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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

  •   五

      皇帝病倒了。
      痛失爱子和爱妃的连续打击让他似乎一下子又老了十岁,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就像风中残烛一样,躺在华丽的龙床里,面如金纸,呼吸破碎。

      太医们夜以继日地钻研着皇帝的病情,翻动着厚厚的医典,各种药材清苦的气味,填满了瑞坤宫的每一条缝隙。

      皇后亲自侍奉在皇帝身边,喂药喂粥,无微不至。

      后宫中每个人都称赞皇后的贤良淑德,都钦佩她的温柔敦厚。她容忍了飞扬跋扈的丽贵妃,也容忍了小人得志的淑妃,她不争也不抢,对待宫人也是慈和大方。

      但也有人说,那是因为她根本没有争的资本。
      她既无出众的美貌,也无显赫的家世,她嫁给皇帝的时候,皇帝只是一个并不出色的普通皇子,若非机缘巧合,继承大统的人不会是他。

      她有的只是一个傻儿子。一个已经年近三十,却依然只会流着口水叫娘,成天嚷嚷着要吃糖的傻子。

      皇帝一直顾念结发夫妻的恩情,即使多年专宠丽贵妃,也从未动过废后的心思。
      作为一个生出傻儿子的女人,还能有什么好不满的?

      傻子皇子来看他的父皇了。
      其实傻子皇子很怕他的父皇,因为他的父皇一直都很讨厌他,总是在很远的地方皱着眉看他。

      父皇讨厌他缠着娘,讨厌他看着饭菜流口水,讨厌他趴在地上捉虫儿,他不知道照看他的那些人为什么非要带他去见父皇,他真的不想去,但他们说,这是娘的吩咐。

      那好吧。
      他喜欢娘,他最喜欢娘了。
      娘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娘的手特别温暖,娘的笑特别好看。

      娘叫他做什么,他就做。
      但弥漫着苦涩药味、沉寂无声的瑞坤宫真是太吓人了。

      瑞坤宫的殿顶那么高,灯火根本照不到上面去,黑沉沉的,像藏着什么妖鬼。
      父皇虽然没有瞪他,但悄无声息躺在床榻里的父皇感觉也更吓人了。

      他看见的第一眼,就恨不得转身逃走。
      好可怕,好可怕呀!躺在那里的那个人一点都不像父皇了,好像只是一张父皇的皮,要是风一吹,就会掀起来露出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但娘在旁边看着他呢,还有太监们在后面押着他。
      他只能颤颤巍巍地跪下,一句一句学着娘的话问安。

      好在这难捱的时间终于过去了。父皇始终没有出一声,让他又觉得好多了,没那么可怕了。
      不会瞪他也不会骂他,这样的父皇倒也不坏。

      娘把他留下来啦。娘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问他,璟儿啊,今天住在娘这里吧?

      按规矩,成年的皇子是不得留宿宫内的,但谁会跟一个傻子计较呢?谁会要一个傻子遵守每一条规矩呢?
      没有人。

      他就开开心心地住下了。
      娘叫人从宫外头给他买了草叶子编的虫儿,编的真好,可像了,他把虫儿摆了两队,忙着叫它们打架呢。

      娘又叫人专做了好多他喜欢吃的菜。他最喜欢跟娘一起吃饭,他用手抓着往嘴里塞,吃的一脸油光光,娘也不会说他,只会拿帕子给他仔仔细细地擦干净。

      他最喜欢娘了,娘最好了。
      他拉着娘的袖子,蜷在娘的身边,睡着了。

      皇后轻轻、轻轻抚了抚儿子的脸,非常温柔地把他的发丝捋到耳后。
      她用慈爱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那张睡着的脸,注视着那丰肥的脸颊,那微微张开的嘴,那露出的一点白牙,多像一个可爱的孩子呀!

