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5、天珠 ...
-
星雨的身子不由得一滞。
“哟,星雨回来啦!”萧金桂放下锅铲,指了指餐桌,“正好,菜做齐了,吃饭吧。”
桌上放着四大碗菜,用汤盆盛得满满的,热气腾腾。
她立即知道哥哥就在家里。如果不在,不可能做这么多菜。潘星奎饭量奇大,吃面条恨不得吃一脸盆。她没有关门,忍气向屋里走了两步。沙发的一角,安静地坐着家美和家丽。家美十一岁了,头大身子小,瘦得像一根豆芽菜。家丽明明也八岁了,还是一副幼童模样,头发又黄又稀,都盖不住头皮。两个女孩脏兮兮地缩在一起,眼神扑闪,含着泪光,星雨熟悉这种表情,应该是刚被父母打骂过。
就在星雨得知蓟千城去过石琮的那天晚上,她找人在公寓的门外装了一道铁门,换了防盗锁,还在家中装了几个隐藏的摄像头。然而租屋本身十分简陋,这一带又很偏僻,这么做也只能防备一些普通的小偷。她当然动过搬家的念头,只是新房再过两个月就可以交付了,换房过渡吧,短租又很难谈,就决定再忍忍。
没想到一忍就忍来一个大麻烦。
她看见萧金桂身上挂着一条蓟千城常用的围裙,脚上穿着自己的拖鞋,一副当家主妇的样子,不禁将大门拉开,大声问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谁允许你们进来的?走,马上走!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哎哟哟,星雨,别动这么大气嘛!”怕邻居听见,萧金桂跑过去将房门关上,“我们为什么要来,你心里没点数吗?你忘了?是你一把火把房子烧了呀,一整个院子都烧光了,你让我们全家住哪儿呢?只能是过来投奔你呀。”
一听这话,星雨的肺都快气炸了,正要高声反驳,卧室里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个彪形大汉满脸煞气地走出来,正是哥哥潘星奎。他的手不知怎么受伤了,缠着一块白布,一边走一边甩手,很痛的样子。
她下意识地往门外走去,被潘星奎一个大步抢过来抓住了胳膊,往饭桌上一拽,硬生生地按着她坐下来。
“吃饭。”他说。
两个侄女也上了桌,大概是饿极了,操起筷子就大口大口地扒饭。星雨向来知道与哥哥硬刚的结果不是骨折就是昏迷,此时此刻,只想捡回一条命,于是说:“你们吃吧,我已经吃过了。”
“再吃点儿呀,来!”萧金桂热情地将一大块肉夹到她碗里,“还别说,你这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嘛!冰箱塞得满满的,鱼啊肉啊水果啊鸡蛋啊要啥有啥。还有这板栗,袋子一打开居然是剥好的,正好凑一锅板栗排骨。——城里人真会享受!”
星雨不接话,任凭桌上的咀嚼声将自己吞没。
“对了,”萧金桂又说,“你这有多的被子吗?”
星雨以为他们只是暂住,听这意思好像要长住,于是果断摇头:“没有。”
“那明天去买两床吧,要厚的。我和你哥睡卧室,家美睡沙发,你带着家丽打地铺,暂时先这么安排。米也快没了,还有油。”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星雨问道,“撬锁?”
“这种门还难不倒我吧。”潘星奎轻蔑地说,好像星雨不该怀疑他的技术似的。几个月不见,哥哥瘦了一些,但依然魁梧,不仅大山压顶般坐在她身边,还把一只腿叉出去,挡住她的去路。
“我们来江州半个月了,”萧金桂拿出了拉家常的语气,“我哥的房子还没退,就先住了一段时间,顺便收拾一下他的东西。后来房东说房租到期了,就只好搬了出来。”
因为萧有田的死,萧金桂和她在石琮派出所闹得不可开交,各种辱骂各种诅咒,星雨以为嫂子下辈子都不会再和她见面了,没想到又找上门来,说话还这样平心静气,好像这件事完全没有发生过。
星雨没有心思听她胡扯,悄悄伸手往口袋里摸了摸,手机就在里面,她想报警。可是,看着两个侄女狼吞虎咽的样子,又于心不忍。已经是深冬了,她们的脸上、手上都是红红的冻疮,这种时候把一家人赶出去,大人倒是无所谓,小孩肯定会生病。
想到这里,她不禁皱眉:“家美、家丽没上学?”
