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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新年雨雪 ...

  •   “松燃,你这样便走了?”风中雷苦笑着问。
      雪后难得的好天气,晶光四射,白璧无瑕。松燃一手提着包袱,背着长剑,垂手而立。少年面容一贯的沉静,眼眸却是亮着,流动着飞跃的隐隐欢欣。
      风中雷又能怎样?鲜少见松燃这么生动,他又如何板得下脸?只得苦笑着干咳了两声,艰难地端起为师的架子,朗声道:“反正师成之礼在寅月,承师祖之诏,你就回仁州与家人团聚吧。”
      松燃唇角浮起动人心魄的甜蜜微笑,当下单膝着地行礼谢过。
      “记得到时赶回来。”风中雷不忘嘱咐。
      松燃怔了一下,点头。
      “师父常望我派静宗与他派手法结合,将静宗心得用于他派实战,得以开创新章。那芙蓉山剑法一贯妙哉,先天与静宗相和,着力在沉静,又有纤巧的特性,若能改之以气魄恢弘,非但是我派创新,更是他们芙蓉派的幸事,难得容剑客心胸宽广,爱惜人才,也是你的福分。”

      别过师父,他掩不住眼角眉梢的点滴笑意,向着青天白云下山之遥遥的青翠迈步走去,恰似迎风松柏般青葱挺拔。日光是清亮的明媚,少年的身影是如此的闪跃颀长以致让衣袂飞扬的风中雷不知不觉地酸涩了鼻头眼角,那点点大拽住自己衣角的小小孩童,这样止不住地成长,伤痛,快活。渐模糊渐清晰的往昔涌满心头,这天边少年终生将有怎样的经受,他脆弱地在内心祈祷:只愿自己能为他分担分毫。
      风中雷禁不住苦笑,不过而立之年,也有了放不下的为人父的心怀。只盼芙蓉山这花朵一般的女孩子,可以如愿给松燃幸福。就像他们所期待的那样。

      “这四家还是不要动的好。”祝镇想了想,用笔在帐目上勾去,这么吩咐着,“他日这几个府中成人,也好与你们诸家小儿争个高下。”
      齐世宣与林刻楮、辛温几人不禁相视而笑:“祝四,可莫要拿咱们身家玩笑,这几家都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只恨不能买通巫觋诅咒一番,我们一分手软,弄个不好,蚀本消命,都难逃呢!”
      林刻楮回想上月途中见封家幼子,不过十一二岁,眼中的决挠朐购拗幌诺盟徊骸跋衷诙贾皇峭鞘疲勖侨舨幌率郑昭瓜吕赖模慌率窃勖悄亍!敝共蛔∴止荆凹壹已挪蚶腔⒈愕暮⒆樱坏┓呕⒐樯剑共欢ㄔ趺赐聪律笔帜兀 ?
      祝镇倒笑得开心:“那才好,你们几个,也不用怕将来儿子不成器了,有这样凶狠敌手陪着练兵!”
      众人当下又惊又怕地望着她摇头:分明只想宠儿子,全没要他们吃苦的打算!
      祝镇止不住地抿唇而笑:“我只觉那四个孩子真会有作为啊,何必斩尽?”笑毕,又垂头呵道,“他日若祝府败,讲起来也算是有旧恩于他。只愿他们莫把仁义道德念到肚子里才好。”
      身旁几人相视而笑,眸光温切复杂:眼前这人手段高强自不必提,骨子里却总是悲凉多愁,十足小孩子心性啊,只盼有日她会明白,这世上本无长远命定,只顾活在当下快活短目也好。
      众人笑闹一阵,纷纷退下。
      屋内燃着四顶暖炉,半敞的厚重布帘外是渐深的雪。祝镇也不禁摇头轻笑:他们几个分明是古董般刚强严肃一丝不苟的人,却甘心把身家性命托付给她这个几年前空手而来的人,内心中有几多挣扎才信赖她、支持她、扶助她,一一都可以想见了。
      紫玉端了用剩的茶盏食盒,打算退下。祝镇眼眸半遮,想起京城相会之事,随口问道:“你初见三少,当是早年里吧?”
      紫玉身形顿了顿。她穿着件烟蓝色素净的袍子,浓紫的束带惊啧地系在纤腰,一下子便把长袍穿得细腻、跳跃。光浮在她月白色纤小的下巴上,衬得那朱砂色的唇朦胧优美:“十五年前。浣月楼。”
      仿佛,看得到那白袍体弱、眸光清澈温和的少年,站在瀑布般浓烈流泻的紫藤花下……
      紫玉的表情有片刻的恍惚,迷离的眸光才又忽然变得清冷:“祝四,你想说什么?”
      祝镇半趴在长书桌上,上好的紫檀木在隐约的亮光中闪着温润又冷凝的光泽:“之前你做的所有事,我们挽下结,就此不提,从头开始,你念旧心伤也好,对当初不公、对我不喜腹诽也好,我只不管,却不要将之付在祝府里面;若有心无心,失手故意,真伤得了我亲近人,怕就从此没有退路了。”她笑,“彼时非特三少难见,就是你想见吴降,也难了。”
      紫玉回头,眼神凄厉复杂,微闪:“他们关我何事!”
      浅淡的笑在唇角荡漾,祝镇垂眸:“那是最好。”探手举笔蘸墨,复批起帐目来。