      她给他把被角掖了掖。
      随后她蓦地转过脸,她的脸突然变得完全不一样了——五官还是那样的五官,却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温婉慈和,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冰冷和肃杀。

      她像戴上了一个寒冰做成的面具,她的眼睛像两个漆黑的无底深潭。她站起身来,走到墙边的柜子旁,动作熟练地打开一个暗格,从里面取出了一个鸭蛋大小的白玉圆球。

      洁白莹润,完美无瑕。
      玉球静静地躺在皇后的手心,她也静静地望着那只玉球。

      所有的宫女太监她早已屏退,并且吩咐过自己的体己人把守周围,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整个寝殿里,回响着的,只有二皇子有节奏的鼾声。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
      她冷静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殿中的一张方桌。

      她先在桌子的东南西北四个角各点了一支白蜡烛,随后又在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各放了一面铜镜,再接下来是在桌子当中摆上一只金碗,往里面倒了半碗清水。

      做完这一切后,她小心翼翼地把玉球放进了金碗里。
      玉球浸在水中,显得更加不染纤尘,有一种不似凡间之物的感觉。

      皇后盯着这个玉球看了很久,跳动的烛焰映在她的眼里,点燃了一星晦暗不明的火光。

      她终于又开始动作了。
      她从怀里掏出了一把象牙柄的小刀,然后毫不犹豫地割破了右手的中指。

      血一下子冒了出来。
      她把手指伸到金碗上方,一连串的血珠滴进了水里。

      血入水中,立刻向周围化开,延伸出数条细密曲折的纹路,然后当着些细密的纹路触及到玉球时,玉球就像是突然醒了过来,丝丝缕缕的鲜血迅速融入了玉球里。

      无人能读懂的扭曲文字再度显现,随之是玉球中心的那一团暗影——
      暗影又消失了。

      整个寝殿里突然变得冰冷一片。明明四下里都点着烛火,但所有烛火在一瞬间好像都变得黯淡了。

      殿梁下的幽暗里渐渐浮现出了更深的一团黑色。
      皇后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但她仍坚定不移地抬起头,看向那团黑暗。

      黑暗涌动着,翻滚着,像一团正要酝酿风暴的乌云,但乌云深处并没有迸出闪电,而是渐渐从上方显现出一张脸来。

      那是一张很难分辨性别的脸,有着烟雾般的长发,发的尾端又化成了一条条扭曲狰狞的蛇。
      苍白的脸庞上,一双狭长而尾端上挑的眼睛渐渐睁开,幽碧的瞳仁俯视着地上站立的女人。

      “你所求何事?”冷白色的嘴唇吐露出的确实是人言,但声音沙哑又阴冷,像有人在扯开生锈的门闩。

      皇后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手指上仍在流血的伤口撕扯出一阵痛。
      这痛让她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我把,这个帝国最尊贵的男人的命送给你,换取……你帮我恢复那边那个男人的神智,让他,能和寻常人无异。”

      “哦?”黑雾中冒出的脸孔浮现出一抹颇有兴趣的笑容,“最尊贵的男人?你是说,躺在旁边宫殿里的那个老头吗?”

      皇后深深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是皇帝,是真龙天子,你可以拿走天子的命。”

      “天子?”那张脸孔又笑了,“的确很有趣,好像是个不错的收藏品。不过,你知道我最喜欢的什么吗?”

      皇后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犹疑,但她立刻就把它压了下去,依然保持着庄严而坚定的表情摇了摇头。

      沙哑的声音低笑起来:“我最喜欢憎恨,最喜欢品尝你们人类憎恨的感情。越强烈的憎恨,对于我来说就越香甜。你好像就藏着很不得了的恨意呢,说给我听听吧,我若是喜欢,或许会赠给你另外的礼物呢!”

      皇后的脸色变得异常的苍白,她微微仰着头,双拳紧握,胸口急促地起伏着。
      过了片刻,她停止了急促的喘息,用力抿了一下嘴唇,眼神变得比刚才更冰冷,更坚决。

      “……没错,我恨极了那个男人,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恨不能一刀一刀将他凌迟!

