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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 ...

  •   三

      七皇子死了。
      好端端的一个生龙活虎的孩子,一夜过来就死了。

      被发现的时候,浑身早已冰凉僵硬,黑葡萄般的瞳仁不再清亮,浑浊如即将腐烂溃败的死鱼眼睛。

      他昨晚还嫣红柔软的唇瓣,变得灰暗干枯,宛如石刻。
      它们微微地张开着,却再也无法回答夫子的提问,也不能再呼唤他的母妃了。

      七皇子的生母淑妃哭到几度晕厥,醒过来又扒在床边撕心裂肺地哀嚎。

      她头发披散,目眦欲裂,一边发出凄厉的惨叫一边试图把头往床边撞去,全靠几个侍女出了死力拼命地拉住她。

      “我的宁儿、我的宁儿、我的宁儿啊!”她的泪已经流干了,两只手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乌黑的秀发一绺绺的被扯落,像死去的蛇一样盘旋在她膝旁。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我的宁儿昨晚还好好的,一切都好好的,他还叫我母妃,他还要答功课……有人害他,有人害他!是有人害他啊!”她双目赤红,跪在地上连连膝行了几步,“我要去找皇上、我要去找皇上!太医!叫太医来救宁哥儿!快去啊!”

      她的力气太大了,四个侍女都拉不住她,“刺啦”一声,她左臂的整条袖子都被扯下,露出白生生的胳膊来。

      拉着袖子的侍女“哎呀”一声,猝不及防,差点跌坐在地上,宦官也加入了进来,到底也算是男人,力气总归比女人大,勉强按住了发狂的淑妃。

      太医已经赶来了,皇帝和皇后也都接到了报信,两乘肩舆一前一后到达了宫院外。

      当今的天子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长期服食丹药并没有为他带回流逝的青春,也没有为他带来更多的子嗣,他像任何一个普通男人一样走向衰老,也像任何一个普通父亲一样为自己突然死去的儿子悲伤。

      他是在刚准备上朝时听到消息而匆匆赶来的,身上明黄色的朝服衬得他的脸容更加枯萎而干瘪。

      他的眼睛包裹在重重的皱纹中,像两个干涸了的泉眼,但这两个泉眼在看到静静躺在床榻上的男孩时,眨了又眨,动了又动,终于又渗出了几滴浑浊的泉水。

      他花白的须髯颤抖着,终于吐出含着深切痛苦的话语:“七皇子素来康健,也过了容易夭折的年纪,怎会突然……”

      淑妃已经趴在他的脚边几乎又哭晕过去。
      太医弓着身子上前查看,又是掀起眼皮,又是掰开嘴唇,又是解开衣裳。忙碌了许久才跪着道:“……瞧着并不是什么疾病所致。”

      “是有人害他!是有人害他!毒!有人下毒!拿问,把昨天御膳房当值的、送饭的、伺候的、采买的都抓来问!不说就用刑!用刑!”

      淑妃死死抓住皇帝的龙袍下摆,蓦地抬起身来大喊。
      太医为难地偷觑了一眼天颜,那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并没有找到七皇子是被毒死的迹象。

      “拿问……确实都要拿问!好好一个孩子,总不会、总不会无缘无故就……”皇帝的声音还是那样低沉而威严,但谁都能听出他声音深处痛苦的颤抖。

      他失去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儿子,还是这个庞大帝国最有可能的储君,他的希望,国的希望。

      “陛下,保重龙体要紧。”一直站在后面两步开外的皇后轻声道,无声地走上前来,扶住天子的臂膀,“你们都是不长眼的吗!还不搀扶淑妃坐下!任太医,给淑妃开副安神的方子吧,这样……这个样子可不行哪!”