      久久凝望后,紫玉终于步出阁去。
      这仆女一闪中有庞大惊愕的力量,原来一直洞悉她所有怨怼。当日故意引她在月神庙前见吴羽,无非想见她求之不得的心伤;并给吴羽机会重遇,原以为他身负家仇必会伺机而动,却原来是一己妄想啊。
      吴羽,终是那天边云。
      那种心情太久远以至于再听到还会这样地惊痛,这连自己也熟悉隐秘到几乎遗忘的心绪,原来啊原来,终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记忆中那少年站在树下,日光模糊了他的面容,留下那久远时光的光泽,温暖地灼痛现今她的眼眸。
      她急急转身离去。仰起脸,四下洁白纷飞的雪,冰冻着眼中泉。

      松燃挑开半掩的窗,禁不住把外面其实早已黑透的天望了又望。对面搭桌坐着的人自顾自吃着,有时望一眼他,倒没开口。罩着玄色半长袍,五官清晰明秀,神情平定,在荒郊野外处之泰然。
      掌柜的正与一位老主顾讨论着时下要把店里扩一下的事儿,纷纷讲杨晓记、和田的屋构若能购得,才要梦里都笑出来,只是开了春繁忙的很,不晓得定不定的上,拼了老命也算好好地配了家业给家中不争气的儿子,也不枉有开了五十年老店的称头了。
      松燃听得分外仔细。仿佛都闻得见家里木什的温暖香气,分明是早年里精心伐下、又经无数上好人手雕制配色、且在家里浸了许多人声才有的独特气息,让他心里暖暖,在三九寒夜里也要开出花来,只恨不得生了翅膀,半夜里便直直奔回去。
      那掩在长袍里肉躯里的心跳个不停,令他都不禁要叹气,才说要回去,便这么真就一刻也呆不住。那久远掩藏埋伏的辛酸与欣喜,急切切都堵在心口。
      他回过神,略仰头,恰遇到对座人的眸光,二人礼貌地点点头,便各吃各的了。

      阿寻牵着伙房养着的大狗土豆,逗逗玩玩地在院子里疯跑。明明是春寒料峭,上面套着的夹袄却半敞着,头发梢儿也闪着雪的亮光,满头的汗。口中呵着白乎乎的热气,飞扬的眉角荡漾着年少特有的生动与活力。
      徐光整整袖子,才上前施礼,他是个眉目极英俊张扬的男人,头发用藏青色滚白边的带子鲁鲁扎在脑后,声音倒是热辣直烈的:“少爷!”
      阿寻分神摆摆手,招呼他:“大头叔,快来帮我拦着土豆!”
      徐光近前围了个架势,便真山一般地挡在眼前。土豆轻咬着阿寻的衣摆,湿漉漉的眼睛顽皮又忠诚地瞅着他,热巴巴地打着转。
      阿寻咕咕地笑,一把抹了额头上的汗珠,搂着土豆的脖子疲惫地席地坐下,扯着衣襟口儿扇着风,周身火炉一般的热。
      徐光也蹲下,笑着同他讲着话。
      “哈!”阿寻想到什么的眯起眼,“大头叔,师父说开了春儿便多教些有趣的剑法,可会比原来的好玩多了。耍起来也好看。”
      徐光的眸光有些黯淡下去:“少爷这么用功,咱们才有回去的一天。”他扯了抹笑,有些乡思的忧愁,“少爷怕是都忘了咱们岛上冬天的模样了吧……”
      阿寻单手抓揉着土豆浓密的灰色毛发,眨了眨眼,没有开口说话。
      土豆吐着火热的长舌头,一心一意轻舔潘氖郑浅龅陌灼煌磐旁诳掌袖慰ⅰ?

