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狐》聂小无

3、山中岁月长(修订版)

　　赵莺儿不好刻意追问这兄妹俩的来历，他二人也绝口不提。
　　又歇了一晚上，早上又喝了胡媚送来的一碗不知以什么做作料，却香味馥郁的汤之后，赵莺儿终于觉得浑身有了力气。
　　洞穴里依旧花香淡淡，赵莺儿却很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
　　披了件衣裳，赵莺儿慢慢走出洞穴，耀眼的阳光直射下来，赵莺儿不由闭了眼。
　　等适应了这强光，赵莺儿再缓缓睁开眼睛，不由大吃一惊，这个洞穴居然是在一处山峰之上。出了洞穴大约十步，就是一处悬崖，往下一望，云深不知处。而四周环绕的皆是苍翠群山，自己所处这山峰则格外高出几分，隐隐有白云围绕，玉带一般，分外美丽。
　　这美丽固然让赵莺儿心动，只是心里的疑惑却是更深了。

　　正自思索间，胡媚清脆的声音就忽然在身边响起，“你可是大好了？现在走路不吃力么？”
　　赵莺儿连忙转过身去，低首道，“现在好了，没有半点什么不适了。”
　　“那是当然了，喝了灵药肯定会好。”胡媚说得极是得意。
　　赵莺儿不由好奇地问，“我早上喝的那碗可就是灵药么？口味真是奇特，那么香浓却又不腻。”
　　“是呀，只不过这灵药做起来费事，所以才拖了一天给你喝。”胡媚喜滋滋地打量着赵莺儿，“现在看你果然神清气爽，更是个美人了。”
　　赵莺儿被说得脸上一红，她也知道自己美丽，自及笈以来，媒人几乎踏破了门槛，可是父亲却贪慕虚荣一定要她嫁给刘尚书的痴傻儿子。一想到此，不由脸色黯淡，如今虽离了狼窝，也不知道前事如何。

　　胡媚见她神情，早明白了她心事，轻声道，“你的事那糊涂书生也说了一些，你只管放心住在这里，我担保你的安全。”
　　赵莺儿慢慢抬起头，见这眼前的女子似有无限勇气，衬着无限的丽色，简直是熠熠生辉了，心里不由凭添了几份自信，道，“多谢你们，真的是多谢，我都不知该如何报答。”
　　“快别说这话，救你又不是为了求报答。若是为了救报答，岂非不是真心救你了？”
　　赵莺儿不由微微一笑。

　　胡媚却很体贴，上前来搀住她道：“别老站着，小心才好又累着了，我们去那边石凳上坐着吧。”
　　崖的右边有一张石头圆桌和两个石凳，两人便在那边坐下。
　　赵莺儿环顾了一下四周，漫不经心地问道：“这山是在何处？如此苍翠渺远？”
　　胡媚很得意，神秘地说：“你肯定猜不到，这里离你家有多远？”
　　赵莺儿暗自心惊，更有些犹豫，自己是继续自欺欺人得好？还是该搞清楚眼前这一切？
　　胡媚却不知她在思索些什么，忍不住继续炫耀道：“我们这个山峰叫作玉带峰，是少游哥哥取的名字，因为他说山很高，山腰上老是有云彩环绕，像玉带一样。至于这里离你家京城到底多远，跟你也说不清楚，你是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路途远近根本搞不清楚吧？”
　　听了这话，赵莺儿不由松了一口气，这下她便可继续自欺欺人下去了。