      她是一个身形娇小的女人,年纪也过了五旬,白净的圆脸显得很是和善,却能一眼看出哪怕年轻三十岁,也称不上有多么惊艳的姿色。

      她还没来得及梳妆,只松松挽了发髻,连脂粉都没涂抹,看起来就像个刚起床的普通富户的当家主母,并无什么母仪天下的威严。

      但她的吩咐是仅次于皇帝的,众人都匆忙地照办,总管太监更是早已识得眼色搬来椅子,扶着皇帝坐下。

      淑妃像个木偶了,僵硬地随便别人摆弄。别人把她摆在椅子上,她便嵌在椅子里。她的神魂已经飞走了,此地不过空余一个躯壳。

      丽贵妃来了。
      前来报事的是太监,脸上也有着尴尬和担忧的神色。

      得到皇帝允许而走进来的她,纤细窈窕的身形全包裹在一件黑色丝绸披风里,这让她就像是一片从黑暗里裁出的影子,无声飘落在众人面前。

      淑妃一见她就突然发了狂,从椅子上弹起来,箕张着五爪要向她冲去,多亏几个宫女和太监反应敏捷,赶紧又牢牢抓住了她。

      “贱人!是你!一定是你!是你害死我的宁儿!”淑妃凄厉地嘶叫着,“你以为这样你的痨病鬼儿子就能当上太子了吗?不可能!不可能!该死的是他!是他!他马上就会死了!他要去陪我的宁儿了!他死了我的宁儿就会回来了!哈哈……哈哈哈!”

      她说到最后开始抽搐般地往后仰起头,对着殿宇发出令人毛骨悚然地大笑,尖利狰狞如同地狱恶鬼的哭号。

      皇帝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轻轻摆了一下衣袖,皇后立刻向总管太监使了个眼色,总管太监当即绕到太医身边,太医匆匆从药箱中取出了一匣药,总管太监亲自拿在手里走到淑妃面前,另有宫女端来了水,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太监硬按住了淑妃,掰开她的下巴,不顾她的挣扎,把几丸药咕噜噜地灌了下去。

      淑妃又挣扎了片刻,渐渐不动了,呆若木鸡般把头低垂下去,一抔烂泥似的瘫在了椅子里。

      “璋儿怎么样?”皇后转头轻声问包裹在一团黑色里的丽贵妃。
      丽贵妃先微微屈膝行了一礼,才道:“似乎要好些,每天醒着的时间长些了。”

      皇后微微点了点头:“你哥哥新荐来的那个名医,果然有些办法。”

      “也不好说,药还没吃完一贴……臣妾也不敢抱太高期望……他这些年总是反反复复,唉……”丽贵妃满含忧伤地轻声叹息,摇了摇头,抬起美目看向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男孩,语气里有明显的痛楚,“宁哥儿这是怎么回事?多好的一个孩子……”

      没有人说话,因为没有人能够给出回答。
      寝殿中一片沉寂,只有阳光依旧从窗棂间照进来,照着五彩斑斓的灰尘在死灰色的脸孔上轻盈飞舞。

      四

      流言。
      流言就像是一尾尾看不见的银鱼,身姿灵活地游弋在风里,顺着深宫中一条条幽深的甬道,悄然掠过所有人的耳旁。

      在躲闪的眼神和窸窣的议论中,丽贵妃成了谋害七皇子的真凶。她的兄长,昭武将军送来的神医,向她献上了邪术。

      最大的证据是,从七皇子突然薨逝后,长年缠绵病榻的四皇子竟一日日的见好了。

      但是皇后长年慈悲礼佛,不问俗务,这后宫中上上下下的安排,基本都是交在丽贵妃手里。她的母家亦是权势滔天,功勋显赫,她的父亲和兄长,都是国之重臣,谁也不敢轻易于她面前放肆。

      流言不知有没有飘游到皇帝的耳边,但鼎阳宫里一如既往,没有传出任何对丽贵妃不利的消息。

      皇帝只剩下一傻一病两个儿子,病儿子的身体逐渐好转,对此,难道他能有什么不乐于见到的理由吗?