      夜雪初深。松燃强压镇定,取下包裹递给一旁恭身候着的小厮。阿七也掩不住欢喜,挥手命人飞奔去报,自己笑着引路:“燃少爷真回来啦!”
      长廊回转,桔色灯火延至暗夜尽头,那一派笑闹仿在彼岸,而夜之深便若秋江夜水。急促步履待到那布帘前又复停顿,松燃沉口气,方略抬手轻挑布帘,家居人声特有浸染的温暖气息登时扑面而来,只觉几日里昼夜奔波、悬着的心终落下原处,心窝热腾腾的,禁不住隐隐长叹口气。
      那一片热气氤氲的中间,袖面半挽的祝镇起手轻唤:“阿燃,”声音轻缓含笑,“快净了手,一同用饭。”
      1也一面嚼着鲜虾,一面斜着眼睛笑:“嘿!可是第一次见燃哥哥这么灰仆仆不齐整的模样哪!”略长的刘海半遮住左半边的眉毛,随着说话而轻颤。
      小小少年面色真正白璧般剔透无瑕,纵把丑陋表情做尽,也无糟蹋样貌之嫌,长年在家养成一副懒骨头模样,再赖皮不过。松燃淡淡看他一眼,在丫鬟奉上的银盆中净了手方落座。下首的还有紫玉徐光,陪座的另有重彩阿七等,一桌祥和,众人间或言语,都分明还是记忆中旧日家中样子。
      松燃偶而看向祝姐姐,也全然平静面容,猜不透喜怒的表情,自己的心却不知缘何落下谷去,鲜汤喝在喉口也无味道。原以为这次回来,祝姐姐当怎样欢欣、拽着自己胳臂细细问询,到头来这般平淡如常。
      席间阿寻笑闹声不断,又挑剔厨子,惹下人们赔罪,祝镇一个眼色过去也就再不敢嚣张胡闹,扁着嘴乖乖吃饭。重彩打了圆场,讲了个幼时乡间的笑话,几句便惹得祝镇伸手刮她脸,轻声笑骂。
      阿七暖声问松燃在山上伙食可好,几位师尊身体何如,他一一答复,心下却起仓皇,伴随旁人的欢笑,直直落下云霄,又复生委屈,只怕祝姐姐这般待他不冷不热,是因知晓自己决心不去那芙蓉山,觉着任性妄为;可又真不乐意去,难道她当真恨得下心不允?心中却真真没有底,听着席间笑语,他实在展不开眉间的沉寂仓皇,做不得欢欣从容啊。

      几日渐过,于祝府却缓慢得几乎没有痕迹。在平静的重复中有着近乎于永恒的凝滞感。
      松燃坐在湖心落月亭。将晚水面生风,吹得他额前碎发疾飞,星眸半遮。穿着件狭长繁密的藏青袍,滚着压青细纹边,正襟钉着最简单花式的悬扣。少年的脸白皙清俊,有着渐渐长成并终将在光阴中凸显的分明棱角,平直的眉不动声色地修饰着这种刚锐,却终是如以前一般的面无表情。少年有着沉静又灼烈的气息,冷冽咸涩如温和沉默的海洋。
      水面波澜壮阔好似无边。无边的尽头是岸上深浓静谧的松柏。水青长袍的少年嚷着什么,清朗欢悦的声音。长长的头发在风里面飞;走在前面的女子停下步子,回头,面容是模糊的,似乎低低说了几句,全数淹没在风里。少年兴头十足,偏头俏皮地打了声呼哨,山林中便蹿出一条灰黑毛色的猎犬,欢快地飞奔而至,围着他撒欢,少年任它含着自己的手,一面侧着脸说话,长长的头发垂了些下来。
      月白袍女子摇着头走近,略略探身轻抚猎犬油亮的毛皮。
      那双手修长瘦削,温和有力。
      少年凑近她耳边,笑着说些什么,一会儿二人便笑起来,女子轻轻用指点他眉间,被少年轻松躲了去,嘻嘻笑着,把面额凑在她肩窝里玩闹。
      水面风大了些,日色渐晚透,亭波水影浮在面庞上,松燃无声地沉没在一片昏暗又闪动着隐隐波光的重重阴影里。他略垂下眼眸,双肘支在膝上,在合着的手心里缓缓呵着气。口边便涌着白色雾团,又很快地消失不见。
      “呵呵,”耳畔似乎又响起久远以前那温和平淡的声音,“这世上怎么会有‘永远’二字。”

