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陷落》红途玫瑰

3、03.靡乱

　　早晨的阳光从窗边照进来，深秋的冷风灵活地钻进人们的被窝，冻得被窝里的少年抖了抖，然后把身体往身边的热源里埋了埋。
　　莫离是被门口的动静惊醒的。
　　他的警觉性是从小培养的，再安稳的环境都不会让他放松，更何况还是在蓝湾区这样混乱的废区。
　　莫离轻手轻脚地放开少年，坐了起来，目光冷冽地盯着门口晃动的人影，一手伸到枕头下，握紧了枪。
　　他翻身下床，无声挪到门口，一手抓到自己大衣的同时，脚下蓄力，在他把大衣快速穿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一脚把门口鬼鬼祟祟的人踹了出去，接着疾步出去，将刚爬起来的人又一脚压了下去。
　　他一脚踩住小偷的背，给自己的枪拉了保险栓，指着他问：“来干什么的？”
　　伊斯特尔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顺手拿了晾干的衣服套上，站到莫离身边，蹲下来看着那人。
　　“老鼠精？”伊斯特尔习以为常，“你又来偷我衣服？”
　　莫离皱眉，问伊斯特尔：“你认识他？”
　　“他就是老鼠精啊。”伊斯特尔说，“你昨天不是还在他那里买药了吗？”
　　莫离撤回脚，伸到那人身下，脚背一抬，粗暴地把人翻了个面儿。
　　还真是昨天那个医生。
　　脚下的人立马爬起来，恶狠狠地盯着莫离就想骂，结果一看到他手里的枪，瞬间又怂了。
　　枪口上移，零距离地贴上医生的脑门。
　　莫离眼神凉凉地盯着他，跟伊斯特尔说话的态度却依旧是温和的：“你刚才说，他是来偷你衣服的。”
　　“嗯。”说起这个，伊斯特尔就觉得厌烦：“他之前总是偷我内裤，后来我把内裤放到背包里带着，他就开始偷我的衣服。”
　　怪不得少年要把内裤随身带着，敢情是身边有个变态。
　　莫离空着的那只手握了握，十分想动手给这个变态几拳，但这样的行为恐怕会给少年惹来麻烦。
　　他把决定权放到了少年手上：“你想怎么处理他？”
　　“嗯……”伊斯特尔想了想，眼睛亮了起来：“我想到了！”
　　他跑进屋里拿了一个旧本子和铅笔，递给医生，跟他说：“我都听他说了，他昨天在你那里给了你够用一辈子的东西，但是只拿回来很少的药。这样吧，他给你的那些东西就算我还你的那些欠款，你写个收据，之前的那些债咱们就一笔勾销了。不然的话……”
　　少年不怀好意地哼哼两声：“你就等着这把枪打爆你的脑门吧！”
　　蓝湾区很乱，但有些规矩却是约定俗成的，比如——在还款人还清借款之后，借款人要写下收据并保证不再因为欠款纠缠对方。
　　一旦写了就不能反悔，不然就是在破坏蓝湾区的秩序，会成为所有人的敌人。
　　医生不想写。
　　他馋了伊斯特尔这么久，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能让他就范的机会，怎么能就这么放弃？
　　但他也实在不敢赌这个男人会不会开枪，尤其是这个男人看起来就不好惹，还有可能跟阿舒尔贝利家族有关系。
　　衡量再三，医生还是选择了憋屈地写收据。
　　伊斯特尔又拿出一把小刀，割破了医生的食指，把血沾到他拇指上，强硬地摁着医生在收据上按了手印。
　　医生：“……”
　　为什么拥有天使面容的人却装着魔鬼一样的灵魂？
　　莫离被他这操作逗得笑了笑，觉得少年有点可爱。
　　伊斯特尔对杀人没兴趣，搞定了债务，又警告了医生几句，就让莫离把他放走了。
　　但是医生很明显不领情，甚至走之前还向伊斯特尔放狠话：“等着吧伊斯特尔，你迟早是我的。”
　　吃早饭时，莫离越想越觉得医生最后离开时那个表情有问题，忍不住对伊斯特尔担忧道：“就这么把人放回去真的没问题吗？他走之前不是还威胁你了？”
　　“哦，不用担心。”伊斯特尔快乐地往嘴里塞了一把面包屑，“他每次都这样威胁我，但是没有一次能够威胁到我的。”
　　没错，所谓的早饭就是伊斯特尔平时在其他地方捡的食物残渣。
　　莫离虽然吃不惯，但是他也不挑，毕竟他能够预想到，以后这样的日子只多不少，还是尽快适应为好。
　　“好吧。”只是莫离还是有些不放心，“那你平时出门把我给你的那瓶喷雾带上，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防身。”
　　“好~”伊斯特尔乖乖点头。
　　莫离暂时没有离开蓝湾区的打算，于是吃完早饭，伊斯特尔就带他在蓝湾区内转了转，熟悉一下环境。
　　蓝湾区大大小小有十几个街区，这里没有政府管辖，只要你足够强，能够让其他有意见的人闭嘴，你就可以成为蓝湾区的统 治者，也就可以为这里的每条街巷命名。
　　所以在这种凌乱无序的制度下，蓝湾区的每条街巷都有着十几种不同的名字。