“老家那边没有,来这里就看二姑怎么安排了。我和她爸都没怎么读书,孩子们的教育就靠你了。听说江州的大学不错,工作机会也多,你看能不能帮你哥找份工作?这么大一家子的开销,光靠你一个哪行?得让你哥和你一起挣钱才好。”
这样的话术星雨从小听到大,早已经免疫了。当下也懒得顶嘴,以免激怒哥哥。她一面想对策一面扫了一眼厨房,看见地上空空的狗碗,突然想起了Momo。Momo怎么不在屋里?
小狗平时喜欢在卧室里睡觉,只要闻到菜香就会跑出来,围着桌子转来转去。星雨拿眼四处寻找,不见踪影,于是问坐在对面的侄女:“家美,有没有看见我的狗?它叫Momo。”
家美不吭声,悄悄地瞄了一眼父亲。
她的心猛地一跳,耳朵“嗡”地一声,像是被针尖刺破了一般:“哥,我的狗呢?”
“你的狗,是疯狗,”潘星奎举着那只缠着白布的手,“它把我的手咬伤了!”
所以他把它打跑了?扔出窗外了?
她不敢想下去,狠狠地说:“你破门而入,它不咬你咬谁?”
话音未落,潘星奎一巴掌甩过来:“又来顶嘴?活腻了吧?”
鼻血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气疯了,理智、恐惧都跑到了脑后。忽然尖叫一声,反手操起桌上的饭碗就往哥哥的脑门砸去,“砰”的一声,碗破了,米饭糊了他一脸。
潘星奎愣住,妹妹从来不敢这样跟他叫板,他慢慢用手将米饭抹到地上,眼睛眯了眯,整个人已经进入到爆发的临界状态。
“我的狗呢?”她定定地看着他,怒火中烧,“潘星奎,你要是敢动Momo——”
他一把拽住她的衣领,将她拖到厨房,拖出一个垃圾桶,生怕她看不清楚,将头按了下去:
“你的狗——在这。”
Momo浑身是血的被丢弃在垃圾里,上面还盖着一些剩菜。星雨眼前一黑,胸口痛得喘不过气来。双手不停地发抖,好像不听使唤似的。终于,她将Momo从垃圾桶里抱了出来,放在怀中。她不知道狗的脉搏在哪,心跳怎么摸,只知道它的鼻子还是湿湿的,却试探不到呼吸。一抬眼,萧金桂一边吮着排骨,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哥哥的手,冲过去把饭桌一掀,上面的碗碟乒乒乓乓掉了一地,直把家美家丽吓得抱成一团,哭了起来。
“潘星雨你发什么疯!”萧金桂心疼地上的饭菜,跌足叫道,“一只土狗而已,我儿子死了都没气成你这样!”
“滚!马上滚!”
平生第一次,星雨在哥哥面前发飙,像一挂点燃的炮仗,突突突地炸开了。萧金桂企图抢救两碗掉在地上还剩下一半的排骨,被她一脚踢飞。潘星奎从震惊中会过神来,立即进入狂躁,嘶吼一声,挥舞着拳头就要揍人——
“砰砰砰!”
“砰砰砰!”
外面有人用力拍门:“小潘!小潘!你没事吧?”
另一个粗哑声音道:“里面什么情况?要不要帮忙?”
她听出是楼上李阿姨和她丈夫的声音,也就是蓟千城打眼那次提供奶汁的那位。民房简陋墙薄,隔音效果极差,他们的动静惊动了四邻。
毕竟做贼心虚,潘星奎一下子没声了。
趁这当儿,星雨拉开门冲了出去。
* * *
她怕哥哥伤害好心的邻居,连忙劝他们回屋,说哥哥是个危险人物,不要与他发生正面冲突。然后一边叫车去宠物医院,一边拨打了110。接线员问了原因及具体地址,说会派两位民警过来查看。
宠物医院离玉合路有二十分钟的车程,星雨催着出租司机一路急驰,以为Momo还有救活的希望。到了医院,兽医检查了一下就说已经去世了,安慰了一番后又说医院可以提供火化及殡葬服务。星雨只得硬着头皮给蓟千城打电话,让他过来见Momo最后一面。
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有人递给她一盒湿纸巾,示意她擦掉脸上的鼻血。纸巾冰凉,擦在脸上生疼,她木然地看着医生将Momo抱走,清洗干净之后,用一块小毯包着,放进了一只藤编的篮子,上面摆满了鲜花。Momo的个子本来就小,卧在当中,就像一只毛绒玩具似的,她有一种提着篮子将它带走的欲望。她想起昨夜的它还在自己的脚边睡觉,早上还陪着自己去公园晨跑。途中遇到一只柯基还把它的玩具球抢过来了,咬在口里嘎嘎作响,星雨向柯基主人道歉了半天,才把那只小球从它的口里弄下来……现在它却一动不动了。
四十分钟后,蓟千城赶到,星雨看见他,不禁放声大哭:“对不起,是我害死了Momo……”
他紧紧地搂着她,声音也哽咽起来:“Momo喜欢你,才会这么拼命地保护你。”
身边站着三位工作人员,他们只能尽量地控制情绪。但星雨能够感受到蓟千城的怒火,他的身子紧绷,双拳紧握,铁着脸签完了所有的字,办完了所有的手续,带她走出宠物医院的大门。
她上了他的车,以为要回公寓与民警汇合,没想到他却把车往相反的方向开。
“去哪?”
