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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思君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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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州冬末,四下松柏难凋,而有苍茫之色。近年来祝镇痴心于书籍,性格沉寂许多。京都一别,她与吴羽偶有书信往来,也是乐事。而今在去江州的路上,有他的信可以读,实在再好不过的事。
她甚喜欢吴羽的文字,常有平和淡永之感,原以为自己已看过太多世事,但由他的文字,又似攀上高峰,异在这片高峰之上,不见险峻,而是平静的冰山天池,映满九天云彩。无形中又似见一可仰视的人,一如十三少女时那种深深却又模糊的仰慕。仿佛一下子开了轩窗,迎面太多久仰的清新气象。在这片干爽宜人的冬季寒风中,她也像有了新鲜的事物可以去挂心惦念。
徐光紫玉重彩,掌着祝府上下内外的事务,俱是难得的好手,她在外也不挂心。徐光是个极花心开朗的男人,紫玉又有些娇贵气,常被重彩抱怨无缘由请了公子小姐几个主子回来。其实倒也相安无事,无非是一堆彼此闲杂的人等,因许多繁杂的缘由生活在一起。
禇钟寻果然是天生少主,小小年纪已声名在外,是远近难惹的小霸王,祝镇托着人给他请了武林中有名的宫先生,所学日增。常问重彩,在这年纪,是他学得好还是松燃,问得众人心惊,一门险险要出两个互不相让的少年英雄!唯一让祝镇少操些心的是,他不缺开心乐子去耍,比松燃懂得生活。便常由着他去,几分纵着他有些阴邪孤霸的性子,明白年少欢笑最是难买。现下常带着他,也不知为自己多添多少开心。
倒也不十分怕他成败儿,因为他上面还有一个他一时追不上的松燃。松燃有次从白云山回来,那时雪盛,他着灰蓝的长袍,依旧是平淡沉静旁人面前决不多言的性子,束着灰灰的束带,眼角眉梢更见宁静,却自眉宇间升出十五六少年总抹不去的清涩、成年的盛血与初成形的坚毅。想见者俱叹,天下何时便多了这么个年少英雄。
紫玉来这里也有些时日了,若在前些年,从未想过自己会来这样平淡无趣的地方,可来了,又觉得似乎离年少无知时的自己近了些。那时年少天真,那时……她敛下眼眸,如今几人在外,祝府却处处有着他们的影象,怕是真的祝四的家了。
初见祝四时,那还只是个十三四的小孩子。硬装的镇定下是仓皇怯懦的眼。一转眼,竟已成了今日的风光。
紫玉还记得那小小少女仰望吴三少的神情。呵,明明不过是面色蜡黄、颊边鬼记的丑陋之人,也在那一瞬有了晶莹温润的韶光。那垂下眼眸,无声无响的渺小之人,却在最后,同敌手雷府一起,把吴府扳倒。
是的,没有办法想到。十六七的少女,有这样深沉的用心。
还记得那个邪恶的男人,在最后的一刻苦笑着感慨:祝四,你是怎样超脱我的意料。
每个人是有何样的命运,她实在推测不出。那十三少女仓皇的眼,成为她记忆中所承认的,关于祝四的全部真实。
可是现今,这重重群山,层层回廊,看不清的水光潋滟,日光清澈,这久而未嫁、只手遮天的女子,也是这样真实地走在自己面前。
还记得那十三少女怯怯道:“天生。”怎样让人心生厌恶,不愿再看。可正是因了这少女,吴府上下充军四十六,入官籍女眷二十八,被斩者十六,亡者凡三十七,五年内流落致死者已十二!
而那步步喋血、字字寒心的浣月楼,她也再次步入!
天生。这,就真的是天命么?每个人无可违逆的天命?死也无可奈何、生也无所适从的天命所在么?