　　伊斯特尔在给莫离介绍时说：“这些街巷的名字太多了，你不用记，想叫什么叫什么吧，只要记住他们的位置和特征就可以了。”
　　“你看。”他指着不远处的一条街，环境明显区别于伊斯特尔居住的棚户区，看起来干净且温馨。
　　“那里就是蓝湾区的富人街，也叫首领街，还叫贵族街。”伊斯特尔说，“在这里住的都是一些烧杀抢掠的强盗。他们的物资都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像外来的人，还有那些没有反抗能力的人，都是他们抢劫的对象。”
　　“哦对了，他们还吃人。他们会把一些细皮嫩肉的人抓进来当做存粮养起来，留着冬天过冬。”
　　莫离听他说到吃人的时候，对这片疮痍大地上人性堕落的荒唐认知达到了顶峰。
　　他无法形容自己是什么心情，也许并没有什么心情可言。
　　吃人。
　　这两个字一经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就足够让他不寒而栗。
　　地球衰亡必然跟随着文明倒退，这是他一早就清楚的事情。
　　但是他从来没想到在营区管辖之外的废区里，竟然会出现人类相食的状况。
　　而且听伊斯特尔说，这种现象很常见。
　　伊斯特尔瞧见莫离难看的脸色，笑了声，说：“你既然想在这里生活，就得习惯它，习惯就好了。”
　　伊斯特尔还安慰他：“至少富人区吃人比较讲究，不会弄得到处都是。你去垃圾区看一看，那里的人也吃人，不过他们都是扒着尸体直接生啃，我估计你看了更受不了。”
　　莫离确实有些受不了，但他依然要求伊斯特尔带他去垃圾区看了看。
　　据伊斯特尔说，垃圾区之所以叫垃圾区，是因为这里放置的都是连蓝湾区也不要的垃圾——包括活着的人。
　　路上伊斯特尔还说：“我爷爷当年也差点被扔到垃圾区来了，因为他没有劳动能力。幸好有我在，我能养活他，才避免了被扔到垃圾区。”
　　垃圾区的人没有劳动能力，他们无法独立生存，于是为了活着，他们只能每天啃食同类——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掉的。
　　伊斯特尔带他停在了垃圾区的入口不远处，躲在一块断掉的墙垣后面，悄声跟他说：“我们就在这里看看就行了，不能往里进了。如果进去了被里面的人盯上，我们就会变成他们的食物。”
　　这一点莫离在来的路上已经听伊斯特尔说过了，对此他没有异议。
　　不久之后，离着入口不远的垃圾区内，忽然出现了一个脚步僵硬、浑身血污的人。
　　他缓慢地行走在人类尸体堆起来的山丘间，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也许是因为他脸上一半的血肉都不见了，露出了皮肉下的白骨，他的身上也到处都是外翻的血肉和森然的骨头。也或许是他早已经没有了所谓的“情绪”，对一切事物都漠然无知、毫不在意，所以也不在意身上的伤口。
　　只是时时刻刻、日复一日地寻找着，转动着失去光泽的眼珠，本能寻找着能够让他活下去的食物。
　　最令人胆寒的是，他停在了一个尸山前，从层层叠叠的尸山上，抽出了一只肥大的人腿，低头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莫离整个身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他曾经上过无数次战场，他踩在如山的尸骸上为北亚赢得过数不尽的荣誉。
　　但即便是最残酷的战场，也没有此时此景来的毛骨悚然。
　　这里的人性已经完全堕落了。
　　莫离实在没忍住干呕了一声。
　　伊斯特尔惊恐地看向他，扭头朝垃圾区内一看，果然那个抱着人腿啃的游荡者已经听见了动静，转动着僵硬的头颅朝他们看了过来。
　　伊斯特尔心中大骇，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拽起莫离拔腿就跑。
　　“赶紧跑！他盯上我们了！”

　　伊斯特尔拉着莫离一路马不停蹄地跑回了棚户区的小屋。
　　一进门，就把门窗全都关紧了，把桌子凳子还有所有有重量的东西全都搬到了门口堵着。
　　伊斯特尔有些着急：“我不该带你去垃圾区的，那里的人五感很灵，他发现了我们，就会锁定我们的气味，认定我们是他的食物。他们会一直追着我们，直到我们被他吃掉。”
　　莫离也知道自己闯祸了，帮着伊斯特尔一块儿搬东西，嘴唇动了动，低声说：“抱歉，我不该让你带我去的。”
　　伊斯特尔丧气地坐在床上，安慰他：“没关系，反正如果不是你昨天帮了我，我也活不到现在。”
　　莫离坐到他身边，问：“你刚才说，他们会锁定我们的气味。为什么他们的鼻子这么灵？”
　　“我们这里挨着沦陷的美洲营区。”伊斯特尔说，“蓝湾区的垃圾区，最开始是美洲营区用来投放尸体的。”
　　莫离皱眉：“尸体？”
