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之球》红蕖

1、1、2

　　一

　　“娘娘，您当真……”烛火昏暗的寝殿中，一个阴柔的男声带着细微的颤抖响起。
　　没有胡须的白腻脸庞抬起，臃肿眼皮下投出一道探询而又谨慎的目光。

　　穿着华服、头戴熠熠金簪的女人，脸色惨白，一双深若寒潭的双眼中却绽着奇异甚至狂热的光彩。

　　“必须这样做……必须试一试，已经不能再拖了，这是最后……最后的希望！”她右手三根白嫩如葱的手指正捏着一个鸭蛋大小的玉球，玉色洁白柔润，看起来质地极好。此刻迎着桌上跳动的烛焰，似乎能隐约看见内部镂刻着些扭来扭去的怪异文字，在最中心处，仿佛还有一团模模糊糊的暗影。

　　女人尖长的艳红指甲，好像是血染就的，在明暗不定的光线中，显出一种阴森而不祥的意味。
　　“是。”侍立一旁的阉宦声音尖细而又低沉，像在最深的冰窖里冻过。

　　“再去检查一遍门窗！”女人扯动着鲜红的唇角吩咐。
　　衣摆窸窸窣窣地响，阉宦退下了。
　　待他的身影再度掩映到墙上时，寝殿里似乎更昏暗了。

　　“一切稳妥。”他的声音低如耳语。
　　女人细挑的柳眉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然后她咬紧了牙，整个脸颊绷成凌厉的线条。

　　她松开握紧的左手，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瓷瓶。
　　她用拇指推开瓷瓶上的木塞，随即举起右手，把玉球放在烛火之上，左手拿着瓷瓶凑近，慢慢倾斜，从瓷瓶口处渐渐流下细细的一条暗红。

　　是血。
　　血线落在了白玉球上，立刻顺着光滑的外表四散流下。

　　但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这只白玉球好像突然被触到了什么机关，流淌在表面上的鲜血竟丝丝缕缕地渗进了玉球内部。

　　随着渗进去的血液越来越多，那些原本只是隐约的扭曲文字渐渐清晰起来，只是没有人能认出那究竟是什么文字，抑或是什么意思。

　　随着瓷瓶越发的倾斜，女人的脸色越发苍白，眼神则越发狂热，当最后一滴血液从瓶口落下时，她张大了嘴，脸上露出了近乎疯狂的表情。

　　没有一滴血液落在桌面上。
　　它们全渗进了那个看起来光洁无比的玉球中。
　　慢慢的、慢慢的向最中心前进。

　　桌上小儿手臂般粗细的白色蜡烛突然爆出巨大的火花，焰光一下子蹿了上来，舔到了女人的手指。

　　“娘娘！”阉宦担心地惊呼。
　　女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死死盯着手中的玉球。
　　玉球中心的那一团模糊暗影似乎不见了。
　　寝殿里一下子冰冷得犹如数九寒冬。

　　“开窗。盛福，把窗户打开。”
　　过了近乎一盏茶的功夫，女人才用森冷的声音吩咐。

　　名叫盛福的阉宦立刻弓着身小跑到窗边，照着办了。
　　现在是秋天，夹着桂花香气的风一下子从窗外涌进来。

　　烛火又跳动起来，带得投在墙上的影子也忽大忽小、变幻莫测起来。
　　盛福悄然回过头，看见女人歪坐在床上，两眼无神地靠着锦垫。

　　她头上插着的金步摇还坠在她羊脂美玉般的脸侧，一晃，一晃，在她脸上投下晦暗诡谲的影子。
　　她是这后宫中权势滔天的丽贵妃，她被君王称赞有明艳如牡丹的鲜烈美貌。

　　但她现在看起来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枯槁如一具正待入殓的死尸。

　　二

　　铜底鎏金的宫灯明晃晃地亮着，一盏盏灯碗里盛着清澈的上好灯油，燃起来几乎没有烟气，反有一股清香。

　　有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在灯下读书。
　　他的小脸像鹅蛋般圆润，浓眉大眼，很有英气，脸颊上浮着健康的红晕，长而浓密的睫毛下，两只黑葡萄般的眼仁炯炯有神，正紧紧盯在书页上，红彤彤的小嘴还翕动着默默地念。

