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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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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王府正堂灯火通明,鎏金鹤灯十二盏,灯芯全挑得极高,火舌舔着琉璃罩,噼啪作响。
墨轩烬坐在楠木太师椅上,玄衣湿透,水珠沿袖口滴落,在青砖上汇成小小一滩血色的水——那是洛药药衣襟上的泥血,被雨水化开。
太医令顾鹤年伏跪在阶前,银发被冷汗黏在额角,两手托着一方帕子,帕里是才拔出的银针。
“回、回王爷,”顾鹤年声音发颤,“姑娘久饥伤脾,又受风寒高热,加之惊惧过度……今夜若能退热,明日必醒。”
墨轩烬指节无声收紧,椅背雕龙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明日?”他嗓音低哑,却像寒刃划过瓷面,“本王问的是今夜。”
顾鹤年浑身一抖,几乎趴在地上:“微臣无能——”
“锵!”
龙吟出鞘,墨轩烬腰侧佩剑已横在太医颈侧,灯影下,剑锋映出顾鹤年惨白的脸。
“王爷!”李管家迅速跪扑上前,抱住墨轩烬持剑的手腕,唯恐慢一秒,顾鹤年便人头不保。“顾太医年事已高,若再吓他,姑娘这病情就得耽误了!”
这要是以往,可不敢有人上前,也就是李管家看出了墨轩烬对洛药药的特殊,才壮着胆子拦住了他。
墨轩烬眸底血丝翻涌,良久,剑尖缓缓垂下。
“明日日出,她若未醒——”
“臣、臣提头来见!”顾鹤年颤声急诺。
墨轩烬收剑,转身入寝阁,袍角带起的风,吹得灯焰一阵乱晃,但屋外,顾鹤年和李管家相视,一个满是震惊与欣慰,一个是劫后余生的胆颤。
寝阁内,只留一盏鎏金小灯,洛药药躺在檀木榻上,被洗得发白的柔软中衣裹着,露出细瘦手腕。
墨轩烬坐在榻沿,指背轻触她额温——仍烫。
他拧了湿帕,一寸一寸擦拭她的脸:眉心、鼻尖、唇角……动作极轻,帕子脏污,他便换一方新的,铜盆里清水渐浑,帕子堆成小小雪岭。
不知第几次换水时,洛药药唇瓣微动,发出极轻的呓语。
墨轩烬俯身,听见两个字——
“爷爷……”
他指尖一顿,眸色暗如深潭。
窗外,雨打芭蕉,声声似泣。
同一夜,偏院耳房。
老狼银刃侧躺在软榻,白毛被药汁染得斑驳,顾鹤年的小徒弟蹲在旁边,一手捧着瓷碗,一手用剪子剪开狼腿上最后一条黏血绷带。
“狼大爷,您忍忍,这金创药一上,保准三天结疤。”
老狼低低呜了一声,算作回应。
小徒弟手一抖,药粉撒多了,呛得狼打了个喷嚏。
“哎哟,可莫打喷嚏,撒了我一身!”小徒弟嘟囔,却还是拿软巾给它拭净。
丫鬟春杏端来热羊乳,蹲在一旁笑眯眯看它舔。
“狼主子,您慢些,锅里还有呢。”
老狼舔完,抬头望窗外——正院灯火彻夜未熄。
东厢廊下,乌鸦墨羽蹲在金丝楠木架上,面前摆了七只小碟:核桃酥、蜜渍梅、风干牛肉、杏仁酪……小丫鬟拿着小匙,一点点投喂。
乌鸦“嘎”一声,避开小丫鬟的手,低头叼走一块核桃酥,黑豆眼里全是得意。
“淘气。”
听见小丫鬟的话,乌鸦偏头,扑棱翅膀,稳稳落在她肩头,低头用喙整理黑羽,倒也不跟她计较。
它从进入的时候就认出来了,这是摄政王府。
当年它曾偷过王府屋檐下的鱼干,被厨子追着跑,差点连翅膀上的毛都被扒光了,但没想到阿没想到,如今它竟混成了座上宾。
想到此处,乌鸦愉快地又啄了一块牛肉。
嗯,胖两圈也值得。
西厢暖阁,阿九躺在梨花木榻上,只见他身上已经被收拾过了,整个人干净清爽,伤口也缠上了绷带,雪白里透出淡粉药痕,高烧未退,少年眉心紧蹙,干裂唇瓣蠕动:
“……别……别打她……”
守夜的小厮听见,迅速起身,拿棉签蘸水,一点点润他唇。
“公子,你安心睡,这是摄政王府,有王爷在,没人敢欺负你了。”
阿九干裂唇角微弯,又沉沉睡去。
卯初,东方既白,破晓的晨光从窗棂缝隙里漏进来,像一条柔软的绸带,轻轻落在榻上。
