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不够打工凑》月归南

7、第 7 章

　　京城外三十里，雨幕如铁，马蹄踏碎泥水，溅起的浊浪被狂风卷得老高。

　　墨轩烬伏在马背，玄青披风早被雨水浸透，沉甸甸贴在背脊，像一层冰甲。墨发湿成缕，顺着他冷白的侧脸滑落，与雨珠一同砸进缰绳。

　　马鼻中喷出的白气在冷雨里一瞬便散，唯有那双狭长凤眸，亮得惊人——像两簇幽火，执拗地穿透雨雾，望向京城最晦暗的西南角。

　　“主子。”

　　身侧黎九策马贴近，声音被雨撕得七零八落，

　　“再往前就是西直门外的废街。无诏擅离驻地，万一被御史——”

　　“闭嘴。”

　　墨轩烬嗓音低哑，却裹着不容置喙的冷冽，

　　“驾！”

　　鞭梢炸开雨帘，战马嘶鸣，铁蹄踏破积水，泥浪翻涌。黎九不敢再劝，只抬手示意后方的十余骑黑骑卫收紧队形。雨夜里，玄衣黑马仿佛一串沉默的利箭，撕开黑暗，直奔城西。

　　墨轩烬的指节早已冻得青白，却仍死死攥着缰绳。掌心被粗粝的麻绳磨破，血丝顺着雨水淌进袖口，他却浑然未觉。胸口那股绞痛，从昨夜子时开始，便像一柄钝刀，缓慢却残忍地翻搅——

　　——“快回来。”

　　——“再晚一步，你会永远错过她。”

　　梦里那道声音，不辨男女，不带情绪，却一次次在耳边炸响，震得他心口发麻。

　　他不信神佛，不信命数，却信自己刀口舔血多年练就的直觉。

　　那直觉告诉他：若今夜不来，他会后悔至死。

　　雨越下越大，风从西北方的山脊卷下，带着碎冰般的寒意。官道两旁的枯枝被吹得“喀嚓”折断，横在马前。墨轩烬猛地勒马，骏马人立而起，铁蹄在泥中刨出深深沟壑。

　　他抬眸，望见远处城墙的轮廓在雨幕后若隐若现——

　　那里，西城楼角楼灯火早熄，唯有风灯摇晃，像濒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

　　“主子，城门已闭。”黎九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低声提醒，“若要进内城，需绕南薰门——”

　　“不必进城。”

　　墨轩烬打断他，目光掠过城墙外那片黑压压的废街，声音沉得发颤，

　　“去城西。”

　　黎九一怔。城西？

　　那里是盛京最腌臜的角落——乱葬岗、破庙、乞丐窝，连巡夜的兵丁都嫌晦气。主子千里奔袭，竟是为了……去这么一个腤臜的地方？

　　可墨轩烬的神情让他不敢多问。

　　马蹄再度扬起，踏碎雨洼。

　　离城西越近，墨轩烬胸腔里那股绞痛便越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血肉深处疯狂翻涌，催促他再快一点。

　　忽地，一道闪电劈开天幕，惨白的光照亮前方——

　　断壁残垣间，一座塌了半边的土地庙孤零零杵在雨里，像被岁月啃噬殆尽的兽骨。

　　墨轩烬瞳孔骤缩。

　　就是那里。

　　梦里那个声音，最后一次响起的地方。

　　他翻身下马，动作太急，落地时踉跄一步，膝盖重重磕在青石上。黎九要扶，被他抬手制止。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砸进脚边水洼，荡开一圈圈涟漪——

　　“留在此处。”他低声吩咐，嗓音被雨浸得沙哑，“没有本王命令，不准靠近。”

　　说罢，他抬步，孤身踏入雨幕，玄青披风在风里猎猎作响，像一面残破的旗。

　　残更未响，庙门“吱呀”一声被风推开，夜雨像一匹被撕碎的墨绸，斜斜灌入破殿。檐角残瓦坠地，碎声清脆，惊得梁上栖鸦扑簌。

　　墨轩烬立在门槛外，玄青披风吸饱了雨水，沉沉坠在身后，像一柄收起的黑旗。水珠沿他下颌滚落，砸在剑鞘，碎成银花。

　　殿内无灯，唯有偶尔闪电劈窗，照出破败神像的半边慈悲。

　　他抬腿，跨过门槛。

　　一步，两步。

　　靴底踏在湿砖，溅起细小涟漪。下一瞬——

　　“吼——！”

　　黑暗里，幽绿的狼眼暴起寒光。老狼银刃弓背龇牙，挡在草铺前，像一柄锈迹斑斑却仍锋利的刀，乌鸦落在狼头顶，羽翅半张，黑瞳如豆，映出闯入者的轮廓。

　　空气凝滞。雨声被拉得很远。

　　墨轩烬的目光穿过狼耳，落在干草上，那里，有个小小的身子蜷得像猫崽，泥水与血渍交错，只露出半张苍白小脸。睫毛在闪电里投下一弯脆弱的影子。

　　胸口那股绞痛，倏然平息。

　　——是她。

　　梦里那道声音，在此刻彻底安静，他喉结滚动，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找到了……。”