　　眼风一斜，赵莺儿却瞥到石桌上刻着一副棋盘，刻得甚深而且齐整。
　　胡媚见到她注目棋盘，解释道：“这是少游哥哥下棋用的，他费了不少力气刻下了这个棋盘，原本指望我学会了跟他弈棋，可是我好笨啊，怎么也学不会那么七拐八弯的东西，总是三两下就输了，搞得少游哥哥也没了兴致，都不肯再下了。你会下么？”
　　赵莺儿性子一贯谦和，当下只是道：“我也不是很会，只是知道罢了，怕也是三两下就得认输。”
　　胡媚哈哈一笑，道：“这么说起来，莺儿小姐跟我一样啊。那你爱读书么？”
　　赵家虽是诗书人家，赵老爷却极是守旧，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莺儿从小只是偷偷读书，从来不敢张扬人前。这时见胡媚问及，也就信口敷衍，“没怎么读过书，只是些略认识几个字罢了。”
　　听了这话，胡媚却不高兴了，气恼地道：“这可不好。少游哥哥说，人一定得识字，那样才懂得道理；一定得多读书，那样才会思考。少游哥哥他读过不知道多少书，什么都晓得。我原本蒙昧无知，他却什么都教我。而且少游哥哥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要懂得自己去粗取精。古人写得很多书都是骗人的，譬如古人说女人无才便是德，这话就是想让我们女子永远愚昧，好让男人任意欺负。”
　　赵莺儿极是震惊，仿佛是有人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窗，眼前即是明亮崭新的世界。怎么以前从未有人说过这话？自己虽然读了许多书也只知道德言容工，何时敢去质疑古人的话？
　　胡媚默默看她一眼，继续道，“我初时也只在山野之间乱走，根本不知道这些道理，如今总算明白了，活着要快乐才行，不能让那些世俗之事牵绊得没半点自由。”

　　赵莺儿正默默思索，一时之间似乎无法接受。
　　江少游却提着水出现在崖边，清晨的微风里他的衣衫飘飞，宛若玉树临风。
　　胡媚连忙欢笑着奔过去，道，“少游哥哥，这么早就去提水。”
　　江少游却看了一眼默默坐着的赵莺儿，轻声对胡媚道，“你别跟那赵小姐说这些疯话，人家跟你不一样，她还是会回去做她的小姐的，别乱了人家的心。”
　　语声虽低，却一字一句都传进了赵莺儿的耳，她心里惊，这是在提醒自己么？可是自己的心分明已经乱了啊？

　　江少游和胡媚却已经走过她身畔往洞里进去，赵莺儿转了身慢慢跟着进去。
　　这次才真正看清洞里情景，原来自己所处只是洞中一处，这洞仿佛九曲十八弯，有无数的枝节。奇特的是，洞的中央居然还有一处一丈见方的泉眼，汩汩地冒着清泉，依稀还有烟气冒出。
　　江少游见她疑惑，便解释道，“此处是温泉，洗澡是极好的，但是喝却不好，火气太旺了。”
　　胡媚却笑着补充道，“其实这水平时我们也喝的，但是你现在受伤，少游哥哥说水里的火气对你的伤势不好，所以才特地从山下去提水。”
　　江少游看了胡媚一眼，似是怪她多嘴。赵莺儿的心里却极是感激，讷讷说不出话来。

　　赵莺儿的伤势已经痊愈，每日里只是在崖边四处走走，远了则不敢去。远处依稀可听见虎狼嚎叫之声，但因这崖地势奇特，上下只有一条隐秘的隧道，宽度仅供一次通行一人，所以倒从来没有野兽来袭。
　　每日一到进食时间，胡媚必定端着各式新鲜蔬菜送与她吃，却从不见肉食。赵莺儿本来喜食清淡之物，倒也不觉不适。可喜的是，那些食物做得新鲜有趣、花样百出，常常使得赵莺儿不舍得下箸。
　　胡媚便在一边取笑她，道，“食物本就是做来吃的，可不是看的，你这般看下去可得饿死了。”
　　赵莺儿不由也笑了，道，“古人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我倒从未见过这等精细食物，实在是喜欢。”
　　“千万别不舍得，少游哥哥会做的花样何止百千，你可有口福了。”
　　这话入耳，却是让赵莺儿一惊，“原来竟是江公子做的么？我却以为是你做的呢。”
　　胡媚哈哈一笑，道，“我这等粗鄙之人，怎么会这些手艺，只是好吃懒做罢了。而且少游哥哥还会给每个菜每道汤取名字，可好玩了。”
　　赵莺儿不由好奇，忙问道，“都取得什么名字呢？”
　　胡媚微微一笑，指着眼前的红豆汤说道：“这便叫做相思汤，因为它名字短，我才记住了，其他的太长，我都记不住。只是，我却不知为什么这汤要叫作相思汤呢？”
　　赵莺儿一听之下，已明其理，微笑说道：“因为此物最相思。”

