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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云飞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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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燃又想起了那一年的冷。
很久很久,都没有想起过了。
最初,那么怕下雪,因为冷。也因为饿。院子里高高阴冷的墙,阻隔了薄薄的光线。高大树木的影子攀进破败的窗子里,屋里躲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大气不敢出。
“奇怪,刚刚明明听到娃娃的叫声!”
“怕是听错了吧!这里怎么会有!怕是野猫乱叫!”
“难不成真是年纪大了?”
“哈哈!不是怎地?年尾里输干了饷银输得心焦吧!”
声音咕哝着,终于渐渐远去。
小孩子半晌才敢轻轻吁口气,忍痛掀开裤腿,不意外见到从树上滑下来伤到的腿正渗着血。
……遥远到几乎已以为遗忘的流光。
是三伏天气。热气闷在身上,吸气都困难。
一只手抚上脸庞,指腹轻轻摩挲着眉梢,有着麻麻的触感。头皮痛,沉沉的、钝钝的痛。无力。片刻,一片冰凉抵上额头,似乎也缓缓流进心里面,爽快了些。
一阵香气,来到唇边,一个声音轻轻哄着:“多少吃些,便好啦。”他突然想哭,不敢吃!他激动起来--那时--那--!记忆中是模糊的混乱。
“好了,好了,不怕,”那声音丝毫不恼的样子,“咱们不怕。来,张嘴,姐姐一口,燃燃一口,好不好?”
是,是姐姐,他好想哭,心中又委屈,又害怕,想恼,却又开心!“不怕不怕……”,那怀抱轻轻安慰着自己,香气暖暖盛了,送到嘴边。……是了,心中终于松下一口气,那过去再不会来。此刻他终于无比安全。
……那柔软的光渐渐模糊,湿粘粘的胸口一阵舒缓的惬意,说不出的澄净通透,只觉周身被这光包裹,终于远离业障。
老人一贯平静的脸上也不禁落满了笑,在椅子里伸出手:“过来,松燃。”
松燃抬头见几位师父眼神示意。才向老人走去,让老人轻轻拉住自己的手,满意地拍了拍:“松燃,十六而成白云第四十七式,你是百年来最年少者啊!”
松燃垂下头,唇角含着淡淡的笑:“百年来是无人有松燃的福分,得师祖与众位师父深切教诲。”
老人眸光原有的平淡也化为亲切的笑意,望着眼前这小小少年:“武功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是多么艰难的事!四十七式冷热交至,前尘过往均成,业障重生,不知多少人载在上面,雷儿二十四参透,彼时已是奇才……唉……”老人长叹,良久才道,“只是,松燃,你故无骄躁戾气,却专一偏注,这么玉石俱焚深沉炽热孤绝死寂的性子,”老人终于闭目,掩住浑浊的波光闪动,手久久停驻在握住他手的举动中,长吸一口气,才复开口,“爷爷这般与你结缘白云,本应开心陪你一程……燃……”他缓缓叹了口气,语气稍稍恢复平静,“人生自有劫数,劫数在心甘。唉,松燃,你终有你自己一个人的路……”
老人终于收回了手,慢慢阖上眼,略显疲惫之色,挥手要他退下。
出了正厅,是山中幻化的云。风一吹,他略有昏沉的头脑渐渐清明起来,顿觉身上一凉,才发现后背、腋下,早已濡湿。
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的时候,松燃已劈了一座小山一般的柴。他上身仅着中衣,袖口高高挽着,满脸的汗。他常做这种额外的工作,来放松心情。上山已近三年,体貌上变化甚大,隐隐有了阳刚的灼烈气息。
“小师弟,”一个二十甫出头的年轻人出现在厨房门口,唤站在后院中的他,“小师弟,你家中弟弟来找你。师父叫你快些去偏厅。”
松燃怔了怔,记忆里对这个词感觉陌生啊,一闪念,方轻哼了声,放下手中斧子,用衣摆擦着汗:“有劳德师兄了。”打了个礼,一面套上外袍,一面向前面远些处的偏厅走去,半点也不慌张急切的样子。
阿德望着少年日见挺拔的背影,不禁在心中感叹:这样的少年英雄,日后的人生幸福与高度,真不是自己这种没有慧根底质的人所可以比较的吧?
