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陷落》红途玫瑰

2、02.阿舒尔贝利

　　伊斯特尔把莫离带回了自己家——一间在棚户区用木头搭起来的小屋子。
　　屋子很小，摆了两张狭窄的单人床。狭窄到什么程度呢？是莫离翻个身就会滚到地上的程度。
　　好在伊斯特尔身量纤细，个头不大，想来睡这个小床应该不算太难受。
　　对着门口的是几个世纪前的老式炉子，炉子上放着变形掉色的合金锅，锅里装着一些水。炉子旁边是一个矮小的桌子和几个小板凳，莫离这个身量的人蜷缩在凳子上，跟蹲着没什么区别。
　　再往里是一个用石块垒起来的工作台，上面放着一块案板和一些刀具，以及一些防身的棍棒武器。
　　工作台旁边是一个大水缸。
　　伊斯特尔领他在小桌旁坐下，从工作台上拿了个小碗，在锅里给他盛了点水，然后就去收拾自己了。
　　他的左脸还肿着，身上也有一些伤，不过还好不算太严重。
　　这间小屋里是没有条件开辟一间浴室的，所以伊斯特尔所谓的“洗澡”一直都是倒一盆水，脱光了以后，坐在小凳子上给自己擦身体。
　　但是现在家里有客人……可是脏兮兮的伊斯特尔现在非常想洗掉身上的污垢。
　　于是他想了想，直接问莫离：“你介意我在这里洗澡吗？”
　　莫离愣了愣，他刚才已经把这间屋子打量完了，但是没看出哪里能洗澡。
　　不过这种话说出来是不礼貌的，所以莫离笑道：“当然不会，这是你家，你是主人，想做什么就做吧，不必考虑我。”
　　伊斯特尔点点头，听到他这话，心里没了负担，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脱了个精光。
　　一条内裤都不剩。
　　莫离:“……”
　　原来，“在这里洗澡”是这个意思吗？
　　不过还是那句话，这是人家自己家，莫离不会发表什么意见。
　　他只能握着杯子，默默转着眼球，想把视线转移到别的地方，却在转移之前被少年身上的一道道疤痕吸住了目光。
　　少年感觉到身后的视线，一回头就见莫离盯着自己。
　　他奇怪地问：“怎么了？”
　　莫离收回视线，缓慢摇头：“……没什么。”
　　伊斯特尔也没再管他，专心地去洗澡。
　　莫离的思绪完全停留在了刚才少年那满身的疤痕上，沉默了片刻，在少年扬起的阵阵水声中，开口问：“你看起来好像受过很多伤。”
　　“嗯？”伊斯特尔回头看他，没懂，“什么意思？”
　　莫离叹了声气，斟酌道：“你身上有很多伤疤”
　　“哦，你说这个啊。”伊斯特尔把头转了回去，语气浑不在意：“蓝湾区很乱的，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免不了受伤的。不过都没什么大事，只是看起来吓人而已。”
　　莫离扫过他身上纵横交错的狰狞伤疤，视线落到他肿胀的左脸上，问：“你的脸，不需要上药吗？”
　　少年歪头想了想，说：“算了吧，反正这几天爷爷不在家，他看不见。而且在蓝湾区买药是很贵的，我没那么多钱。”
　　“有多贵？”莫离问。
　　“需要很多物资。”伊斯特尔说，“在蓝湾区传统的钱是没有用的，可以用来交易的‘钱’都是有价值的物资。”
　　“要什么样的物资才能换药？”莫离又问。
　　“得看现在蓝湾区缺什么。”伊斯特尔想了想，“现在蓝湾区应该缺过冬的衣服和食物。因为快要冬天了，没有足够的衣物会被冻死的。”
　　少年说的认真又平静，好像对他身边发生的“冻死”这件事习以为常。
　　莫离原本的生活也并不顺心。但是至少在他过往的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他从来没有见过被冻死的人。
　　原来营区外的人们，过得就是这种生活吗？
　　他的视线又回到了少年的脸上。
　　少年已经洗完了澡，从背包里掏出莫离见过的那条白色小内裤穿上，然后拽起一张单人床上的床单披到了自己身上。
　　他把床单裹了裹在身上系好，抓起换下来的衣服准备出门，扭头问莫离：“我要出去洗衣服，你要跟我一起出去看看还是在这儿等我回来？”