      “我的儿子,我的大儿子……多么好的一个孩子,那么聪明,那么贴心……他对他太严厉了,要他学这个,要他学那个,学不好就是打,就是骂……他还是那么小一个孩子啊!他都病了,还不许他休息,要读书要习武……他病得起不来了,他还要骂他是装的,是怕吃苦……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孩子……他高烧了三天三夜啊,没有办法,太医也没有半天……水米不进……他的小脸那么瘦,嘴唇那么白,他到最后都拉着我的手,说,娘,我不是怕苦……我不是怕苦……

      “我的孩子……”
      两行清泪从皇后苍白的脸颊上流淌下来,她用力咬住下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抽噎。

      “我的二儿子,我的璟儿,他也是个好孩子的,他小时候是好好的,脑子灵光着呢,他才过周岁就会说话了呀……是那个女人,丽贵妃,她那时也刚生了个儿子,她恨我的璟儿是嫡出,会挡她儿子的路,暗中派人下药……谁不知道是她下的药!我的璟儿发过一次高烧,后来就……他只知道回护那个女人!他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顾!呵呵……老天有眼,那个女人的儿子后来死了……死了!哈哈……她后来又生了个儿子,可惜她坏事做的太多,打生下来那就是个病猫儿……不知耗费了多少药材养到如今……

      “我的女儿,堂堂嫡出的公主……他为了笼络权臣,明知道那是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依然硬把我的宝贝女儿嫁过去……她过得是什么日子啊!她出嫁前抱着我哭啊,母后,母后,我不想嫁给他我不想嫁给他,母后,救救我啊!

      “我没用,我没出息,我救不了她……我可怜的女儿,她才刚刚二十岁,就撒手人寰了……她是被活活气死的啊!被虐待死的啊!”

      皇后用力地抽了一下鼻子,发出很大一声声响。但她的泪却不再流了,她的脸色阴冷,像是暴雪将至前的天空。

      她用森冷而坚硬的声音说:“我的憎恨,你满意吗?”

      妖异的面孔低低的“唔”了一声,随即轻轻笑起来。
      “不错,不错,很妙。”它低语着,黑暗的幽雾中伸出了两只枯瘦的爪,稍稍拍了几下,“好的,好的,我这就去办。”

      黑雾涌动起来,皇后睁大了眼睛看着它的每一丝变化,忽然一阵风扑面的吹来,那团黑雾倏地不见了。

      皇后愣愣地望着空荡荡的殿宇上方,竟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起,二皇子的鼾声已经消失不见了。

      让她回过神的是一阵被褥的窸窣。
      她猛地转过头,只见二皇子掀开了被子,一脸困惑地望着她。

      那目光跟过去截然不同,再不是那样迷蒙而浑浊,而是清亮的,有神的。

      一时之间,皇后连呼吸都忘记了,她无意识地握紧了双拳,死死盯着二皇子。

      “……母后?”二皇子试探地问,声音清晰,柔和沉着,“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好像……”他皱着眉头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好像睡了很久似的……这是梦,还是……”

      皇后张开臂膀,像一阵狂风一样扑了过去,紧紧、紧紧地拥抱着二皇子,把他的头用力按进自己的颈窝里,抚摸着他的头发大哭起来:“不是梦……璟儿,这不是梦!是你的梦醒了,终于从噩梦里醒了啊!”

      二皇子小心翼翼地抬手,虚拢在皇后的肩背上,对母后的反应,他似乎并不能理解,但他也没有质疑,任由母亲抱着他,把滚烫的热泪流到他的脸上去。

      “……那是什么?母后,那是在做什么?”他忽而问道。

      皇后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张依然布着法阵的桌子。她连忙抬起袖子拭了拭泪,笑道:“没什么……娘摆着玩儿呢!”

      皇后起身,匆匆收拾起桌子。在她一把抓起那个白玉球的时候,脑海中忽然响起了那个沙哑的声音:“你现在是不是很开心?”

      她惊惶地去看二皇子,但二皇子只是坐在床边,注意到她的视线,便投过来探询的目光。

      显然,他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那是只有她才能听到的。

      她顾不上理会,快步走到柜子边。但因为儿子就在一旁,她不想当面打开暗格,显得这样东西很不寻常,于是就只随便把它放在了柜子上。

      “母后,那是什么……”
      她迅速走回来,掩住了二皇子的口,阻止他问下去。

      “璟儿,你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头会不会痛?”她扶着二皇子的肩,语气关切,眼睛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他。

      “……没有。”二皇子迟疑了一下,似乎确认了一下自己全身的状况,而后回答。

      他的头并不痛,但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不真实感。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弄不清现在的状况。