　　“嗯。”伊斯特尔点头，“我爷爷说，以前美洲营区还在的时候，他们会用人做实验，然后那些在实验里死掉的人，就会被扔到这里的垃圾区。那些尸体里应该是有做实验留的药在里面，所以久而久之，那些吃了尸体的人，就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像人。比如他们五感很灵这件事。其实你刚才的动静，在那个距离下，普通人根本就不可能会听见，但是那个在垃圾区的游荡者却几乎是一瞬间听见了，并且锁定了我们的气味。人类根本就没有办法做到这种程度。”
　　莫离想到了什么：“生物实验室？”
　　“嗯？”伊斯特尔没懂，“什么？”
　　“之前美洲营区的一个实验室。”莫离回答他，又问：“那你知道垃圾区的尸体最开始和最后是什么时候被投放的吗？”
　　伊斯特尔摇头：“最开始我不知道，爷爷也不知道，最晚也不知道，反正美洲营区沦陷以后肯定就没再投放了。毕竟蓝湾区附近只有一个美洲营区把这里当垃圾场。”
　　莫离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他问伊斯特尔：“你爷爷跟你讲过上世纪美洲营区的‘沦陷实验室’事件吗？”
　　伊斯特尔摇头。
　　莫离脸色凝重，觉得事情可能会有些棘手。
　　“上世纪的‘沦陷实验室’事件，直接导致了美洲营区的最终沦陷，同时也加剧了地球衰亡。那次事件让美洲的三百多个生物实验室暴露在人前，其中的人体实验室占了三分之二。除了实验室泄漏的病毒和污染源，最具危害性还有那些人类实验体。”
　　“啊。”伊斯特尔听懂了，“你说的那些实验体，跟垃圾区的那些尸体是一样的吗？”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一样的。”莫离肯定道。
　　他说：“早在美洲营区沦陷后，当时的三方政府对美洲营区的行为痛恨至极，于是联手将残存的所有实验室和实验体全部销毁了。那场销毁行动是三方政府互相监督进行的，为的就是防止有人动那些实验体的歪心思。所以照理来讲，应该不会有实验体残留。”
　　伊斯特尔：“可是，我爷爷说，从几百年前开始，无论哪个政府，都没有再管过蓝湾区。”
　　“或许是当时的政府们遗漏了这里。”莫离说，“毕竟资料上记载，当时三方政府并没有得到任何关于蓝湾区有残留实验体的消息。”
　　“听你这么说，垃圾区的人好像比我想的还危险。”伊斯特尔忽然平静了下来，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反正也打不过。”
　　莫离被他这话说得，心情莫名放松了下来，笑着说：“刚才不是还怕的不行，这么快就认输了？”
　　伊斯特尔叹了声气，身子一歪躺到床上，说：“那怎么办呢？我们也打不过呀。”
　　不过说是这么说，真到了游荡者找上门的时候，伊斯特尔还是会尽可能地保住自己小命的，毕竟他还想活着见爷爷呢。
　　但是带着一个莫离就很麻烦了。
　　莫离坐在床边，垂眼安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忽然转过头，问伊斯特尔：“那些垃圾区的游荡者，是单独行动还是成群结队的？”
　　“啊。”伊斯特尔被问住了，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个，我以前也没有招惹过他们，我也不太清楚。”
　　莫离拿出自己的枪，打开弹夹看了一眼，只剩下最后三颗了。
　　他转头对伊斯特尔说：“如果来的游荡者在三个以下，我有信心一枪一个解决他们。”他顿了顿，语气有些沉重：“但如果来的游荡者数目过多，我不保证我们能够活着走出这间屋子。”
　　伊斯特尔对上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被白昼的光照耀着，光在他的眼睛里一起一伏，就像波动的水纹，让伊斯特尔想到了小时候维纳爷爷给他描绘的大海——三千年前的大海。
　　是蓝色的流波。
　　他并没有见过与大海有关的任何图画类的东西，他只听维纳爷爷讲述过。
　　但奇怪的是，在昨天早晨，他凿开那个洞口，钻进去看到莫离眼睛的第一眼，他就想到了爷爷讲过的大海。
　　他还没有见过大海呢。
　　小时候他跟爷爷说，长大了要离开蓝湾区，去冒险，要开着大船去打海怪。但是爷爷跟他说这个世界本身就足够危险了，不需要他再去冒险了。所以爷爷就希望他去华夏营区，过上安稳生活。
　　在如今的世界里，安稳才是大多数人最难以企及的东西。
　　但是在看到那双蓝色的眼睛专注认真地注视着自己的时候，属于伊斯特尔小时候的梦想，不受控制地撕开记忆上的封条，擅自跳了出来，不断敲击着他的脑壳，在他脑海里大声叫喊——
　　“我们去冒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