      月艳胜雪。
      绝代细剑长鞘。并世英雄少年。
      “年里宫先生开教绝学,终有日见封臂刺心二剑高下。”少年斜着眼眸轻笑,“燃哥哥,我此次权做比试,看接得白云派几招呢!”
      “白云山乌珠海宗派路数不同。”松燃拔剑,“记得应我事。”
      双剑竞飞,净月落雪。

      “燃哥哥,不和我比试两下么?”阿寻笑着,略长的刘海垂在额前。斜斜地拢着右眼,手里把玩着随身的匕首,嘻嘻笑着问。
      松燃半晌后才从书卷中收回目光,浅浅掠过少年嬉笑面容:“我不同你打。”
      回想松燃总这副八百年不变神色,1扯开一抹调皮的笑,一双眼睛也似含着星光一般:“待燃哥哥上了那芙蓉山,可不晓得成亲后是否还这般沉闷呢!”想起当日在荷州那次同镇姐姐闲聊,不觉要笑出声来。

      白衣少年手腕绕个花式,一片月光,敛目下垂,攻向下盘,只见眉目俊朗,轻挑剑眉;青衣少年身形只略略一转,抬腕便自那剑光缝隙里拨出,时机再精准没有,直攻得白衣小少年险些收不住势,待小少年险险反转刺出第二剑,后劲已颓。
      青衣少年沉眸踏步,剑花初绽已又封了他身形退路。
      小少年衣袂飞扬,一个硬式生生穿破剑影,直跃上松顶,轻挥头发,沉腕换形,吐纳气息毕便又是一路六式铺天盖地地袭来,鼓鼓风声雪影,无尽朗朗猎猎生气。

      松燃修长的眼眸微眯,眸光凉凉地落在他脸上。
      “什么意思?”他缓缓开口问。阿寻有些狡黠又复开心地笑了,却一本正经地发愣:“什么什么意思啊?”手中把玩着匕首,漫不经心地往门口走去,“燃哥哥怎么脸色这般不好?”
      松燃没有想到芙蓉山这件事有着似乎自己全不榈陌才牛坪跤惺裁匆约翰欢赝评搿K瓜滦耐凡只剩袅贡。骸鞍⒀啊!?
      阿寻一击掌,恍然大悟般:”难道是那家姑娘不美所以燃哥哥不喜欢?”旋即又摇头,喃喃自语,“不对啊,你们都见过的啊,连镇姐姐也相得中呢……难道,是燃哥哥眼光奇高?”

      青衣少年冷眼静待剑影逼近、将沾未沾时方将手中细剑一推,缠上那袭来的光,登时四下龙吟不绝,更衬得夜月萧萧。这才倾身换形卸力,手腕轻收,便几乎把那剑缠落。
      白衣少年身形狼狈,星眸略眯,探手硬守住右手剑,一进一退十二式已使尽,也直逼得青衣少年旋身移步,这才险险没叫剑给掠了去;几招内便见了额角覆着细汗,小少年定神沉气,暗咬银牙,望了许久,复倾剑迎上。

      他的衣襟被松燃捉住,修长的眼睛垂着望进他的眼里面,声音低低地:“把话讲清楚。”
      他倒笑眯了眼,从垂落的发角里瞟着松燃,咧开一口白牙:“燃哥哥,你何时见我会这么听话?”
      捉住他衣襟的手缓缓松开,松燃退后一步,恢复了平直严肃的表情,没有再看他,旋身提剑走在前面出了门:
      “拿你的剑。”