“医院。”他神态凝重,“你脸上有血。”
“一点鼻血,不要紧。”她小声说。
“一点吗?只是一点吗?”他忍不住吼道,“医生说你满脸都是!”
她不吭声了。
一番检查之后,医生说是鼻腔受伤,但没有骨折,脸上也有一些瘀伤,给她出具了一份 “人体损伤程度” 鉴定书。
赶回公寓时,家门大开,两位民警已经到了。星雨以为哥哥被抓走了,没想到民警说,他们进来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跑了。问邻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星雨简单地讲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一位民警表示不理解:“你是说,非法闯入者是你的哥哥、嫂子和两个侄女?”
“对。”
“你们不是一家人么?”
“他是撬门进来的,不仅打伤了我,还杀了我的狗。”她报出哥哥的姓名生日,说他是个有案底的人,曾因打架、斗殴和盗窃被拘留过。
另一位民警一直在旁边拍照,听见“盗窃”二字,立即说:“你去看看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因为刚才的一番打斗,家中一片狼藉。星雨回家的时候一直背着随身包,手机和银行卡都在身上。家里的现金不算多,客厅的一个抽屉里放着两千块。
两千块不见了。
卧室里,五件最漂亮的裙子不见了。
这些都不是最贵的。
最贵的是蓟千城在颁奖大会上送给她的那枚天珠和他从冲赛康淘来的一盒子珠子,都放在一个双肩包里。蓟千城一直没有过来取。
想到这里,她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打开柜子,翻出双肩包,伸手进去一摸。
古珠还在,天珠不见了。
以潘星奎的见识和教育程度,应该不知道天珠很珍贵。可是萧有田调查过蓟千城,知道他家的天珠收藏价值不菲,这件事他一定跟妹妹、妹夫提起过。
蓟千城掏出手机,翻出天珠的照片和交易明细,民警看见上面的数目,吓了一跳:“这么小颗珠子,这么贵?”
他点点头。
“你们怎么证明一定是他偷的呢?”
“我装了监控,”星雨说,“客厅,楼道都有。”
她打开电脑调出监控,民警一边看一边皱眉思索。
监控把一切都拍了下来:星雨上午出门,前脚走,哥嫂一家后脚就到了。潘星奎怎么撬锁,Momo怎么扑咬,两人临走时疯狂地翻箱倒柜,拿走了现金,拿走了天珠,拿走了一些看上去比较值钱的衣物。监控不但录了像而且录了音,证明潘星奎从萧有田那里得知天珠是个很值钱的东西,“一颗可以买一栋别墅”。
搜集完所有的人证物证,因为盗窃数额巨大,民警带着他们去派出所做了笔录。
“珠子要是找不回来,按照你说的价值加上他的前科,量刑恐怕在十年以上。”民警严肃地问星雨,“你确定这不是家庭内部矛盾?确定要追究你哥的刑事责任?”
“确定。”她果断地说。
“完全没有谅解的余地?”
“没有。”星雨坚定地摇头,“而且天珠不是我的,是蓟先生的。我没有谅解的资格。”
“蓟先生是你的什么人?”警察问星雨。
“同事,”她说,“我们一起合作写书。他有一次去北京出差,暂时把天珠寄存在我这。蓟先生不认识潘星奎,跟他没有任何亲戚关系。”
“对我来说,他就是一个纯粹的贼。”蓟千城补上一刀。
从派出所出来,夜已深了。他们踩着初融的积雪,向着停车场走去。
星雨握着他的手,心中无比焦虑:“你觉得那颗天珠还能找回来吗?”
