好，我最担心的就是那个黑狐狸会把她怎么样。”
　　江少游携了胡媚的手飞奔下崖，虽然赵莺儿已离去，他却恍惚觉得空气中尽是她的味道，香甜而温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味道仿佛已浸入他骨髓，挥之不去。

　　天边的弯月渐渐清晰，月边还出现了几颗零星的星星，发出微弱的光芒。
　　月光照射下的山林依旧诡异难测，黑影幢幢的暗地里不知潜伏着些什么。尤大和刘三依旧呆在原地。
　　尤大不是傻子。他重新把火堆点燃，傍着火堆安静地坐着，他得等天亮，天亮了才有可能真正逃出生天。
　　火安静地烧着，刘三也平静了下来，呆呆地看着火苗突突地跳。
　　忽然，一声惨叫撕裂了夜的宁静，刘三嗖地站了起来，颤声说，“你听，老大，你听，有人在叫，有人在叫……”
　　尤大伸手去拉刘三，刘三却避开了，“我不能在这里了，我要逃走，再不逃，妖怪就要来吃我了。”说罢，刘三转身飞奔，根本容不得尤大去拉，便已被浓浓的夜色迅速吞没。
　　尤大复又坐下，耳边那声惨叫却仍在回响，他分不清这究竟是什么？或许只是一个逃亡的人摔了一交吧，他这般安慰自己，可是又一声惨叫凄厉地响起，而且仿佛就在耳边，尤大坐不住了。

　　赵莺儿呆呆地坐在地上，一边的高恒信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莺儿，你到底想怎么样啊？难道我们就坐在这里等死呢？我们快走好不好？”
　　赵莺儿两眼无神，她只觉得天塌地陷，自己无所依靠，“逃到哪里去？他们是妖怪，你能逃到哪里去？”
　　“逃得一时是一时，总不能就这样放弃吧？”高恒信着急地四处环顾，就怕江少游、胡媚忽然就出现，自己却只能束手就擒，可恨的是赵莺儿居然不听劝。
　　赵莺儿冷笑一声，“逃出去又怎么样？去嫁那个傻子么？我怎么觉得我现在活着就仿佛死了一般。”
　　这话入了高恒信的耳，却又是另一番滋味，曾经与赵莺儿的浓情蜜意历历在目，而今两人的心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高恒信不由心生内疚，“我总不让你去嫁那傻子的，你放心，你尽管放心，我拼了命也不会让你嫁那傻子的。”这话说出来，却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可是，赵莺儿却仿佛觉得浑身暖了一些，高恒信能回来找她已出乎她意料之外，如今再说这番话怕是果然有些真心。如此一想，赵莺儿便想不能拖累高恒信，当下站了起来，缓缓道，“那我们走吧，总不成让你陪着我等死。”
　　就在此时，远处的惨叫声也传进了他们的耳朵，高恒信不由一哆嗦，“那，那肯定是我带来的人。”
　　赵莺儿也面色一紧，果断地道，“我们快走。”
　　“可是我们往什么方向走？”高恒信面色如土。
　　赵莺儿眉头一皱，道，“你上次是如何出去的？”
　　高恒信见她脸色，知道自己又要被她看不起了，当下定了定神，环顾了一下四周，可是心里委实不知该往何处去，赵莺儿的目光又如针般刺眼，于是胡乱一指，道，“我上次是往那边去的。”赵莺儿不疑有它，两人随即跑了起来。

　　两人跑了不过半盏茶工夫，走在前面的高恒信忽然惊叫出声停下了步子，赵莺儿慌忙间来不及停步，整个人直冲向前，及至望见眼前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才戛然停步，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声来，只觉得心里的恐惧一阵一阵漫上来。
　　高恒信慌忙拉了赵莺儿退后，颤声道，“他们下手竟然如此之狠！”他原本说带来的人已被江少游干掉只是信口胡说，及至见了眼前这副景象才终于担忧起自己的性命来。
　　赵莺儿依旧哆嗦着发不出声来，眼前的人正是刘三，可是此刻根本看不出他的人形，只有那一张脸告诉高恒信他是刘三。刘三的双手双腿都不见了，只剩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和死睁着不肯闭上的眼睛。那副表情仿佛便是见了世上最恐怖之事，乃至死不瞑目。

　　赵莺儿慢慢地艰难地拧转身子，眼泪早已不受控地涌了出来。她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平时便是连杀鸡都未曾见过，如此这般血淋淋的场面让她如何接受。
　　高恒信根本无暇顾及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刘三的尸体，恍惚间刘三的脸便换做了自己的脸，可是自己却尚未死去，张大了嘴巴在喊救命……

　　还是赵莺儿先缓过神来，哽咽着说，“我们还是快走吧！”
　　可是接她话的却不是高恒信，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娇媚的声音高声问道，“走？走到哪里去？”
　　赵莺儿抬起头来，眼前赫然便是江少游、胡媚。江少游神色难辨，胡媚脸上却是一片焦急。
　　高恒信转过身来，见到江少游两人便如见了鬼一般，强使着力气想说一句狠话出来，却怎么说不出来。
　　还是赵莺儿开的口，“自然是走回我来的地方去。”
　　胡媚刚想继续发问，江少游忽然抬手制止了她，平静地开口道，“你还是决定回去你原来的地方？我们这里留不住你？”
　　高恒信来回看着三人的神色，这时忽然插嘴道，“你们做出这等灭绝人性的事情来，莺儿怎么还能留下来？哦，我说错了，你们根本没有人性。”
　　胡媚大怒，抬手就想打过来，江少游又制止了她，依旧对着赵莺儿问道，“你相信这些是我做的？”他从头到尾根本没看高恒信一眼，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赵莺儿身上。
　　高恒信察言观色，忽然就觉得底气十足起来，只要江少游不愿伤害赵莺儿的性命，自己应该也无大碍。可是赵莺儿却没高恒信这般观察细致，她脑中只浮现着那具缺了四肢的身体，终于惨声回道，“我原本不愿相信妖没有人性，可是眼前这些我不得不信。”
　　胡媚急道，“莺儿，你怎么这么糊涂？”
　　江少游却道，“也没错，我本就有杀他们的心，尤其是在得知你居然自己走了之后。也罢，你们走吧，我不伤你们性命，你们从什么地方来就回什么地方去。”
　　赵莺儿抬起朦胧的泪眼，只见眼前的江少游脸上一片惨然之色，心中忽然一动，却终于没说话，转身拉了高恒信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