她审视自己保养甚佳的手,修长的手指,细而深的掌纹映入眼帘,这,就是天命么。
松燃已回白云山。他所不知道的是,祝镇没有直接回仁州,而是转道江城。前些日吴羽信中便讲近日至江州,算是做一富贵人家的西席。恰巧府上主人与她也有一面之缘,前去拜访叙叙旧也好。
一路南下,也渐暖和起来,无尽水气朦胧的稻田,白得没有边际的天。到江州时,真已是累极。禇钟寻又疲又乏,强撑着跟在后面,忙先拾掇下来。待真去见三少时,已是几日后的事了。
是否这种推迟缘自于自己的压抑与犹疑?带着年少的阿寻四处玩赏、在叶隙淌下的流光中也有这么一瞬,祝镇在心中苦笑着。面对三少时那高山仰止的心怀,她不能够去否认。这么直直又寒暄地寻来,朦胧的心绪自己是知道的。可是想要得到什么,她并没有去深究。
花千树疲惫千里为那许姓贵人出生入死,秦中天守在京城一隅待她那少年情郎归来,几十年人命仓皇,令她常有无力感。这种无力感纵然她可以举刀睥睨握手阔谈也没有办法挥去。深深埋在内心里。
雨中禁火空斋冷,江上流莺独坐听。她轻轻念着记忆中久远的字句。
她当怎样感谢重遇,重遇那多年前心生仰慕的平淡博深的强大力量。那浅色花中轻咳的身影,令她终于还原成十三时弱小胆怯的自己,而不必为大人物生世浮沉而牵连。就像在这乍暖还寒江水之中的舟船,平缓舒适没有方向的漂流。这种内心难得的巨大平静像日光下最温暖的潮水一般覆盖着她,在静止无声的沉睡中终于获得平凡的自由。
想起来,也就像十三那年望向院落瓦棱上白霜的一刻,内心不知惆怅而惆怅、不明甜蜜而甜蜜的感觉。
这种恒久而柔软的记忆,不能够忘记。
送出拜帖后,贤主人出门迎接。是一个温和如水的男人,淡淡笑着:“四姑娘,实在惊喜。”
祝镇出轿,也是一笑:“三公子别来无恙?”
男人出手请她入内:“可是不巧。点鸥不在;不然你们又可以把酒相谈了。”视线滑到她身后面生的少年身上,笑了起来:“怎么,松小弟没有来?”
祝镇摇头,同他走在青砖路上:“他在白云山;这是阿寻,在家中陪我。”
男人放心一笑,又略略皱眉:“这小哥眉眼极俊,在下却觉得似乎见过。”
“雷三公子记性绝好,怕是真的见过呢。”她笑笑,不欲多言。男人也是一笑,一起穿过中堂,到正厅休息。但见四下青竹映日,格外青葱可爱。
杜点鸥与祝镇当年同在韩府,也曾经名动江湖,后隐名嫁与皇族许氏梁王为妾,而今也七八年了。这雷倒海是现下正盛的雷府的三公子。
雷倒海命人将小公子带来,果真是个纷纷嫩嫩的小娃娃,唇红齿白,灵动可爱,连祝镇也不禁低呼:飞逝流光!
因为松燃阿寻接来时已七八岁,从未见过这样年幼可爱的孩子,她只觉那一声“姨”的轻呼,直直落到心坎最软的那块去,真连叹口气都禁不住温柔起来。
雷倒海抱着三四岁的娃娃,半跪在祝镇面前,让她瞅个仔细,一脸掩不住的爱怜:“唤藏山,过了清明就满四岁了。”语气无比的柔和,唇角都沾着蜜一般的笑,“点鸥说四姑娘有神力了,又命世非凡,只盼也为山儿许个灵神庇佑的愿呢。”
祝镇心头止不住想笑:何时自己也有了这样的灵修?又想到这一对前途堪忧的浮沉男女,心便软了,若能给他们个虚幻的寄托,又何乐不为呢?当下便正了神色,双眸低垂,注视已放入怀中的娃娃,右手二指轻抵其面额,沉声道:“我,凡世之祝镇,以诚心向九天玄神祈誓:此后诸般恶,让他轻身避过,诸般善,让他恭身承受;享用前世上代遗福,不必我辈烦忧,一生平安……”也不枉他父母操劳一场。
她语毕,收回手,没有想到这昂藏男子,竟垂目落泪,让她有一瞬的恍惚:血脉依存的爱,这般打动人心。
娃娃一双肉乎乎的小手在她臂弯里回抱着她,双目如星,天真无辜不知世事地咯咯笑着,雷倒海敛了激动的心绪,颤声道:“藏山日后也有四姑娘的庇护,他日我们若有了什么不测,也不必心伤了。”那滚烫的泪珠坠在地上,生生砸出让人辛酸的花来。
“镇姐姐越来越好似神婆了,讲的跟真的一样!”阿寻撇撇嘴,几分嬉笑讥诮的玩劣模样,拿石头在莲池中打水漂,只见薄石一跃四五下,在两三丈外沉落。
