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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签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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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五分钟他们谁也没开口说话,只是看着面前的几大摞白纸,默默地撸着手里的猫。
过了一会,星雨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道:“原木老师,如果您有时间,咱们就在这把字签了,省得这么大一撂纸扛来扛去?”
“行吧。”他身子往后一仰,态度公事公办,“我签什么?星城还是原木?”
她觉得“星城”最好,听他的意思不想绑定,于是说:“那就签原木和鱼藏吧。”
他将头一扭,瞪了她一眼:“潘星雨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嗯?”
“明明每个人只用签一个字,一共三千字,你非要多签一倍,连带着我也受累?”
“……”
她在心中一算,那可不是?星城只有两个字,原木、鱼藏加起来四个字,鱼藏的笔画又多,工作量的确不一样。
“那……就签星城吧。”她将一撂纸推到他面前,“原木老师,您先签,每签完一张就递给我,咱们流水作业?”
他手没动,一脸的不耐烦:“潘星雨。”
“又,又怎么了?”
“汉字是从右往左写的。”
“有什么问题吗?”
“你说呢?”
她一急,脑瓜不转了:“没、没看出来有什么问题呀?”
他很耐心地等了一分钟,见她还是一头雾水,只得叹了一口气:“我先签一个城字,墨水没干,你的手压下去不就花了?”
“那您、您的意思……意思是我先签?”
“那不然呢?”
“好,好,好,我先签。”
太慌,她签自己的名字,星字上居然多打了一个点。
“怎么还写上错别字了?”
“这张不要了。”
“说好的三千张,你不要了,那不就少一张?也就是少了一本签名书?这是出版社对读者的承诺,也是作者对读者的承诺,三千本就是三千本,一本也不能少。”他抽开笔,将那个点改成了一只小蜜蜂,倒也栩栩如生。
“不用画那么复杂,”星雨吹了吹上面的墨水,“画个心就好了嘛。”
“你想得倒美。”
“……”
她以为签名是个很简单的事,三千张应该一下午就能签完,然而蓟千城的处女座毛病又犯了,一定要签在特定的位置上,对字的大小也有要求。星雨穿着厚呢大衣,本来就热,加上紧张,签了不到十分钟就已经大汗淋漓。额头上的汗珠子直往下掉,生怕滴到纸上,她不停地拿着餐巾纸拭汗。
“鱼藏老师,你是生病了么?”蓟千城慢吞吞地问道。
“没有呀。”
“那你热成这样,干嘛还不脱了大衣?”
她只好站起来,脱下大衣放到一边。偏偏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衣裳,已经被汗湿透了,整个人好像刚从蒸汽浴里走出来似的。
她坐下来继续签字,没过两分钟,蓟千城又叫住了她:“你能不能把‘星’字写大一点?不仔细看还以为上面有只蚂蚁。”
这话不是夸张。星雨的字向来极小,笔画都挤在一起,原是读书时为了节约纸张训练出来的。而蓟千城的字潇洒酣畅如龙腾蛇跃。两个人的字挨在一起,远远一看,只看见“城”字,看不见“星”字。
她只好往大里写,结果字更难看了,东倒西歪,简直快要散架了。
“我好想发明一种东西,把你的字箍一箍。”他又说。
星雨瞪了他一眼,听这语气,似乎在暗示他已经看到了昨晚发的照片。
“原木老师,”她正色地说,“您可以歧视我,但不可以歧视我的字。”
“Excuse me?”
“现在我的签名已经很值钱了。”
“啊哈。”他的腔调更怪了,禁不住连连冷笑,“论坛里都在说你一夜暴富,真的假的?那三本武侠的影视版权卖了?”
“卖了。”
“钱到账了?”
“到了。”
“难怪你给我发以前的照片。”
“谁让您对我爱答不理呢。”
“所以那张照片的意思是——”他半笑不笑地说,“现在的你,我已经高攀不起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遇到您,我到现在可能还是那个样子。”
“……”
“您一共给过我两笔稿费。第一笔,够我上大学了,但我哥把录取通知书卖给了秋喜,就没上成。第二笔,我用它整了牙,从此再也没人叫我‘双刀火鸡’了。”
“双刀火鸡?”
“就是电影《食神》里的那个女主。”
“没看过。”
她掏出手机将莫文蔚的扮相找出来递给他:“就是这个样子。”
他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她,她以为他要检查自己牙齿的矫正情况,连忙把嘴张到最大。
“嗯,牙医不错,还挺敬业的,”他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淡淡地说,“稿费是你自己挣的,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是不欠,但我们的相遇,改变了我的人生。”她轻轻地说,“认识你之前,我曾经多次想死。认识你之后,我发现自己可以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很小,只有两个人。那个世界很大,我可以自由生长,做我自己。”
他默默地看着她,过了片刻,问道:“后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花了一年多吧,江州的转角咖啡都被我逛遍了。”
“既然找到我,直接告诉我你是鱼藏不就得了?”他的目光有些沮丧,“搞得我现在想起来,就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大傻子。”
“你真的一点也没怀疑?一点也没猜到?”
“没有。压根没往那个方向想过。”他抠了抠脑袋,“所以打眼的那天,你通宵打字,不是在写工作总结,而是在替我更文?”
“嗯。”
“然后我要看你的工作总结,你只好临时写了一份?”
“对。”
“你主动暗示想去拉萨,因为你不想缺席白象的婚礼。”他一下子把所有的逻辑链都翻了出来,“然后你又主动跟我拼酒,一边大声喝歌一边喝光了那瓶二锅头,因为这是我们曾经的约定?”