      气流若瀑,洄响比松。四下只觉隆声隐隐,几闻得松涛阵阵。长剑缓摆,似波如风,又见云天祥和气息深沉得无边无际。
      封臂剑略做停顿,一个抖手,也生生荡漾出三月清明,九月重阳。赛矢疾星,如柳如水,轻扬凝滞直飘千海推摇万山。
      气势已足,隐扬稚气,却若糙剑现世,锐质逼人。
      只是中立生暗波,一道剑光被宏大的波势轻易逐落星空,照亮二人的眼,那波势沉浅的剑剑泓若澜,刮向面颊,下一瞬,剑已被挑飞的白衣少年惊喘未定,青衣少年已合剑,薄唇略启:“说。”

      “上哪野去了,弄得满头汗!”祝镇怪道,命人端了粥来,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吩咐传新来的厨子做瘦肉粥给松燃尝尝。
      汗落了,有些凉意,阿寻也懒得再动,回忆刚才松燃紧握着剑的手指指节泛白,一双修长的眼眸直直盯着他把话讲完。不过是拿来打趣的话,却好象勾到他隐痛一般,实在好笑。可见着他那模样,自己也似无由烦闷。1一面吞着粥,一面挑眉摇头:他们将来怕都是要四外闯荡,各立家业,有必要伤心么?……不过,若,真的要离开镇姐姐和祝府……还真是不乐意呢……他在心中这么不情愿地补充道。
      祝镇把半敞两面悬扣的他拽到椅内:“多大人了也不晓得照顾自己,着了凉又恼人生气,真是拿你们两个没有办法,活活请来讨债。”
      阿寻便一摊软泥一般埋进椅中,一手轻遮亮光,垂在眼前,暗褐色的手影错落地浮在他精致的面庞上,攀爬在雪山般的挺鼻上,汇聚在半眯的眼窝里面。透过这重重落落飘摇的影,他又不禁回想起燃哥哥那倒映着雪片的修长眼眸中那一瞬难掩的心惊仓皇。
      我们终会有分别的时候么?分别时候终会这般伤心慌乱么?他忽略这一闪念奇思怪论般的困惑,懒懒窝进椅内,听着镇姐姐绵绵数落的话语幸福地入睡。

      心沉在五千丈下虚无处,又似飘在十万里空外天边。
      可是那重重班驳的疑问,如尖锐锋利听得见风声的刀口般一件件压叠在心头,又仿若初春践踏黑泥的锄犁般瓦解刨露那经年旧事的记忆。是这样么?他压不下那仓皇无助的惊疑,硬硬哽咽在心头。
      就因他的身世,他终是被祝姐姐抛离?
      雪凝结降落成绵密的雨,凉凉地铺在脸上,汇合流淌并坠落。他挣扎着辨别方向,沿着湿漉漉的青砖,缓慢地走,许久未曾淋雨,原来是这般彻骨的冰凉啊。
      终于沿着屋外墙滑落,靠在边角里,再无半分力气。就这样把时间无限拉长也好,就这样死去也好。原以为那过往已尽数忘记,今日却生生剥开,油般煎熬。那双温和有力的手,现今是为此而终于收回了吧。要把自己远远远远地送走……他真正连揣测都惊慌心碎。
      不去问,不去问罢。就这样也好了。他闭上同样冰凉的眼睑,熨贴那酸痛灼热的眼。轻轻喘息。
      夜渐渐深渐渐安静恍惚,雨的声音渐清晰渐响亮,海浪般翻卷汹涌得铺天盖地。
      隐隐听到那旧时无数细碎笑语欢声。
      还有许久许久以前最后的嘱咐:“苒,你出去后,忘记一切,从新生活。”
      松燃终于抬手按住双眼,哑声说:“娘亲,没可能了。”