祝镇笑了:“我不过顺了他们心愿。”
“他们这一家阴阳怪气的,明明有的是钱,表面上又非装的小门小户的,又没人气,凉飕飕的--”阿寻夸张地搓搓肩,腻在她旁边,嘿嘿道,“我猜,不是被人追杀就是奸夫□□--”一下被祝镇堵住嘴,瞪眼道,“怕什么!不就是这码子事儿嘛!又不是瞎说……”
祝镇哼了一声:“有你那个花心大头叔、风流宫先生,我早就该知教出什么模样……”不过又忍不住叹口气,缓缓道,“这事他们张扬不得,只是苦了藏山这孩子。”
阿寻呵呵笑笑,不雅地翻了个白眼:”人家便把小鬼推给你了。“说不清镇姐姐是精是傻。多半时间都好象是在混日子,紧要时候才肯活过来。那时池畔气势灼人的她,好象从来都没有存在过,而他与松燃,整日面对的,又似乎只是竹躺椅中发呆沉睡的一具躯体,会温和地对他们笑,也渐渐与他们商量,同他们笑闹,却总能瞥见笑闹后倦倦的疲惫,与空洞。有时他甚至会觉得,祝镇是因为责任才肯对他们好。她并非真对过去一字不提,却让人觉得遥远飘忽。什么时候她才能更加真实,再不用他们忧心揣测?怕她一日消失不见?
他不禁把头倚在祝镇肩上,斜着一双明眸望渐远渐空旷的天,鲜有地、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咕哝道:“镇姐姐,你也会对那个小鬼很好吗?”
祝镇抬手轻轻撩开覆在他额头上的刘海,当他是累了:“在我心里面,你们都不一样,没有办法比较。”
“什么啊!”阿寻不满地皱眉,把额头在她手心里蹭,“镇姐姐最会滑头耍赖!”小小少年的汗浅浅地沾在细细濡毛上,汗津津的,体温略低,羊脂玉般的光泽。祝镇生怕他着了凉,替他拿袍口擦干。一瞬想起松燃这般年纪时,沉静淡漠,又敏感脆弱,一样晶莹剔透的脸,亮油油麦子一般的头发,却鲜少像阿寻这般活泼,只是一双黑幽幽让人心碎的眼睛望着你。懂事得教人觉得疼痛。
手心手背一样的心肝,呼啦啦都长这么大了。
水波荡漾,有人撑船渐近。午后温亮的日光逼得她略眯起眼,在水波闪动中见到剪影一般恍惚望不清面目的人。心却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当下想苦笑着摇头:可不是二少?
那人话语中含着模糊的笑意:“听着雷三公子的话,便过来了,怎么是你。”
祝镇垂眸轻笑:“三少别来无恙?”
船已行近,吴羽挽了袍摆,踏上平地:“亏得故人所荐,来了这里。小公子乖巧可爱,实在省心。彼时京都一别,一切可安好?”
祝镇淡笑一下,眸光清明,远远侧首望着他:“托福。”
吴羽似乎有些心虚,垂下眼皮,鲜少地、唇角含着影影绰绰的凉薄笑意,略斜过身子,迎面枯蓬残叶,一派无尽萧索之意。他清雅的眉目间笼着平淡无波的温和:“祝镇,你看这一池碧水,无数草木赖其生养,最为难得。可是,水本至清至浊、至刚至柔之物,遇寒平静,遇热升腾,方是本色。既不必一味冷硬,也不必一味平淡。可为周遭渲染,却不可因之缚累啊。”
“只怕周遭有恶,一心希望水心受缚。”祝镇浅笑。
吴羽了然地笑了一下:“我就猜想你早知此事。”
阿寻突然咕哝了一声:“哪里会有那么巧的事?紫玉平常哪儿也不去的,怎么一出门就碰到你?而且重彩说,以前你们家倒霉,是因为镇姐姐,我是不这么想啦,可是她怎么会这么好说话,一接她就走?而且,”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就算不是镇姐姐,一样多的是人给她赎出来嘛!何必偏偏跟咱们走?呵呵,还听说呢,”阿寻呵呵地眯着眼睛小着,分明还有着可爱的稚气,“你平时最最心软,不轻易生气,为难下人们,帮个出气的忙也不怪啊!但若说多么下劲儿,却也不一定呢,多半是瞧着紫玉可怜,顺便见见镇姐姐也好--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吧!”