      流言也不知道有没有飘游到丽贵妃的耳中。宫里到处都是她的耳目,按理她不该不知,但她的确就像不知一样,她的全部心神,都扑在四皇子身上。

      在四皇子第一次能被人搀扶着下地走路的时候,丽贵妃开心地笑着,笑出了满脸晶莹的泪。

      当时在场的宫女和太监们都说,那时的丽贵妃美得惊人,美到令人不敢直视,他们这一辈子,都没见过比那时的丽贵妃更美的人了。

      四皇子和周围的内侍们都劝丽贵妃去歇息。她衣不解带的照顾四皇子,数日下来,脸都明显瘦了一圈。

      丽贵妃终于答应了,她回了自己的寝宫,命人烧了满满一大桶热水,撒了许多香花,洗了很久的澡,擦干湿发后,穿上柔软干净的袍子,沉沉睡去。

      然后她死了。

      她的死状极其可怖,双目圆睁,突出眼眶,嘴巴张到最大,舌头直挺挺地向前突出着,唇角溢出了黑血。上半身向帐顶抬起,衣袍散乱,裸露出的白皙而瘦削的胸膛上,布满纵横交错的狰狞伤痕。那伤痕一看就像是被利爪挖出的,而她尖长赤红的指甲内测,的确也残留着条条血肉,凝固成暗红近乎发黑的模样。

      这件事成了深宫中又一个禁忌的秘密。
      皇帝下令迅速收敛了丽贵妃的尸身,没有布置灵堂,甚至没有对外公布消息。

      有人传说丽贵妃的棺椁被绑上了重重铁链,还贴了无数张明黄符纸。但很快这个传出话来的人和这个说法就一齐销声匿迹了。

      四皇子身体刚刚恢复一些,没有人敢告诉他这个消息,按照总管太监的吩咐,只对他说丽贵妃过于辛劳,染了风寒,皇帝派人送她去城外的温泉山庄休养。

      丽贵妃身边伺候的人也全部被带去了内务司,一溜儿的过堂,可没人能说出什么,都是一律的茫然。

      唯独丽贵妃宫中的都管太监盛福不见了踪影,直到几天后下了一场大雨,才有干粗活的宫人在一处荒僻废弃的宫室里发现了他。

      他头朝下栽在一口枯井里,雨水灌入井底,把他的整个头脸泡得苍白肿胀,看起来竟像是带着一缕诡异莫名的微笑。

      他的尸身被付之一炬。
      随着袅袅青烟升空,就像这世上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

      不知下落的还有另一个人,就是丽贵妃的兄长,手握重兵的昭武将军送来的神医,在留下了给四皇子的神验药方后,便杳然如黄鹤,再也不见踪迹。

      皇帝派人在都城内外大肆寻找他的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就像是一滴水汇入了江海,休想再将它从江海中离析。

      没有人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他站在鼎阳宫高高的三层台基之上,背负双手眺望着在宫墙上方无限延展的天空,脸上一片晦暗不明。

      这一天三更时分,紧闭的宫门忽然吱吱嘎嘎地缓缓开启。

      灰色的僧衣和深蓝的道袍在一支支松明火把的映照下,如两道溪流,无声无息地流进了空旷幽寂的深宫里。

      停放丽贵妃棺椁的宫院里,灯火连续七夜都没有熄灭。

      到了第八天的时候,内务司才开始布置灵堂和白幡,皇帝对天下昭告了丽贵妃的不幸薨逝,而死因是风寒加重,伤及肺经,忽然恶化,无力回天。

      但有人说丽贵妃的棺椁早在天没亮时,就用一辆牛车拉出了宫去,灵堂里摆放的不过一具空棺。

      这一次没有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因为四皇子跪地痛哭,恳求打开棺椁让他再见母妃最后一面,皇帝却始终不肯应允。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流言有时候确实就是真相,但当它成为真相后,就只能淹死在每个人紧闭的嘴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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