      祝镇夜里一向浅眠,披着长袍坐在火盆边休憩,眼见着红亮的炭星,想也无所想。
      明明现在两个孩子都在身边,心中却并不轻松,混合着家姐的亲昵宠溺与母亲的忧心保护。她怕自己愚钝笨拙,引他们向错误的地方,辜负他们的天生异禀,别众所望。那时尚搂在怀中低声安慰的孩子,现在分明已成清俊少年,吸引旁人目光。想象着松燃与别个女孩子站在一起的样子,小夫妻模样,怕也要被人赞做天造地设呢,她不觉抿唇而笑,却不是好快的流光惊人掠去!
      听得夜雨萧萧,四下俱寂,她起身,拢拢外袍,略掀了布帘向外望去。冰凉的水气被风鼓进屋内,她不由得侧了侧脸,眼波流转处却见视角的尽头似有黑团伏在外墙边。祝镇不觉一惊,待目光适应了夜色,看那又似人影,她蹙眉:府上并无名,但牵扯太多,若说是寻事来也不是不可能;现下自己定被瞧见,怕是也难装作没见到。家中巡夜者并竹枝八少等应在不远处……她心下千番思量,滚落唇外的却是再平淡不过的一句:“谁?”
      那黑影静静团在那里,连眼神也觉察不出,仿佛死了一般。祝镇不敢稍动,只缓缓拉开了些布帘,映出那人隐约年轻的身形,却仍看不清。未见兵器反光,又实在感觉不到杀气,她垂眸苦思,心下却不期一动,雷光仿佛乍现般地,她困惑地脱口而出:“……阿燃?”
      四下是强大死寂的黑暗,细雨如织,绵绵密密,声音渐壮大如钝鼓。
      咸涩冰凉的气息弥漫得满眼满身。

      祝镇在这沉默中惊疑,终丢了布帘提裙上前,再不顾那杀机危险的考量,手指一触那臂膀,便不禁低呼:“阿燃?”抖着手自臂弯里摸索着捧住他那年少面庞,手指所触的彻骨冰凉惊得她又怜又痛。
      松燃恍惚又无比清醒地感觉到那修长温暖的手熨贴在脸上,他努力眨了眨眼,望着那黑夜中只能够描出边线的隐隐面庞,在心里面给填上那平和的眼睛,小小的鼻,微笑的唇角,左颊的鬼记……是祝姐姐啊。
      思绪被打断,她慌乱地试图把他拽起,声音略颤:“怎么了?半夜里跑到外面?可不是淋坏了怎地?”那手不由分说地拉起他,推进屋内。
      一霎那的光亮逼得他甩甩头,眯起了眼,一时呆立在门口,暖烘烘的热气袭上身,愈发觉得周身冰凉湿粘冰冷,浸在骨头里面。一双修长的手抖着用力解开他简单花式的琥珀色悬扣,把湿透的外袍剥开。他垂着的眼眸看者那用牙白色带子拢起的头发,以及那皱起的眉头。只觉得四肢冰冷酸痛,头脑在混沌中有着夜至深时的清醒。
      那问题就含在口里面,张开口就会跑出来,他便没有回答,小心翼翼又脆弱固执地含着那疑问。祝镇探手摸他的额头,还好没事,又拿棉被裹着把他按到卧床上,打算出去唤小厮备水让他洗洗。
      “不用了,我回去洗。”松燃吐了口气,开口,觉得好累。
      “怎么了?”祝镇走近,轻声问他,不晓得怎么落魄成这个样子,半点不爱惜自己。
      松燃抬头看了她一眼,那清亮心伤的眼神蛰得祝镇心里一阵难受,却又淡淡地瞟向别处:“没事儿。”
      祝镇皱眉,又觉得少年毕竟大了,不再摸得清他的想法。也不好去问,只得用白帕子擦他脸上的雨水印子,温和的手暖着他的脸,轻声道:“有什么不开心的也别这么着折腾自个儿啊。”
      松燃心里说不出的酸,忍着因为这话而涌起的委屈,咽了半晌,才开口:“没事儿。”垂眸紧盯着夏芙蓉的缎面,眼里面热辣辣的,呼吸也抑不住的短促。手在被褥里抵着床铺,压得手心痛也不晓得,只一心一意含着那翻涌不止的疑问。
      唉,怕这少年心里面真生了什么天大的烦恼呢。祝镇苦笑,也无办法,只得轻抚他的后背,一手拢着他的后脑,轻贴在自己胸腹里:“难受总会过去的,这不是还有我陪着么。”
      压不住那辛酸:不是说要推开么,不是早就安排好一起了么?松燃心中凉凉热热,耗尽他所有气力,那月白色棉袍透着暖暖的味道,逼得他闭了眼,一口气刚吐出去,那话便低低哑哑地溜跑出来:
      “是为了我的身世吗?是因为身世所以祝姐姐要推开我了吗?”
      他紧闭着眼,终于问了出来,每个字都割到喉咙,划破嘴唇,念出来的时候心都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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