吴羽隐隐有些惊异,侧首问她:“他自小随你,按理当不晓得这些东西,又怎么有这般推想?”略略摇头轻叹,“家传实在伟力。”
祝镇也皱眉问阿寻:“可是松燃告知你的?”
阿寻哼了一声,翘着二郎腿:“他不过临走要我关照紫玉,我便明白啦。”
吴羽平淡的眼眸望着他骄傲玩劣不以为意的模样。纵然年少,已活脱脱有睥睨的神采难以直目。一双朗目星眸,透着光华无限的聪智,唇角却泄露着丰沛诚挚又逍遥恣意的性情。遥记起祝镇先前身边常伴的沉静少年,气若祥云,势如玄天,人在其前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要恭身相退。明明不是狂野霸气或雷霆之威,却安静宏大地存在着,左右人气息。修长无波,沉静夺人。
良久,吴羽轻叹着低语:“祝镇,你身边常有异人,我等怎能不信。”
祝镇啊祝镇,你怎能不被缚累,只因缚累你方是祝镇。
黄昏时,阿七来了,撇下四外玩劣的阿寻,她问:“可是松燃那边出了什么事,要你这么急跑来?”若是别的事,又怎会一路追到这里。
阿七笑了:“本来让人送来便好,只是……属下觉着还是自己来一趟给四姑娘瞧瞧才好。”说着从内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她。
祝镇倚着门廊,偏头,打开信,三两眼便扫完,直笑道:“正愁着三年学满他无处可去,现如今有白云山的荐函自然再好没有了。”
阿七喝口水,接下话茬:“却是有两点四姑娘怕是早猜到了:一来这信虽有白云派把静宗切合到其他剑宗的尝试意思,但多半还是这芙蓉山所托,想来门人是先前见过燃少爷的,这之中……”
“我已想到。这之中怕有他们姻亲之意。”祝镇哑然失笑,先前在湖畔饮酒所见之人,原来这么快已有举动,怕是这芙蓉山主人也爱才若命呢。不是自夸,江湖上世事如烟她不管,可这清俊少年又举出多少?家中两个都是风尖尖上的人儿呢,旁人们欢喜再自然不过。多壮脸儿的事,就算这姻亲之意是笑谈,有这样的徒儿又多难求得?不怪宫先生这样脾气古怪的人物硬声声在家住下了。
“正是,”阿七也不禁摇头轻笑,“属下也是才知道前些日有这么个因由的,两个少爷都太抢眼了些……”笑过之后却忽尔皱眉,“只是还有一点,燃少爷早已知把他荐给芙蓉山的事儿,却一直不曾捎信儿给家里,”阿七顿了顿,终于笑道,“也许是阿七瞎想了,实在是燃少爷还没来得及--”
祝镇一面垂首笑着,一面又随意扫了信函一眼:“阿七,你何必为他托词?分明是想私下里回绝了好回府里贪玩。”
阿七干咳着掩饰笑意:“燃少爷离家三载,家里又有寻少爷这么只活猴子占山为王,想拐回来也是自然。”
只是有太多原因,恐难如此。他跟着四姑娘这么多年,怎会不知个中道理。燃少爷自小便只依赖四姑娘,对旁人半句话也不多说,现在年纪渐长,四姑娘怎敢任留在身边?况且燃少爷身份特殊,之前又有命定之说,四姑娘怎会愿意数人命运沉浮牵于一线?自然属意离得远些才好。
阿七内心苦笑:即便如此,这几人将来还不知要怎样掀起风风雨雨。
祝镇怕是也想到这里,扭回头问他:“阿七,这盛世飘摇,你说他们躲得过吗?”