　　莫离想了想，说：“我等你回来。”
　　“好。”伊斯特尔叮嘱他：“那你不要乱跑，蓝湾区很危险的。”
　　“好。”莫离答应他，“我不会乱跑的。”

　　然而说着不会乱跑的人，后脚就出了门。
　　他问了几个邻居，找到了一间破败的小诊所。
　　卫生条件不达标，行医资格不规范，是他见过最烂的医疗处。
　　但这已经是蓝湾区最好的诊所了。
　　他一脚踏进诊所，躺在桌子后面躺椅上的白大褂医生只是抬了抬眼皮，便没再搭理他。
　　莫离目测这人不高，而且同样身材瘦小。
　　他一路走过来，蓝湾区的人好像都是一样的瘦弱矮小，这导致他走在路上十分显眼且格格不入。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伊斯特尔不让他出门乱跑了。
　　莫离走到男人面前，开口：“你好，我需要一些消肿止痛的药，还有一些祛除疤痕的药膏。”
　　“消肿止痛有，祛疤的没有。”医生懒散地说。
　　莫离默了默，说：“那就拿一些消肿止痛的吧。”
　　“可以，外用药膏十件棉服，内服胶囊十斤精肉。”
　　莫离从左手食指上摘下那枚镶嵌着暗红宝石的戒指，放在桌子。
　　“用这个换。”
　　医生掀眼皮看了眼，随后嗤了一声：“在废区，这种石头最不值钱。”
　　“在废区确实不值钱，”莫离淡声道，“但是在北亚营区的任何一个角落，你都可以用它兑换任何物资。”
　　医生这才睁眼，仔细地打量起他来。
　　这个身形高大，一看就跟蓝湾区格格不入的男人，此刻低垂着眼帘，目光沉静地跟他对视着。
　　医生莫名地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明明是一身血污，身上那件大衣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却依然遮不住男人身上的贵气。
　　医生的态度认真了些，问他：“阁下是从北亚来的？”
　　“与你无关。”莫离的语气冷淡了些，“换还是不换？”
　　医生拿起那枚戒指，仔细瞧了瞧，在看到宝石里内刻的图腾时，霎时间变了脸色。
　　他“噌”地一下站起来，目光热切地盯着莫离，压着激动的嗓音有些尖锐：“阁下是阿舒尔贝利家的人？”
　　莫离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没想到在这个偏僻的蓝湾区，竟然也有认识这枚戒指的人。
　　但是莫离面上神色不变，淡定否认：“不是，我姓莫，从华夏来。”
　　为了避免麻烦，自从离开北亚，他就一直在说华夏语，包括刚才进来买药，他一开口也是先说的华夏语，恰好这个医生真的能听懂。
　　于是他就放松了警惕。
　　没想到这里的人竟然连阿舒尔贝利家族的图腾都认识。
　　医生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重新坐回椅子上，问：“那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戒指的？”
　　“别人送我的。”莫离打断他的追问，“其他的事情无可奉告，你只说换还是不换？”
　　医生摩挲着戒指，思考了半晌，才开口：“换。”
　　他指了指一旁的药柜，“自己拿吧。”

　　莫离前脚回到小屋，伊斯特尔后脚就拎着湿衣服回来了。
　　莫离把药递给他：“这是消肿止痛的药，外敷和内服都有。”
　　伊斯特尔把衣服挂在门口当帘子，接过药来，坐到炉子边看着：“你从哪里弄来的？”
　　莫离坐到他身边，看见他冷的有些发抖的样子，说：“去你们这里的诊所换的，看起来最干净的那个。你没有别的衣服穿吗？”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大衣，很脏，不适合给刚洗完澡的干净少年穿。
　　“只有那一身……啊！”伊斯特尔惊呼一声，凑近莫离，低声问：“你是跟那个老鼠精换的吗？拿什么换的？那个老鼠精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还有你没跟他说你跟我有关系吧？”