　　老狼喉间发出低鸣，前爪微挪，挡住他的视线，墨轩烬抬手，雨水顺指尖淌落。

　　“放心，”

　　他声音轻，却带着久居上位者的承诺，

　　“我不会伤她。”

　　狼耳微颤，却未放松，乌鸦“嘎”地一声，短促尖锐，老狼听懂了——

　　【蠢狼！让开！他能救！】

　　狼瞳闪烁，迟疑。

　　墨轩烬不再说话，只微微弯腰，伸手。掌心向上，五指摊开，像对一头猛兽示好，雨水顺他手腕滑过旧刀疤，在掌心汇成一泓小小的湖。

　　老狼嗅到铁锈与龙涎香混合的气息，似乎感觉到他的善意，紧绷的脊背缓缓塌下。

　　它侧过身，露出草铺。

　　乌鸦振翅，落在残供桌上，黑羽抖落一串水珠。

　　洁癖成性的摄政王，此刻却屈膝跪在湿泥里，他伸手，指尖轻触药药额角——烫得惊人，泥水沾湿他的袖口，晕开深色斑点，他却像感觉不到，指腹极轻地拂去她脸上泥渍。

　　那触感，比梦里更软，更脆弱。

　　仿佛一碰就碎。

　　他呼吸放得很轻，像怕惊飞一只宿鸟。

　　“乖，别怕。”

　　声音低哑，像雨夜琴弦，微颤。

　　他解下披风，里层是干净素缎，手指微顿，最终用披风将她裹紧，只露出一张小脸，动作笨拙却温柔，像在包裹一件易碎的瓷器。

　　黎九率众黑骑卫守在庙外十步。

　　雨丝斜打，铁甲生寒，众人本肃穆无声，直到——

　　门内走出他们的主子。

　　玄青披风不见了，只剩湿透的玄衣贴在身上，墨发滴水，怀里，抱着一团泥糊糊的小东西。

　　黎九瞳孔地震。

　　其余黑骑卫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谁？

　　——他们洁癖到极致的主子，竟用里衣裹着一个……小乞丐？

　　黎九声音发飘：“主、主子？”

　　墨轩烬抬眼，雨珠沿睫毛滚落，声音极淡，却不容置疑：

　　“回府。传太医。”

　　“是！”

　　黎九下意识去接，墨轩烬侧身，避开了。

　　——像护食。

　　众侍卫面面相觑，皆在对方眼里看到同一句话：

　　【天塌了？】

　　墨轩烬抱着药药，率先翻身上马，湿透的衣料贴在他手臂，隐约透出少女轻得惊人的重量，他低头，下颌轻触她发顶，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

　　“我们回家。”

　　缰绳一抖，骏马嘶鸣，冲破雨幕。

　　庙内，老狼、乌鸦、阿九，被黎九“请”了出来，老狼浑身是伤，仍强撑站立，阿九高烧未退，被黑骑卫用软毯裹了，抬上马车。

　　乌鸦抖着翅膀，想飞，被黎九一把捞住：

　　“祖宗，您也上车吧，别冻坏了。”

　　乌鸦：“嘎！”——【放开本鸦的尾羽！】

　　车厢里，阿九迷迷糊糊睁眼，看见黑漆车顶，以为自己死了，直到老狼挤上来，狼头枕在他腿边，温热鼻息喷在他手背，阿九喃喃：

　　“……原来阴曹地府……也养狗啊……”

　　老狼：“……”

　　乌鸦一翅膀拍在他额头：“嘎！”——【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

　　车外，黎九策马，忍不住往前看。雨雾里，墨轩烬的背影挺拔，却弯着臂弯，像捧着易碎的月。

　　他喃喃：“活见鬼……”

　　身旁副将低声：“将军，摄政王……抱的是哪家贵女？”

　　黎九抹了把脸：“贵个屁，小乞丐。”

　　副将：“……”

　　众人沉默，马蹄声却更急。

　　摄政王府正门，朱灯高照，门房远远看见雨中黑骑，刚要迎，便见主子率先下马，雨水顺他眉骨滑落，滴在怀中人脸上。

　　门房揉眼，再揉眼——

　　他们洁癖的主子，竟抱着个泥人进了府？

　　管家惊得差点摔了灯笼，一路小跑：“王爷回来了！快准备热水、姜汤、干净衣裳——”

　　“太医。”

　　墨轩烬只丢下这两个字，脚步未停，径直往内院去。

　　浴房外，侍女捧着托盘，手足无措，墨轩烬站在屏风后，指尖微蜷。

　　“都下去。”

　　声音极轻，却无人敢违，门扉阖上，只余烛火摇曳，他低头，看着怀里纤瘦的身影，像是在注视着他此生唯一的珍宝……

　　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两弯浅影，鼻尖微红，唇无血色，他忽然想起梦里那道声音——

　　【再晚一步，你会永远失去她。】

　　指尖微颤，他收紧手臂。

　　“不会了。”

　　声音低哑，却笃定。

　　窗外，雨声渐歇，一缕月光穿过乌云，落在窗棂。

　　像某种古老的誓言，静静落在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