那个被师祖称叹为“淑质英挺”的少年,一定会有高不可攀的前程,与望尘莫及的幸福。
在一片闹声中松燃毫不意外地发现了自己的“弟弟”:“你怎么来了?”他的语气一贯的冷淡。
小少年扬脸一笑,甚是俊秀尊贵,纤长的手轻轻一拨茶盖,姿态华贵,有模有样地吞了口茶:“不要这么气急败坏嘛!难道--”少年略倾上身,黑白分明如星子般的眼似笑非笑地瞅着他,“难道燃哥哥怕我在这里也争了你的宠吗?”
“燃,你弟弟可是一块练武奇玉啊!--”云中风殷切地望着他,含义明显。
“而且这么可爱!”小师父云中月也一脸爱怜。
“哎,就是不知根基打得怎样……”云中雨也在一旁摩拳擦掌。
松燃暗自头疼,隐下几乎要皱起的眉头,出声打碎众人的幻想:“阿寻在家中请有老师,是乌珠海圣手宫先生。”便不顾闻言后四下的一片吸气声,拨开众人,迈步走到禇钟寻的面前,毫不费力地垂首看着他:“和谁来的?祝姐姐允许吗?”
禇钟寻孩子气地用手搔搔头:“和镇姐姐一起来的啊--”
松燃已飞出门去。
一片缓缓的白云。他停了下来。缓缓侧过头看着翩翩走出来的小少年。
禇钟寻挑着修长的眉,咧嘴轻笑:“镇姐姐在荷州办事,说抽不开身,让我来看看你!”咬着重音,星星般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一贯的天真而邪恶!
松燃已不屑再看他,一下子又冷下来,整了整衣冠,回头便向主殿走去。
白云山真如世外桃源,站在山坡前的开阔地上,四下尽是缓缓浮动游弋的云。禇钟寻是什么性子的人!不耐烦地站在那儿懒懒用脚尖画着圈儿。他穿着件白色的衣裳,翻毛皮的薄底靴,头发在脑后扎了个发髻,有一些发丝垂下来,在风中飘啊飘,衬着一张晶莹透亮的脸儿,那种俊秀,就像拨开重云的日光一般晶灿夺目!
他伸手挑开吹乱的鬓边头发,一双眼似笑非笑:自己明知道镇姐姐很忙,还是来把松燃拖走,真是坏心啊!
长长呼了口气,肺里都空虚了。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他终于回头望去。曲折的山路,一个模糊的灰色身影,踩着映有隐约日光的青石路,一坠三落般飞来。
那是一个很骄傲、很让人讨厌的人,他想让这个冷冰冰的家伙知道,镇姐姐最宠的人是自己。
禇钟寻孩子气地笑起来,露出可爱的酒涡,幻想着有一天把这个手长脚长眼睛长的家伙踢出家门,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镇姐姐送给自己的羊脂玉的腰佩,开心得不得了。
更深露重。由于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祝镇几乎都快忘了这种沁入骨髓的寒意。这个时候,这里,还是一派寂静。她随意捞了件棉袍披着,摸黑出了房门打算出去转转。
在前厅走了两步,心中便没来由地觉得不大对劲儿。
下一刻,她忍不住试探着轻呼:“阿燃?”
黑暗中一个不易察觉的身影有些惊异地轻轻出声:“……祝姐姐,怎么起来了?”
祝镇寻声摸去,被人准确地握住手,在台阶上坐下。松燃身旁还有枕着他的膝盖沉睡着的禇钟寻。祝镇轻叱:“来了多久了?还不进去,把身子都冻坏了!”
松燃隐隐哼了一声,才道:“他半路上就耐不住困,睡着了,习了两年武,才不怕呢。”却还是被祝镇拉着起身,往内室走去。短短几步路,也差点儿撞着桌椅,亏得抱起阿寻的松燃分神护着,才没磕到。
祝镇点亮烛火,用纱灯罩着,松燃已把禇钟寻抱到床上,她帮忙褪了鞋袜外褂,腋好被角,一面问:“怎么半中央跑出来?和师父们讲过了吗?”