　　“老鼠精？”他一句话内容太多，莫离被他这个形容逗得笑出了声，“没有，我没有说这是给你买的药。”
　　“那就好。”伊斯特尔松了口气，又接着埋怨：“你是不知道那个老鼠精多坏，狡诈阴险。你知道昨晚那些追我的人吧？就是这个老鼠精找来追债的。”
　　莫离皱眉，“你欠他钱？”
　　“半年前我爷爷生病，需要用药，一种很贵但是蓝湾区没有的药，我弄不到，只能去找老鼠精。但是他给出了很高的利息，我其实根本还不起，但是为了爷爷，我还是借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躲着他。”
　　莫离静默几秒，说：“可是据我观察，蓝湾区好像不算很大，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伊斯特尔嘿嘿一笑，有些得意：“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平时不在蓝湾区，都是在别的地方捡物资，他们想找都找不到我。”
　　莫离想了想，说：“我给他的东西够他用一辈子的，我现在去找他，让他把你的债消掉。”
　　“别！”伊斯特尔拉住他，着急地说：“你去了他不就知道你是跟我一起的了吗？”
　　“你好像很怕他？”莫离不解，“为什么？只是因为欠了债吗？”
　　“哦，不是。”伊斯特尔挠挠头，十分苦恼：“我也不是怕他。就是他这个人很难缠，要是让他知道我回来了，肯定又会来找我，用各种方式威逼利诱我跟他睡觉。”
　　“……什么？！”莫离一时间震惊到失语，这个“睡觉”是他想的那个“睡觉”吗？
　　莫离犹犹豫豫，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你知道‘睡觉’是干什么吗？”
　　“知道啊。”伊斯特尔奇怪地歪歪头，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你不知道吗？”
　　“我……”莫离没法说，只道：“你才多大，而且他是个男人。”
　　“我十九了，这种事情在蓝湾区很常见啊。”伊斯特尔见怪不怪，“而且你出去的时候没有发现吗？蓝湾区没有女孩子，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女孩子了。”
　　莫离发现了。
　　但他当时只以为蓝湾区的女性大多待在家里，或者数量比较少，没想到真实情况竟然是没有女孩。
　　“为什么？”莫离很费解，“一个地方不可能只有男人或只有女人，自然规律决定了男女结合才能繁衍生命。”
　　伊斯特尔看着他，黑色的眼眸亮亮的。
　　他忽然笑了起来，似乎是觉得这个外面来的男人真有意思。
　　“但蓝湾区就是这样啊。”伊斯特尔说，“所以蓝湾区已经很多年没有新生命诞生啦。”
　　伊斯特尔觉得他这个人很新奇，或许生活的地方跟蓝湾区完全不一样，于是凑过去问他：“你是从哪里来的呀？你们那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呀？有吃的穿的吗？”
　　莫离对上他好奇的眼神，忽然觉得，从昨晚开始的那种对废区的厌恶，以及现在所听闻的种种荒诞的事实，都没那么重要了。
　　没有人想生活在废区，也没有人愿意成为荒诞。
　　“有。”莫离说，“我生活的地方，虽然腐朽，但是每个人都不会因为吃穿用度而发愁。”
　　“哇。”少年发出了向往的赞叹，“好想去这样的地方生活啊。”
　　“那里没什么好的。”莫离想起他之前说要去华夏营区打工的事情，问他：“你之前不是说你爷爷让你去华夏打工吗？为什么没有去？”
　　“我放心不下爷爷呀。”伊斯特尔说，“我爷爷没了一条腿和一条胳膊，没有劳动能力，而且他眼睛还不好，我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况且没有一个营区愿意接收没有劳动能力的难民。”