　　这话却刚巧入了正进至洞边的江少游的耳，他不由微微一怔，停下了步子。
　　胡媚却惊异起来，瞪大了眼睛，问道：“你怎么知道此物最相思呢？”
　　赵莺儿慢慢吟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略一停顿，又道：“这是一个诗人写的诗，我想，江公子应该就是取此意，才把这红豆汤唤作相思汤。”
　　胡媚转了转眼珠，不服气地道：“怎么这个诗人这么说了，我们就要这么信了呢？不过是红豆而已，他说相思就相思啦？”
　　赵莺儿忍俊不禁，笑道：“诗人们总是想得多些，见山非山，见水非水，而我们这些旁人觉得他的句子写得精妙，感悟其情，便也纳了他的意思。”
　　胡媚微微叹了一口气，气恼地道：“怎么你也懂这些？少游哥哥也爱这些句子，我却这等粗鄙，完全不懂。”
　　赵莺儿忙道：“妹妹怎么能说自己粗鄙？若你这样神仙一般的人物也算粗鄙，我可见不得人了。”
　　胡媚奇道，“你怎么就唤了我做妹妹？”
　　“我见妹妹娇憨可爱，怕是比我小了多了。”
　　“这话却未必见得，你也未必就是老成持重，不也会做些傻事么？”话一出口，胡媚便觉不妥，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道，“可对不住了，我又说错话了。不过，莺儿小姐，你究竟年纪几何呢？”
　　“我虚长一十七岁。”
　　“哈，果然比我小呀。至于我的年龄，你也不必多问，总之是你比年长多了。以后我便唤你妹妹，你得叫我姐姐。”
　　赵莺儿看着胡媚极亮的眼睛，心里疑惑更盛，只是自己历来奉行话不多说一句、路不多走一步的原则，凡事只是暗暗留心，从不愿别人为难，此番竟只能把诸多疑惑全留心底。

　　江少游从隐身处微微探出了头，只见赵莺儿倚窗坐着，有缕阳光从窗棱穿入，正好拂在她微带笑意的脸上。这几日的调息之下，她早已恢复神采，白皙的脸上有微微的绯红，整个人明艳不可方物。
　　江少游有微微的失神，胡媚却马上听见了他的动静，大喊起来：“少游哥哥，快进来，这下你可寻着知己了。”
　　江少游马上收摄心神，一敛面容，装作漫不经心地踱了进去。
　　赵莺儿连忙起身，微微福了一福。
　　胡媚又叫嚷起来，“妹妹，你不要那么多礼数啊，这样多累啊。”
　　赵莺儿略带为难地抬起了头。
　　江少游忙道：“赵小姐是诗书人家出身，当然极讲礼数，小媚你别一天到晚跟人家讲些不着边际的疯话。”
　　“诗书人家怎么啦？赵老爷不一样爱钱，不一样想把女儿嫁给有钱有势的人家，这算什么诗书人家啊？用你的话说，叫什么侮辱斯文吧？”
　　赵莺儿本被戳到痛处，有些神伤，却又被胡媚的话引出噗嗤一声笑来，“姐姐，是有辱斯文。”
　　胡媚吐了吐舌头，“又说错了，真是女子不可教也。”
　　这下连江少游也撑不住，跟着一起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