松燃坐在椅上,拈了糕点便往嘴里塞:“吱过声儿了,祝姐姐却半日也拨不出来看我!”到底是年少禁不住饿,吃得津津有味。祝镇拍他的手:“洗手去,猴爪子似的!”一面替他沏了茶,香气缭绕。
松燃咬着酥饼,双手在净盆里晃晃,便擦干,含糊地问:“祝姐姐怎么想起住这里?”荷州莫愁池的小雅居,纵然是莫愁另辟的贵居群,但莫愁池终是与他们无关的风尘之所。祝府早年里拨银子给她谋生,后来也分得了些是不假,但也没必要当家女主子住这里吧。
祝镇煨了酒,也给他斟了杯祛祛寒,唇边一抹含糊的笑意:“我想知道,紫玉这几年是怎样的生活。”
松燃皱眉吞了口酒,脸上闪过沉思。咀嚼的速度也放缓,轻声问:“她是否不甘心?”
“唉,人之常情。”祝镇轻轻打了个哈欠,不欲就此事多谈。松松眉头,趴在桌上问他:“有时也在想,为何当初让你习武?还不如学商来得实用呢。”似乎有些困意,语气中含着小小的抱怨。
松燃笑:“祝姐姐知道这是最好的路。我除了习武,还能够做什么?”他语气平淡,眼眸低垂,轻呷着酒。年少的面庞,有着不能够形容的气息。不是没有抱怨的,只是一路上柳暗花明,他活得没有时间重温。
祝镇已睡去,眼下浅浅的阴影,平直的眉此刻也温和着,面色是一贯的蜡黄,左颊的鬼记压在扶面的掌心里,隐约露着朱砂色。鼻息均匀。
少年的臂膀轻揽起她,小心放在临窗的卧榻上。纤长有力的手拉起棉被,替她盖好。
由于松燃的到来,祝镇特意拨了一日陪他。荷州虽然地方不大,景致却也古意盎然。三个人走走转转,倒也有趣。
黄昏时在望湖楼要了几道有名的地方菜,却一时不见禇钟寻身影,祝镇终于沉下脸,训松燃:“一路上玩得正开心,何苦与他比试?这下心骄气傲的,连饭也不吃了!”
松燃也只好低下头:“挫挫他锐气也好,省得在家总惹祸。我试过他,宫先生的架势神气倒先学了八□□九。”语意中有隐隐的称赞。
祝镇也欣慰地叹了口气:“能这样最好,也算没辜负禇老先生的托付。”心中又不禁发愁:一家子满是使刀耍剑的非凡人物,还真是让人难安。那早些年的批命,一直重叠地压在心头。
正说着,楼下一阵骚乱。
但见一个中年汉子,生得高大威猛,擒着个十二三如花小姑娘的手,凑近了欺侮,女孩子玉白面庞,瞧不清眉眼也觉得生得极俊,细细的腰身挣扎着,支吾吐不出声,袖口坠下一两寸,藕般年少优美的腕子。四下簇拥着人群,又惧那明显凶恶的汉子,不敢出声。
松燃瞄了一眼,觉得吵闹麻烦,道:“好没意思,咱们还是回去吃莫愁鱼汤吧!”
祝镇倒是细细看了半天,才回转过头,噙着淡淡的笑:“也好。莫愁也闲够久了。去烦劳烦劳她也好。”
松燃唤来小二问了几句,便顺着指引,带着祝镇绕道后门出去。
祝镇又偷偷向人群深处瞧了瞧,正看见那个虬髯大汉维持着欺侮的姿势,又小心不使太大的力气,小女孩露出乌玉般透亮的眼眸,惊慌下又追随着他们的方向,闪着好奇的年少的光。她实在忍不住,轻笑起来,偏头瞧着身侧面无表情的松燃,心中又想:只怕这孩子真什么都没瞧出来呢。
这时日头已沉落在湖的最深处,四下是不切实际的奇幻瑰丽。浓烈的昏暗的色彩,投了一身一脸,抹也抹不开的韵致。而头顶上天尽头,是凉薄浅淡的点点星光。
松燃疑惑地偏头看她一眼:“怎么了?”
祝镇垂眸轻笑:“真是个傻孩子。”
每一场年少的邂逅,据说都是有这样沉醉的天空呢。
“二师哥,你骗人!谁说的“英雄救美”来着?哼,是谁说的美人计、苦肉计手到擒来?怎么不见半点成效?”
“这……这个、我怎么知道嘛!乖笑日,我看还是不要吧!这个少年阴阳怪气的、心肠又不好,身边还跟着个死气沉沉的大姐,我可一点也不看好……要不,……嘿嘿,咱们换个?”