“白日携手放歌,夜醉同床共寝。”
“……”
“我只是没承认我是鱼藏,但鱼藏该做的事我都做完了。”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也不算太耍你,对吧?”
“潘星雨你累不累?”
“……”
“只要不穿帮,你就打算永远这么瞒下去?”
“也不是啦。”她的声音低了低,“就是一直……一直没找到好时机。”
“说出来怕什么?”他自嘲地一笑,“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我会跟你计较这个?我只会更高兴。”
她眼泪一下掉出来了,哗哗地往下滴,怕人看见,连忙低头捂住眼睛,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星雨……”他叹了一声,放下签字的笔,递给她一张纸巾。
“我跟你不一样,城哥。你的两条腿都走向未来。而我的两条腿,一只在现在一只还留在过去,一个十分糟糕的过去。我们不可能同步,我不可能赶上你。我就是你说的那个薛定谔的猫,是活的也是死的。”
她想起了哥哥,身子开始发抖,他会找过来,他会破坏一切,他甚至会杀了他。她感觉自己站在地狱的出口,拼了命也要为他挡住那道通往毁灭或者死亡的大门。
她颓然地脸贴在他的胳膊上。他伸出手臂环住了她,将她往自己的身上拉了拉,她感到一阵温暖,于是紧紧地靠在他怀里。
“星雨,听我说。”他在她耳边轻轻地道,“就算你有一个糟糕的过去,但一个人不可能只是糟糕的总和,一定还有别的,很多很多,对不对?”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半天没有说话。
“你是二分厂最好的焊工,你是前途无量的写手,你找到了自己的妈妈,挣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子,你的将来会越来越好。不要困在糟糕里,这样只会更糟糕。而且你也不是一个人,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到你。”
她看着他,将信将疑:“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千万千万不要去找我哥?”
“有我在,你不用怕他。”
“那一年,要不是我把小狗引向我姐,我姐就不会死。我……我怕对你又做了同样的事。”
“星雨,你哥可能是石琮一霸,但江州是我的地盘,他要敢来这里撒野,我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不老是想着他能把你怎么样,从现在起,他已经不在你的版图里了。”
咖啡杯空了,他站起来:“我去帮你加点咖啡。”
* * *
他端着咖啡回来时,星雨已经恢复了平静,他们继续签字,话题已经转到了事业线。
“城哥,除了《回音》,现在你脑子里还有几个故事?”
“成熟的有两个,不成熟的有七八个。你呢?”
“成熟的有一个,不成熟的有三个,我比较慢,你懂的。”
“所有这些——成熟的不成熟的——你都想和我一起写?”他问。
“可以吗?”
“当然可以。”
“你数学好,规划一下?”
蓟千城在大学里拿的是计算机和统计的双学位,声称如果在一起生活必须由他来管钱,不然统计就白学了。星雨经常拿这个开玩笑。
他想了想,说:“如果是二三十万字的小长篇,一年三部。如果是七八十万字的中长篇,或者一百万字以上的大长篇,就灵活计算,差不多每人一年写七十万字的样子?”见星雨瞪大眼睛一脸的置疑,又说,“这个工作量对我来说已经很轻很轻了。我的平均产量是每年一百三十万字。有你加入,我可以腾点时间兼顾鹿城咖啡和鹿城科技。写作毕竟不是旱涝保收,还得多几条腿走路。”
“七十万?”星雨忍不住抗议,“一年四十万字是我的极限,别忘了我还要烧焊呢。”
他愣了一下:“你没有辞职?”
“没有。”
“为什么?”
“国营企业,旱涝保收,工资不错,福利也多,我今年都评上青年标兵了。领导们这么栽培我,我怎么好意思辞职呢?再说市场变化那么大,天知道下一本是什么情况?也许就卖不掉了,那不就变成吃老本了?”
“星雨,就算你现在金盆洗手,你今年挣的钱也够你吃一辈子的老本了。”
“我是够了,但作为利益共同体之一的你,原木老师,你太能花钱了。”
“我有说要你养我么?”听到这里,他气笑了,“而且我们也不止这一份收入啊。鹿城科技有分红、鹿城咖啡现在的业务也上来了,实在不行我淘淘珠子捡捡漏,买卖一下,也能挣挺多钱的。”
“那是你的钱,不是我的钱。”
“都已经‘利益共同体了’,还分你我?你这人真没意思,动不动就谈钱,写作的本质是灵魂与生活的对话好不啦?”
她不禁咧嘴大笑,被他用手机神速拍下:“看,此时此刻的你,就是鱼藏。”
照片里的她自信而满足,内心充盈到谁也无法摧毁。
“记不记得咱俩认识的第一天,你就是这么雄赳赳气昂昂地和我拉扯?”他刮了刮她的鼻子,“当时我就在想,哈,是谁在网络的那一头,像个□□大哥那样,霸气十足地跟我砍价呢?有那么一两分钟,我差点以为在照镜子,自己跟自己砍价呢。”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
剩下的时间过得飞快。
她们一边签字一边说笑,马不停蹄地忙了三个小时,也才签了三分之一。于是又一起去吃了晚饭。蓟千城说有个朋友下礼拜结婚,就住在附近的小区,他是伴郎,筹备的事情很多,让他去帮个忙,星雨也说要回家遛狗,就约着次日一起吃早饭,然后去他的公寓继续签字。两人就分道扬镳了。
星雨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是这样的结局,走路都是轻飘飘的,好像踩了筋斗云一般。
一路上想着Momo快断粮了,她去超市买了一包肉碎和三斤红薯,大包小包地拎到家门口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一开门,一道烟气扑面而来,却是有人在厨房里炒菜,她以为是妈妈,虽然妈妈从不会不宣而至,没想到却看见了萧金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