      皇后激动地看着他,眼睛里全是抑不住的欢喜。

      她该怎么跟璟儿说呢?
      其实她都已经准备好了,也不需要璟儿做什么。她早就暗中联系好了一帮大臣,待皇帝死后,就会拿丽贵妃的死发难,揭露她捣弄巫蛊,最终反噬己身。

      同样,帮助她一起施行邪术的就是她的父兄,合力谋害七皇子。
      这个罪名一加,老四就绝无可能承继大统。

      她的璟儿可是货真价实的嫡子,这天下之主的位子,不属于他,还能属于谁呢?
      光是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要笑出声了。

      她经受的一切都值得了,她长年的忍辱负重、韬光养晦都值得了,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是好日子,都是好日子!

      她抬手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脸庞:“璟儿,你不必担心,一切有娘在,一切都有娘在……”
      二皇子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困惑,她只是笑,紧紧盯着儿子,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你开心吗?”阴沉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她浑身一颤,目光僵了一僵。
      “你现在很开心吧?你的心里,还有憎恶吗?”

      开心吗?她当然开心了,她这辈子就没这么开心过。她这一辈子,痛苦的日子太多了,开心的日子,实在太少太少了。

      至于憎恨。
      啊,好像确实是的,她这一会儿的心里,被喜悦占得满满的,哪里能有空隙留给憎恨?

      这一刻,那个病榻上的男人怎么样,似乎都不重要了。他活也好死也好,她都不在意了。

      她的璟儿好了呀!她的璟儿终于好了,这世上,还有哪个人哪件事是重要的?

      她喜不自胜地微笑着,她甚至想回答那个声音:你不去取走那个男人的命也没关系了。

      “母后……”二皇子迟疑地唤了她一声。

      就在这时,门窗紧闭的寝殿内突然起了一阵狂风。
      那风倏地一下就把烛火吹灭了大半,整个寝殿顿时暗了下来。

      皇后的心猛地一跳,扭头去看时,一只手蓦地紧紧抓住她的胳膊。
      “娘……”一声痛苦的呻|吟。

      她茫然地转回头,只见二皇子的脸痛苦地扭曲成一团,他一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

      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一切都扭曲,变幻,变成光怪陆离、让人无法理解的模样。

      时间好像忽然凝滞了。
      她在凝滞的时间里,看着二皇子的脸变得痛苦而狰狞,眼睛向上翻起,唇角流出黑血——

      他倒下去了,脸色转眼间变为灰白。

      时间突然再度流动起来了,她猛然扑到二皇子的身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然而生命的气息显然已经离开了那具尚带温暖的躯体。

      她完全不能理解这一切,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她的璟儿刚刚才好,他们娘儿俩多少年的噩梦刚刚才醒,他们的好日子才刚刚要开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冰冷黑暗的空气中响起了疯狂肆意的大笑。

      她僵硬的回过头,看见那团黑雾在殿梁下来回翻滚,奔腾,末端为蛇的长发在空中张狂地乱舞,苍白的嘴唇大张着,里面是猩红的、分叉的舌。

      “……这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她抓紧了儿子依然温热的手,却再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脉搏的跳动。

      她觉得她其实也只是一具尸体了,但唯有那被背叛的愤怒是无论生死都无法消解的存在,唯有这一团愤怒还支撑着她。

      “哈哈哈哈哈……你们人类,可真是愚蠢啊!”黑雾腾跃着,蹦跳着,呼啸着冲到她的面前。

      “你忘了吗?我说或许会送你额外的礼物呀!哈哈哈哈!你喜欢吗?这礼物,你喜欢吗?

      “我的确很喜欢人类的憎恨,但相比憎恨,我更喜欢人类的痛苦!痛苦!痛苦就像永不熄灭的地狱业火,焚烧、焚烧、焚烧!哈哈哈哈哈哈!

      “你痛苦吧?你现在很痛苦吧?你是不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痛苦?我闻到啦,痛苦的味道,痛苦的味道!多么甜美的滋味啊!哈哈哈哈哈哈!”

      黑雾盘旋着,飞舞着,发出鬼哭般尖锐可怖的笑声。

      然后就一眨眼的功夫,一切都荡然无存了,偌大的寝殿中,只有呆滞如木偶般的皇后,僵硬地环着一具正在逐渐冷去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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