阿七正色恭身,诚心道:“二位少爷福泽殷厚,定可终生无忧。”
祝镇闻罢,淡淡扯开一抹笑,又望向西边渐坠之日,天上水上一派绚烂,缓缓道:”我也愿他们一世平安。”
次日,祝镇亲自送阿七出门回去。街道上人气旺,她便一个人闲逛。数年深府生活,整日不思不愁,让她都觉得自己迟钝了许多。不禁摇头苦笑,从袖口摸出先前问阿七要的铜钱,买了伙烧,夹着农家自腌的咸菜,吃吃走走。刚咬下一口,酸咸的味道令她皱眉叹息,那味道这么熟悉以至于让她以为回到从前。
那杂乱而坚硬的街道,高大压抑的人影,跌跌撞撞在药铺抓药到当铺求情的年幼孩童。那伙烧肉包豆腐花的气息充满周遭,殷勤热络的叫卖声勾人心魄。
天是破败昏沉的暗黄色,满脸满眼的风和沙。
伙烧伴着腌菜的酸咸味缓缓在口中咀嚼,她终于垂下眼眸,鬓际的一绺碎发垂了下来,轻轻地摇。
她穿着灰败陈旧却舒适的长袍,头发扎起,绾了个髻子垂在后面。何时的事了?不再若幼年那般渴望花红柳绿的衣裳和猴屁股一般涂在颊上唇角的胭脂。
那旧时的地方,也许永生都不会再回去吧。
这时热闹的人声开始嘈杂,有着隐隐涌动的骚动气息。官锣及红甲兵士将人群分在两旁,一辆辆押解的囚车摇颤着出现在人群面前。囚犯凌乱的头发,呆滞的眼神,颈后醒目的处死红字,让她远远望得惊心。
她恍惚起来,藏在袖中的手竟止不住轻颤。是何时,是这样的天气,这样浓烈的人群,和冷漠的血。
那半块伙烧,她终于咽不下去。
……十一年了啊,原来真已过去这样久。
松燃下山与师兄一同采购,日已西沉,忙躲在山下小店里吃点东西暖暖胃。北地里不比南国,尤其山里,鹅毛般的大雪也已下了半天,行路是越来越艰难了。
师兄解了披风,召唤小二上酒备采,一面搓手:“小师弟,叫些什么?”
松燃玉白面庞在灯火下涌起淡淡的笑,帮忙倒茶:“叫笼包子便好。”
“那怎么够!”师兄问了小二店中拿手,一一吩咐下去,小二一甩白巾,拉长声唤道:“肉包一笼,汾酒一罐,上好的五香牛肉拌好了大盘,下酒菜四个--”
阿寻随便瞄了一眼,斜着唇角笑:“喂!小孩儿!看什么看!”
栏杆里头慢慢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乌溜溜的眼睛怯怯瞅着他看,怕是没见过这么火暴厉害的小爷吧!
阿寻一个闪身,便不见了,小孩儿眨着眼反应不过来,困惑地皱着眉,绸子般光嫩的小脸儿愁得不行。
一晃,屋檐下便吊着个半截身子的怪人,脑袋倒着,黑长的头发甩呀甩的,扮着恐怖的鬼脸儿,嘻嘻笑着瞅他。
小孩儿支撑不住,向后载倒在地,眉头皱啊皱,双眸蓄着满池的水,半晌后,终于惊天动地地哭了出来!
当初被送到韩府,是因为自己命格奇相,婆婆愿拿银子换。为了年幼病弱的儿子,爹同意的。他还偷偷塞给她一两二十钱,算是个保命的后路。她生平第一次换上花红柳绿的衣裳,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惶恐。那条路无比的颠簸。爹的脸背光,破败的胡子头发在荒野下有金色至细微的线边儿,在风里飘着。那脸多的是褶子,反而望不清面容,像神庙前年代久远的石像,有扎手的温暖。而如今连这熟悉的地方也要离开。他怀里的弟弟睡着,灰白的脸,有着膏药的苦味。爹抽出手抹了把脸,笑着心虚地安慰:“过两年就去接你……”
师兄大口咽着包子,抽得空问他:“哎,我说,你什么时候上芙蓉山啊,这眼见着就快承礼了,要待到清明祭礼过后吗?”