“才不要,你看他长得多俊!比我还美哩!”……
……四下灯火闪耀,十里湖畔皆是锦绣。斑驳的月光浮在细碎的波光中,像所有年少的眸光一般无邪。时光也就是这样一波一波涌来,又一波一波散去。
祝镇递了碗给禇钟寻:“好了好了,气消了就喝口汤吧,人家莫愁的手艺呢。”一面喝着自己的那份,一面含笑瞄着在一旁气呼呼的莫愁。
禇钟寻接了碗,眼睛一瞪,楞是把一张人人见了都惊叹喜爱的面庞皱得不成样子,眼神又负气地瞟到墙壁上,仿佛要去找大寒天里的蚊子。可是趁人不注意又想拐回来探探镇姐姐脾气,却也不忘闻闻鱼汤的香气。那神色灵动得叫一旁的莫愁都暗喊可爱得要命!
祝镇可没这闲心瞅这个冤家哪门子的可爱,索性不理他。没一会儿,可就耐不住地跳起来凑近了她,蹭着傻笑,谄媚地问他们上哪玩了,吃着什么好吃的了,可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儿没。祝镇原想狠下了心不去搭理,没被他哼唧两下,就瞥了眼他,也就跟着笑了,想到前些时见到的那两人,忍不住笑着讲了。阿寻一撇嘴:“一听就是假的,哪有这么巧的事?偏偏在你们面前追追打打?”
祝镇也笑:“怕是人家相中咱们阿燃的美貌了。”她难得地打趣道。
禇钟寻不以为然地翻翻眼皮,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瞪着她,没好气地说:“那家伙长得也算美貌?那死丫头片子是没瞅见少爷我,要不然哪里会眼里看得见他?”仗着俊美,表情又夸张又不屑,却让人厌不起来。
祝镇哼了一声,伸指一顶他脑门儿:“得了吧,小祖宗,别闹人家不得安生了,你们两个大了,都是成了精的祸害,还不知怎么要叫我操心赔罪呢--真不知养来做什么!”
禇钟寻嘴里极不雅地叼着根筷子,嘻嘻笑着:“我们两个,还不都是镇姐姐给惯出来的!还好意思说!”扮了个鬼脸,眸光星星般闪亮。
祝镇伸手拽掉筷子,扔在桌上,手臂挽过他,取了绢帕揉他脏兮兮的脸,蹭下不少饭粒,一面叹气:“我瞧那女孩子灵动得很,端详着也不是一般人家,和咱们阿燃满配的,也幸好没瞧见你,两个若都走了,可还是真舍不得。”
禇钟寻一拉她的手,受不了地猛翻白眼,大人样地叹了口粗气:“唉,你真当自己是我们亲娘啊!什么跟什么嘛!不就是一个小丫头瞅了眼小松子嘛,你看你还当真了!什么他呀我呀的,我才十几呢!”期望把祝镇唤回现实中来,别真跟明天就要嫁儿子似的。
祝镇甩了帕子,神情倒益发严肃,拈了糕饼,沉声道:“一晃儿真是快了。这事儿我得好好想想,松燃这孩子实在少跟筋……”她皱下眉,又放下糕饼,摇着头走了出去。
禇钟寻愣了半晌,才吞下口中的饼,垂眼四瞥,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急什么急,真当自己是亲姐了……”又咕噜噜喝了半碗汤,直拿袖口抹嘴。递了空碗给莫愁,禁不住纳闷地低声咕哝,也好似在问她:“这种事儿,还用得着教吗?”