　　莫离叹了声气，在这种无可奈何的境地里，本就沉闷的心情又重了几分。
　　“地球在逐渐走向死亡，人人自危，善良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是吗？”伊斯特尔不懂，他只知道：“我爷爷从小就告诉我要有一颗善良的心，但是不能软弱得被人欺负。”
　　莫离笑笑，抬头摸摸他的脑袋：“那你很厉害，你爷爷也很厉害。”
　　伊斯特尔骄傲得脑袋扬了起来。
　　莫离又说：“给我讲讲蓝湾区吧。”
　　“蓝湾区有什么好讲的？”伊斯特尔不明白。
　　“嗯……”莫离想了想，问：“比如，蓝湾区的人靠什么生活？打工？还是自己做生意？”
　　伊斯特尔笑了笑，说：“蓝湾区的人都是靠捡物资生活的。蓝湾区在‘温室’的边缘，靠近沦陷的美洲营区遗址，周围还有一些没有人居住，但时常有人活动的地方。我们就去那里找自己需要的东西来维持生活。”
　　“不过，”伊斯特尔话头一转，说：“你还是早点离开这里比较好。”
　　“为什么？”莫离问，“这里不欢迎外来的人吗？”
　　伊斯特尔摇头：“不是。以前也有过外面来的人，但是他们适应不了蓝湾区的生活，不是自己死掉了，就是被别人杀掉了。”
　　他打量了一番莫离的个头：“你长成这样在这里太显眼了，别人一看就知道你是从外面来的。那样的话你就会成为蓝湾区人的目标。”
　　莫离无所谓地笑笑，说：“没关系，我不怕。”
　　“好吧。”伊斯特尔言尽于此，“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要一直待在蓝湾区吗？”
　　莫离沉默几秒，叹气说：“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果蓝湾区能待下去，就在蓝湾区待着。待不下去就去别的地方。”
　　“哦。”伊斯特尔没有再多说。

　　晚上睡觉的时候，伊斯特尔把两张单人床拼到了一起。两张宽五十厘米的单人床就变成了一张勉强能容纳两人的一百厘米宽的小双人床。
　　伊斯特尔把一床被子铺在身子底下，另一床用来盖在身上。
　　“这个床盖两床被子会很挤。”伊斯特尔对莫离说，“所以为了宽敞一些，我们就盖一条被子好了。”
　　“嗯，”莫离没有意见，“都听你的。”
　　然而等莫离躺到床上的时候，伊斯特尔就发现，他对这个男人的体型估量还是出现了偏差。
　　这个男人腰细但肩宽，躺在床上瞬间把床铺占了一大半，虽说伊斯特尔身量小，但好歹也算是一个成了年的男人，两人往床上一躺，只能一动不动地挺尸，不然一定会掉下去。
　　伊斯特尔想了想，说：“我们抱着睡吧。”
　　“咳！”莫离被口水呛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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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天的时候，伊斯特尔见莫离的衣服脏的不行，于是又往外跑了一趟，帮他把衣服洗了。他自己的衣服白天洗了也还没干。
　　所以这会儿两个人就穿着两条内裤，在一个被窝里抱着睡觉。
　　莫离不是第一次跟别人躺在一张床上，但他是第一次跟别人抱着睡觉，这感觉就，还挺新奇的。
　　怀里的人呼吸已经逐渐平稳。
　　莫离低头看了看，在没有月光的夜晚，什么也看不清。
　　自从地球衰落，人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月亮了。
　　他凭着感觉，在黑夜里伸出手，落在少年的发顶，轻轻地揉了揉，无声笑了。
　　要是以后的日子能跟这么好看又有趣的小孩儿生活在一起，想来也很不错的。
　　认识这个少年的第一天，他居然有些羡慕少年的爷爷了。
　　有这么好看的小孩儿陪着，人生应该不会很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