　　一个宫装美人坐在他身边，梳着高高环髻的头微垂着，淡淡远山眉下的一双美目，满是怜爱地凝聚在男孩身上。

　　“宁儿，太晚了，去睡吧。”她抬起纤纤素手，温柔地轻抚男孩头顶浓密乌黑的发。
　　男孩抬起头，摇了摇，冲着女子笑了一下。

　　“没事的，母妃，明天先生要问功课呢！”
　　女子看向他的目光更温柔了。她抿唇微笑着，手指轻轻搭在男孩的脖领上，又忍不住再去摸摸他红润光洁的脸庞。

　　“娘娘，汤煮好了。”
　　一个身段窈窕的宫女恭恭敬敬地行礼，手里端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有个五彩描金瓷盖碗。

　　女子揭开盖子看了一眼，一股热气登时从缝隙中扑出来，女子微微侧过头，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里面淡黄色的透明鸡汤，碗底还沉着十几颗殷红如玛瑙的枸杞。

　　枸杞明目，宁哥儿读书费眼睛，日日都要补的。
　　女子把碗盖合上，看向那个宫女：“好好伺候殿下。摆凉些再让他进，别烫着他。”

　　她声音清婉，却透着一股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严。
　　宫女屈膝称是。女子便站起身来，又轻柔地拍了拍男孩的肩，然后快步向外走去。

　　她的两个贴身侍女立刻跟上，默默地追在她身后，跟着她走到设在偏殿的小小佛堂里。

　　黑暗像有形体般充塞在殿梁下，仿佛在和幽微的烛火进行着无声的较量。

　　佛像矗立在雕花桌案上，慈悲的面目在黑暗悄无声息的侵蚀中变得模糊而朦胧，让人心中不由升起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

　　女子快走几步，“扑通”跪在湖色锦缎的蒲团上，双掌合十，闭起一双美目，对着佛像喃喃低语。

　　桌案上的香炉里，香火是不曾断的。随着淡淡青烟的缭绕飘散，稠密的檀香气味也像一块幕布般笼罩下来。

　　“……保佑宁儿，保佑我的宁儿平平安安……信女愿一生茹素……大发慈悲……”
　　模糊不清的声音低低地响着，揉进青烟里，渐渐消弭于黑暗中。

　　啊，我的宁儿！
　　女子感到掌心沁出了一点冷腻的汗水。
　　皇上子息艰难，只活了三个儿子。

　　最大的是皇后所出的二皇子，可惜是个痴呆顽愚的傻子；其次是丽贵妃所出的四皇子，脑子虽没有毛病，身体却天生羸弱，最近更是如风中残烛，只勉强吊着一口气；最小的，便是她的宁儿，七皇子宁儿，自幼聪明活泼，身体康健。连她自己，出身低微，原先不过是个常在，是凭借了宁儿，才进到了妃位——

　　她的宁儿，她的宁儿应该是未来的四方之主，谁不知道呢？谁不认同呢？
　　只是丽贵妃，只有丽贵妃用怨毒的目光看着她，看着她的宁儿。

　　呵……让她那个病秧子儿子快死了吧！快咽下那口气！真不知他还赖在这世上做什么！
　　……不过是个废人！

　　死吧！死吧！死了，那个贱人就无法可想了！她就再也无法伤害到宁儿了！

　　哦，她的宁儿！那么可爱的小脸，那么活泼的身姿……他多要好啊，多么努力，才九岁，这样用功的念书，他会是一代明君的。她就是太后啦，太后娘娘……

　　她和她的宁儿，以后这宫里，就只有她和她的宁儿，没有那个阴险跋扈的丽贵妃，没有木头人一样的愚蠢皇后，没有那个老不死的……那个散发着腐烂味道的臭男人……

　　只有她和她的宁儿，她最可爱的宁儿……

　　她飞快地捻转着手中的蜜蜡念珠，念珠下坠着的红色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抖动着，像一簇燃烧的火苗，又像一颗跃动的心脏。

　　呵……死吧，死吧！都去死吧！只有她和她的宁儿……快了，快了，这样的日子快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