“盗窃罪的刑期与被盗物品的价值密切相关。天珠要是找回来了,或者说你哥主动退还了,他的刑期会大大减少。”
“……”
“所以,天珠最好找不回来。”
“我账上的钱还挺多的,城哥,我不会让你受损失的。”
“如果你哥是个大麻烦,我宁愿现在就把他解决掉,以免给咱们的孩子留下后患。”
“咱们的孩子?”星雨瞪了他一眼,“你想得倒远。”
“远吗?”他忽然抱住她,轻轻地吻了一下,“ 不远吧,鱼藏老师?”
“城哥,”她轻轻地说,“我害怕看见你和我哥打架。”
“对付他用不着打架。”他淡淡地说。
* * *
潘星奎是出事后的第四天抓到的,他在一辆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扒窃,被愤怒的群众扭送到了公安局。
听二虎说,他之所以如此猖狂地抢钱,是因为欠了一大笔赌债,又惹上了不该惹的人。债主派了两个马仔从远阳赶到江州追债,威胁说再不还钱就把他大卸八块。
审讯时警察追问天珠的去向,他说被人抢走了,应该就是债主派来的马仔。
那天,在派出所门口,萧金桂“扑通”一声给她跪下了:“星雨,你能不能请蓟先生给你哥写个谅解书?警察说只要有谅解书,你哥最多关几个月再交个罚款,就可以回家了。不然的话,有可能要判十三年。你哥那暴脾气,在牢里还不得天天跟人打架?怕是要关一辈子了。求求你,跟蓟先生说说,我们知错了,再也不敢了骚扰你了,行不行?”
“不行。”星雨走到一边,不接受她的“大礼”。
“为什么不行?”
“因为你翻脸比翻书还快。”
“我知道你有怨气,但你们毕竟是兄妹啊,是一家人啊,怎么说也是血浓于水呀!”萧金桂将两个女儿搂在怀里,“我身体不好,又有哮喘,家里只有你哥一个劳动力,他要是进去了,你让我们三个怎么活?本来还可以投靠我哥,我哥也被你烧死了。星雨!你不看在哥嫂辛苦把你养大的份上,不看在死去的椰子的份上,也要看在你两个侄女儿的份上啊!她们都是你一手带大的,小时候跟你吃跟你睡,你忍心让她们没了父亲,在大街上流浪?”
“这个时候提‘血浓于水’是不是有点晚了?”
口虽这么说,看着两个侄女儿,她的心还是涌起了怜意。生怕心软又被拿捏,她快步跳上自行车,绝尘而去,身后响起萧金桂撕心裂肺的咒骂声:“潘星雨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我咒你天打雷劈断子绝孙!”
以为其患遂绝,不料第二天上班,门卫给焊工班打电话,说有厂门口有两个小孩哭着要见她。
星雨立即猜到是家美、家丽。
两个孩子穿着破棉袄,天寒地冻,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星雨一看,于心不忍,只能将她们带到妈妈的发廊。
孩子们吓傻了,说话语无伦次,只说妈妈走了,让她们以后跟着二姑过,然后就是哇哇大哭。
星雨气到吞声,不敢相信萧金桂能无赖到这种地步,妈妈见状安慰道:“小姑娘们挺可怜的。与其跟着萧金桂有上顿没下顿,不如让她们跟着我,我也好有个伴儿。” 星雨只得让妈妈带着侄女住进自己的公寓,等新房交房再搬过去。自己因为要赶写《回音》,就住到蓟千城那边。
过了几日,星雨向二虎打听萧金桂的下落,二虎问了一圈都说不知道,她家在石琮已经没人了,估计是投奔哪个远房亲戚了。星雨听后,只能作罢,让两个侄女继续跟着妈妈生活。她的心中,对于椰子的死,始终有一份深深的歉意,尽管不是她的错,也无法原谅自己。家美家丽是椰子的妹妹,她不想看着她们重复自己的命运,这么做,也算是对椰子的一份交代。
她把这个安排告诉给蓟千城,忍不住自嘲起来:“嗳,快快点醒我,我是不是心又软了?又给自己找了一堆的负担?”
“慈不掌兵,义不养财——说的就是你啦。但这也是我最喜欢你的地方,星雨。”他摸了摸她的脸,“你来自一个糟糕的家庭,有一个破碎的童年,你的灵魂满是疤痕。但这一切并没有让你变得自私、脆弱、冷漠。你依然善良、依然坚强、依然负重前行、依然不断地传递着正能量。没错,你又给自己找了新的负担,但你身边也多了一个肩膀呀。”
遇见他之前,她是一堆碎片。现在,他紧紧地抱着她。
她感到那些碎片被他拾起,一个又一个地粘了回去。
她在石琮失去了一个家,却在江州找到了另一个。
既然世界对她无所安排,她只能为自己创造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