祝镇问过随自己一起出门的管家阿七,才在莫愁池边与金河相通的莫愁水畔找着了松燃。他拖着木桨,正打算顺水而行。
祝镇问他大晚上出去,也不怕着了凉。松燃浅笑,又立刻止住了,只是道:“习武的,哪怕这些。”
祝镇还是不放心,让阿七拿棉被手炉吃食来,自己也要上船看着才放心。松燃不让,当下就要用桨抵石离岸。祝镇气得哼了一声,鲜少地瞪了他一眼。他不敢多言,乖乖拉了祝镇的手,把她引到船上。待阿七把东西拿来,嘱咐二人早早回来,别在江里受了凉,才走。
虽已是春日,晚上江水生风,仍旧清寒。祝镇裹了厚厚棉被,躲在船舱里吃菜。松燃瞄了她好几眼,也不敢开口,乖乖划着桨。水在夜里发出温润舒缓的声响,更衬得夜鸟低鸣,四下空寂。
仍嫌冷,松燃怕她冻坏了,摸进舱里,在暗格里搬出一坛酒,拍开泥封,盛进粗陶浅底碟中,让祝镇喝点儿暖暖身子。
祝镇喝了一口,忽尔笑道:“这几年日日虚过,吃吃睡睡,真成了酒囊饭袋了。”
松燃已渐长成,修长身形规矩地缩在她对面,星目低垂:“就算九天之日,也难全天耀目,祝姐姐不必以之为意了。”
小舟顺江而下,水声清凉,天地混沌,人却有慵懒的舒缓感。祝镇望酒轻笑:“他日你们长成,我也就算责任已了了。”
松燃抬起头,却只看到她垂着的眼眸,唇角浅笑。他直直看了许久,才扭头瞥向别处,矮桌上烛火明灭,四下潮水升落,人心跌荡。
祝镇不堪疲乏,终是趴在矮桌上昏昏睡了。松燃亦不敢再饮,酒啜之清凉温淡,却焚烧五脏,灼痛面颊,让人受不住。夜已深沉,只见江水逐月闪烁,更显两岸黑沉。天空是极致的蓝,细望却又辨得清浓黑虬枝无数。
夜风甚凉,他盘坐船头,闭目吐气纳息。虫吟乌啼,渐渐褪去,心下也益清明起来,有着沉钝的清醒。年少的心,常有在众人之外的疏离感,他何尝不愿同旁人一般快活惬意,只是生性若此,怕一生都难有长久欢乐之时。如今在祝府也已这许多年,莫非也不得长久么?所谓责任,总有尽头罢。哪日终了,只怕祝姐姐真会一去不回,这山下深府,也不再容他返身。
记得初见时那双挽起自己的手,温暖有力,难道世事总如此不从人愿么?他吐口气,却觉得胸中沉闷仍盘而不散。原来,这世上果然没有“永远”二字。禇钟寻终是故人所托,怕此生都要牵挂惦念。而自己这般,年纪日长,怕是难长留了。
夜鸟低鸣,水声隐隐,环响耳畔,周身似被江水洗过一般冰凉。他禁不住又喝口酒,感觉那灼烈自喉口而下,盘桓入腹,延伸至四肢百骸。终于有些醉了,四下沉寂,只余他一人,胸中但存沉钝无力的痛感。
他取出腰侧细剑,放在手中端看。剑长三尺,玄黑,其实自己习武无用,终生不取功名。遥记上祖倒是使剑高手,却终是性格暴烈偏执之人。这么多年重文弃武,倒是自己又阴错阳差地学起了。
史书上讲“……擅剑,舞之蔽日,白云竞飞……”终是无法亲见了。他缓缓拔剑,剑华如水,雪山一般冰凉,少年明眸如星,神色肃穆,眉间沉郁,手指修长有力,恰似盈握一注月光。
剑光一闪,水花四溅,再现时,已刺着一尾尺长游鱼,银鳞耀眼。
桔色烛火染亮一团夜色,祝镇执烛倚舱而坐,另一只手端着杯酒。一见是她,松燃有些惊异,晃了下身形,船也轻摆,杯中酒溅出些许。祝镇不以为意,饮着酒,吃吃笑道:“幼时读《寒塘曲》,只觉得英气活泼,沉静可爱,没想今日亲见了。”已见微醺。
松燃找来木盆,把鱼放进去,他使劲甚巧,伤鳞点星,远不致死,一面问询:“明早托莫愁姐做鱼汤可好?”
祝镇垂眸轻喃:“……原该是少年醉的,怎么竟成了我?……”到底是醉了,怕是先前喝得有些多。
松燃收了剑,挽她进舱休息,随口应和道:“是,我确实也醉了。”抱来棉被盖在她身上,腋好,把雕窗合紧,收了一堆碗蝶酒盏。
祝镇自被窝中探出手指,闻了闻,低声道:“……还有酒香气……”竟伸舌舔了一下。复沉沉睡去,双颊微醺,有难见的血色。
松燃取出汗巾,细细给她擦干净手,沉声自言:“祝姐姐,他日真赶走了松燃,谁来给你拭手腋被,半夜捉鱼斗酒?”
寒塘沉沉柳叶疏,水暗人语惊栖凫,舟中少年醉不起,执烛照水射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