松燃咬了手中包子一口,慢慢地嚼着,待咽下了才漫不经心地开口:“什么芙蓉山,”没介意师兄抬起呆滞的脸和睁大惊愕的眼,“寅月我就承礼结艺了,自然回家去。”
说这话时,胸口也扑拉拉升腾起雀跃温暖柔软的气息,涌满了整个心房。
阿寻吊在屋檐上,看着灰蓝渐深的天,远处红紫的霞,和细碎晶亮的星,抄着手,对着颠倒的天地笑着说:“唉,改天也拐镇姐姐上来这么瞅瞅,才知妙处。”
小孩儿几乎哭哑了嗓子,府上仆众少,又偏僻,一时也无半个前来。怕是没见奏效,也就止了哭声,只是间或抽泣着,一双乌珠般大眼睛,又惧怕又好奇地望着屋檐上现在黑乎乎成一片的古怪人影。
风轻轻缓缓地吹,阿寻闭上眼,呼了口气,又觉得惬意开心,又觉得无聊失落。一睁眼,见到银镜般升起的圆月,只盼着不知到哪里逛的镇姐姐此刻一下子从月亮里跳到身前,分享这平静开心。
像是迷路一般。重重漆黑得望不清面容的人群。祝镇艰辛缓慢地走,却仿佛没有出路。
命格奇相,运出九天,负之逆余。离家兴广,隆他姓晚辈。入祥云孽海,波众。四方灾,中不久。无名家业后。翻覆手推世,俯仰天地断。旷世终生误人,不足年。
声音闷雷般响在耳畔,震得她心痛。本来有凡世尘俗的生活依归,逃回家后才知道爹贪银子,顶替入狱,原以为不过是棍棒之苦,进去后才知顶的是死囚。人家却早已上下左右打点好了,欺家中无人。那重叠漆黑的人群,纷乱嘈杂的话语,将晚冰寒的天气,一幕幕错败在眼前。
祝镇止不住抵住腰,埋头轻咳,灌了冷风的喉口被剌得生疼而又辛酸。抬眼四下张望,梦般场景,无一相识。
“你这小子真不识好歹呐!”师兄怪声哼道,“芙蓉剑这般的绝学也不放在眼里?”愤愤地咬了口包子,咕哝道,“亏了师祖师父们夸你聪明!”
松燃推了酒,不欲多饮,夹着肉包配菜下饭:“练了也没用,浪费时间罢了,”推了窗向外瞅瞅渐紧的雪花,皱眉,“师兄,咱们得赶紧了,这一时半刻可停不了。”
师兄吞了几口,一面抬手招呼小二,一面翻着白眼:“什么浪费时间,说的倒轻巧,师兄我这都十年了还没结艺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山……再拖拖,真成了师祖一般的老老道儿了……”罗嗦个没完。
松燃合了窗,一闪念,心想祝姐姐她们,怕是正在忙着准备开春的一年计划呢。各地帐目回汇的收结发放,人员遣派,真正忙呢。
阿寻翻了个身,抄着手便下了梁,摸出火石,擦地一声,点亮了灯盏,上面有墨写的个“雷”字。他撇撇嘴,一把揪住小孩儿的前襟,拽着往前院拉,哼了一声:“小鬼,别把鼻涕擤在小爷身上哦!也别瞎扑腾,要不然,惹我不高兴了,小心把你丢在池塘里喂鱼!”
感觉到手中小孩的颤抖,他故作邪恶地笑笑:“怕了吧!”得意地哼着小曲儿迈步向前走着。却耳目好地听见了动静,月下一个女声娇笑道:“嗬,哪里来的小爷啊,妾身来得晚了,实实招呼不周呢!”
阿寻偏头望过去,月光下墙边现出一个貌美女子,神情倨傲,正侧脸笑看着自己。手中的小孩儿却忽然来了精神,一面努力挣脱,一面大声嚷叫:“娘亲!快来救我!”
俊美少年淡淡笑了,斜睨着星眸,唇角噙笑:“噢,原来是毒美人啊。”
眼前无数错落街巷,是在何处?一下又仿佛十三少女一般走不出这迷乱世界。那年终于同命定中一样失却依傍。徒手入京。怯弱飘摇的心性,东风残叶一般。
祝镇眸光繁乱,发丝松散。她手扶街墙,慢慢倚住。
原来一直都记得,幼时败落情境。及棉队颠簸不定的前程时,那怯弱慌乱的心。要如何自胜?要何样解脱?那命定巨网扑面砸来,又怎容她十数年苦苦抗争?