洛药药先是睫毛颤了颤,随后睁开了眼。只觉得脑袋还有一点点钝钝的疼,可那种滚烫的眩晕却消失了。她愣愣地盯着头顶的承尘,鼻息间全是陌生的、却好闻至极的香气。
她慢半拍地侧过头,便看见了躺在自己身边的墨轩烬。
男人和衣而卧,玄色外袍未褪,只解了领口两粒盘扣。薄唇轻抿,眉骨稜朗,睫毛在晨光里投下一层淡淡的影,像工笔描出的山水。哪怕睡着,也带着凌厉的锋芒,只是锋芒外裹着一层疲惫,像刀入鞘,收敛了所有寒光。
洛药药屏住呼吸,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
他真好看。
比破庙墙上的神仙画像还要好看,比她梦里见过的任何人都好看。
她忍不住凑近一点,再近一点。
香气更浓了,像冬日里第一捧新雪落在炭火上,清冽里带着微暖。洛药药吸了吸鼻子,眼睛亮得像被点燃的星子。
“好香……”
她小小声地嘟囔,像只偷腥的小猫。
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她笨拙地撑起胳膊,小心翼翼地越过两人的空隙,整个人一点点挪过去。薄被滑落,露出她单薄的肩头,她却毫无所觉,只顾把鼻尖凑到墨轩烬颈侧。
那里香气最浓。
她的动作笨拙又轻,像小动物觅食,鼻尖几乎贴到他的肌肤。
墨轩烬本就浅眠,眉心微蹙,下一秒便睁开了眼。
入目便是一团毛茸茸的发顶。
小姑娘半个身子趴在他胸膛,手肘撑在他肩窝,细白的手指揪着他衣襟,鼻尖一耸一耸,嗅得认真。
他僵了一瞬。
若换作旁人,此刻怕是已被暗卫拖出去埋了。
可怀里这个,瘦得手腕细得可怜,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她睁着圆而澄澈的眼睛,琥珀色瞳仁里倒映着他的脸,毫无惧意,只有好奇与纯粹的欢喜。
“你好香啊。”
洛药药的声音软糯,带着刚睡醒的鼻音,像掺了蜜。
墨轩烬喉结动了动,嗓音低哑:“……什么?”
“香!”她用力点头,鼻尖又蹭了蹭他的锁骨,像确认什么珍宝,“比爷爷讨来的糖饼还香。”
墨轩烬失笑。
他抬手,本想将她挪开,却在指尖碰到她滚烫的脸颊时,动作放轻到不可思议。
“头还疼不疼?”
“不疼了!”洛药药摇头,发丝扫过他的下巴,痒痒的。
她想了想,又补一句,“就是饿。”
说罢,肚子很配合地“咕咚”一声。
洛药药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把脸埋进他肩窝,声音闷闷:“……它自己叫的。”
墨轩烬胸腔里发出极低的笑,像雪夜初融,他侧身,单臂将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腰侧,动作小心得像捧一捧雪。
“想吃什么?”
“甜的!”洛药药眼睛亮晶晶,“要软软的,不苦的。”
“好。”
他应得纵容,抬手拂去她额前碎发,一触即离,像被烫到,洛药药却抓住他的手,翻来覆去看。
“你的手也好看。”
她认真评价,指腹摩挲他掌心的薄茧,“比阿九的好看多了。”
墨轩烬挑眉:“阿九?”
“嗯!他救药药,还被棍子打。”洛药药声音低了下去,睫毛扑簌,“他流了好多血……”
男人眸色微暗,掌心收拢,将她的小手包进自己掌心。
“他没事了,太医在照顾。”
“真的?”
“真的。”
洛药药这才重新弯起眼睛,像月牙。
她跪坐在他身侧,膝盖隔着薄被抵在他腰窝,小小一团,却毫不设防。
墨轩烬垂眸看她。
小姑娘的衣襟太大,露出锁骨下一点淡粉色的胎记,像落雪里一点桃花。
他不动声色地拉过被子,将她裹紧,只露出一颗脑袋。
“你叫什么名字?”
“药药!洛药药!”她骄傲地挺起小胸脯,又想起什么,凑近嗅了嗅,补充,“你叫香香。”
墨轩烬失笑,胸腔震动:“香香?”
“嗯!”她郑重点头,“因为香。”
男人无奈,指尖点点她鼻尖:“本王叫墨轩烬。”
“墨……轩……烬。”她一字一顿,咬字含糊却认真,末了弯眼,“还是香香好听。”
墨轩烬莞尔。
窗外晨光愈亮,落在两人身上,一个狼狈却温柔,一个懵懂却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