“祝镇,莫怕。你已走出,永世不会重蹈。”实在祥声瑞音。
她忽地抬起头,看到那一张温和笑着的脸,那一双湖水一般干净的眼。直直望见心里面。一下下便双目咸涩,胸腹酸苦,辗转到了唇边成了无力的叹息。
若,这世上真有救恕,愿生而有这双眼陪伴安慰。
师兄又整了整肩上的包袱,压低帽檐,咒了句鬼天气,侧脸问他:“小师弟,昨日师父讲那一式“素垂”,实在难练,本派静宗,却偏偏要显示动的,难为死人不成!”
松燃以手护了下火把,拨开睫上落雪,沉声解释:“所谓‘风吹不断,月照还空’,这式起于流瀑,是师祖动静之悟,相应成章,实在妙得。师兄多记师祖师父的教诲,揣摩间可自得。”
“唉,实在麻烦。”师兄止不住皱眉,“耍起来也难唬人,练起来却先已累极!”
松燃浅笑:“道虽玄远,象则昭明。咱们居深山处白云,身化其境,师兄定有浸染。”举了火把助师兄行路。
天已深尽,纯至黑的蓝。山与山无边的绵延,伏在深厚的土地上。间或飞扬的碎雪。他暗暗垂下眼睫:又一日几完,而归家,也更近呢。
“哎,杜美人方是真。”女子笑着摆手,暗暗压下心头惊啧:这少年只横波一笑,月色也要立挫三分。不禁摇头轻叹,世间少年真有如此丰采!
“祝镇只说要来,害我几乎要一日千里,怎么她没来,反倒又带了个小小美少年!”她吃吃笑着,“真要人羡慕她运气呢!”
阿寻松了手,交叠胸前,一双眼爱理不理地懒懒斜着,半天才吐口:“就算燃哥哥来过,容貌又怎能同我相比?”
杜点鸥“噗嗤”一声笑出来,只觉眼前这少年几乎要劣迹占尽,却不损风姿,可爱的很。一把挽过藏山,心中却在想,祝镇惹火上身,分明已是个蠢笨不开窍又强装坚强的人,几年来又牵连殆尽,白白自己操心受苦。若他日祝镇孽缘缠身,她也不以之为奇。
阿寻心中烦闷的很,镇姐姐一日未归,不晓得在哪里逍遥快活,偏偏让自己在这里打发旧时的朋友、现今红杏出墙的疯女人。
吴羽扶她起来,摇头苦笑:“怎么小镇中也会迷路?祝镇,你心有业障呢。”
祝镇垂头而立,良久,才轻声道:“三少,谁心无业障?莫强求。”莫强求,强求也不得。但又怎能成功说服自己。……即如眼前人啊。
吴羽深深看她一眼,方开口解释:“我也因此而顺了紫玉的意当日同你在庙前相见。她孤身京华,心有怨气,这么盘算也是自然。”望他们相见,好让她惭愧、伤心、复惊惶。
“我明白。”祝镇淡笑,否则又怎会如此巧合,于茫茫人海中相见。世上怎会有这样事?用在无缘人之间。她垂眸而笑,四下灯火如星,余下便是无际夜色。人声潜去,让心清晰沉静。二人气息平缓浅淡,平复下来,让她一霎那都不敢去望眼前人。
吴羽本欲开口,望见她松懈束发,倦怠面容,一时又不知怎样开口。数年流光如矢,众人不再。这点点小的仆女,而今已有这样翻云覆雨手。只是,他略略皱眉,心踯躅无定念,早晚事败。他几经思量,才道:“在京时拙作《庙生记》,可翻过?”
她仰起头,唇角淡淡的笑,吟哦着:“我心原非彩云织,却把明月甘心逐。”
书中那埋在心里忘了前生却与明月终于复见的彩云,心中是何样的心伤又何样的坚持,看庙宇高堂上端坐宣讲众生的明月。一字一句念这样的话,却不是给明月听,只是给那夜下明月空照江水逐流光啊。
夜色中浅淡的光亮闪在她额前,拢着蓝紫的烟气。吴羽略敛星眸望着她的侧脸,半晌,才轻声念道:“天下人有如萍聚,有如萍散。”
祝镇终于说出了口。那迷迭的诗句烟雾般吹散。前路也是一般。她心下有浓烈的悲伤与沉浅的期望。让心灵能够归依的湖水,即在这天边一样难以触及的眼前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