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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戴春华(上) ...

  •   她现在最爱穿的是一套黑色的职业装。小V领,有时尚的垫肩。露出性感的锁骨,一路逶迤下移,被猛地回收,收进三颗棕色的扣子里。下身配的是齐膝包臀裙,极好的做工与针脚,能最大限度的勾勒出女性的曲线。
      这套职业装是我大学毕业那年花重金购买的,只是没穿过几次就束之高阁。我的前夫兼亡夫认为这衣裳太招摇,太勾人,所以坚决杜绝我再穿。于是它被我收进了抽屉里。再次拿出来已经是四年以后了,它被她看中,要了过去。
      她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了。虽然身材还保持的可以,但显然塞不进一尺八的裙子里。她专门找人定做了一条西装裤,墨蓝色,与上衣接近,穿起来也不突兀。
      这样一套正规的衣裳,穿上总让人觉得下一秒就要走进市中心的CBD。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的。她穿着这套衣裳,走进江北市人民医院的住院部,走进第三楼卫生间的第四个隔间。
      她会在隔间里换上医院通用的护工服,将那套职业装塞进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然后,踏着轻快的步伐,走进病房里,为她的雇主洗脸、刷牙、清理身上的褥疮和股间的排泄物。
      尽管工作很累,但她做的很开心。时隔十五年,能重新回到这个医院,她很快乐。
      十五年前她离开的时候,已经是这家医院的护士长;十五年后她回来,成了一名日结的护工。当初她手下的那些小护士,有的顶替了她当年的位置,成了护士长。还有的工作调动,被调到了省会城市,早已安家落户。这些年越活越回去的,只有她。
      但她一点都不嫉妒,真的。她反而由衷的祝福她们,也祝福自己。
      能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吃自己的饭,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事。
      现在,她是职业女性戴春华,而不是家庭主妇戴春华。

      几天前,自诩为“中年职业女性”戴春华女士敲响了我家的大门。因为天天给病人翻身、擦屎屙尿,她练出了一身的力气。敲门不像敲门,倒像是抢劫,防盗门在她的敲击下摇摇欲坠,啃食着身后的墙皮。
      我被那咚咚咚的声音撕咬地头皮发麻,太阳穴突突的跳着。
      透过猫眼往外看,她还穿着那套最爱的职业装,只是右手上拎着一只顶壮的老母鸡。
      中午喝的是鸡汤。十多年的家庭主妇生涯把她锻炼的麻利泼辣。杀鸡宰鱼这种粗活,一个人就能完成。拧脖子放血,沥青脱毛,到最后收拾现场,她都能做的一丝不苟。
      老母鸡被她宰好,拢共分成了三份。中午吃一份,冰箱里还冻着两份,够我吃一个星期。只是我的胃口不大好,这些东西最后是进了我的胃还是厨房的垃圾桶,还两说。
      她的胃口倒是不错,从开头到结尾一直没停过筷子,在吮吸骨渣的时候还能抽空说说这盘珍馐的来历:老母鸡是她专门从托人从乡下买的。没吃饲料,顶好的土鸡,肚子里全是鸡油,熬出来的汤喷香。不需要放任何作料就能直接吃。一共才买到三只,我一只,外婆一只,她自己还留了一只。
      杀鸡的第一招是抓住它的翅膀,然后拽起颈子,快准狠的落刀。往往这个时候动物是意识不到疼的。因为太快了,快到它们的神经还没反应过来。人也是这样——落刀一定要快,给他一个痛快,也是给自己一个痛快。
      “喝汤。”她砰砰砰地敲碗,把我从思绪里拉回来。
      “别敲碗,小时候敲碗长大了讨口。”我不知道怎么就说出来这句话,它们涌在我的喉咙里,低头就倒了出来。然后我后知后觉的补充了一句:“这是你以前教我的,”
      “你这个徒弟当的不错,啥都学会了。”她笑,眼角挤出几条鱼肠线,颧骨高高地耸了出去,“我现在都四十多岁了,还能找谁要饭?放心,以后就算要饭也要不到你门上。我现在自己工作了,有养老钱。”
      她最爱炫耀这个,发誓要与曾经的自己划清界限。
      “我没这个意思……”我知道她敏感,尤其是不久前的她刚刚失去了月经。这意味着一个女人从此刻开始正式的衰老。就算她不愿承认,但更年期该有的敏感暴躁她一个不差。
      “我觉得你说得对。”她又开始敲碗了,还是狠狠地一敲,敲得瓷碗上的花纹波澜一颤,咬牙切齿,“小时候敲碗,长大后讨口。我小时候就喜欢敲碗,虽然长大后没讨口,但是在你老子手里要饭吃,又和讨口有什么区别?”
      我开始闷头吃饭。这是她开启“演讲”的标志,她将会滔滔不绝的控诉自己经历的苦难,她的童年、青年、成年,以及工作和婚姻。前三样她讲过很多次了,我在外婆的口中也听过许多。所以这不是她讲述的重点。
      重点在工作和婚姻。
      “1989年人民医院招护士的时候,一共有五百多个人去考试,我——”她伸手指了指自己,表强调,“我在这五百多人里面考了第三。医院只招三十个护士,除去五六个走了后门的,我是百里挑一选进来的。”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我知道这时候轮到我说话了。这就像说相声,一个人说,另一个人捧哏。我就是那个捧哏的,要在恰如其分的接一句,“我妈好厉害,从小就是学霸。”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嘴角咧出合适的弧度,“我一进去老护士就说我聪明,学什么都快。别人扎针要学半个月,我第三天就敢下手了。我先给自己扎,扎的满手都是窟窿眼。带我的老护士瞧见都心疼,说‘春华啊,你这个精神好,能狠得下心。以后一定是做大事的。你以后至少能做个护士长——’”
      她又在这里停住了,长长的吁了口气,笑中带悲:“没想到混到最后居然成了个护工。我老师要是瞧见了得笑我了。”
      一切安慰在这时都是多余的,我只需要安静地倾听。
      “那是1991年啊,那个时候我每个月都能拿到两百块的工资。那个时候你爸也在我们医院工作,就是个锅炉工,才五十块。我是他的整整四倍——”她嗤笑一下,又摇了摇头。很久以后,她用一种唏嘘,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没想到很多年后,我居然要看他的脸色吃饭。”
      她的“很多年后”也不是很久,是在2002年。
      他们于1990年结婚,1991年就有了我,他们的结合隐秘而羞耻,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祝福。因为1987年我妈拒绝了外公给她的亲事——一个或多个丧妻的男人,或瘸腿或瞎眼的老光棍。他们统一的标志都是穷和丑,但是能一口气拿出一笔数额不小的彩礼。
      那一年我妈考上了高中,外公和电视剧里绝大多数短视的父亲一样,不允许她读书,要在她年纪尚好时卖一个好价钱。她不同意,被他绑在房梁上打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蒙蒙亮时她跑了,兜里揣着外婆给她的二十块,一口气跑出了家。
      她捏着那二十块,捏紧了自己的未来。后来,她半工半读的读完了高中,考到了护士证,进入了当地唯一一个县医院。
      1992年的时候,她已经成功拿到了编制,成为一名正式员工。而那个时候我爸却穿着一顺边的军胶,在医院里做锅炉工。
      她穿着白大褂穿梭于病人的房间时,他穿着黑黢黢的、缀满补丁的褂子拉煤。后来,经人介绍他们认识了,结了婚,有了我。1995年下岗潮,我爸第一个被炒了鱿鱼。那是兵荒马乱的年份,每天都有人辞职被炒。我爸随着人潮下海经商,也随着人潮北上打工。他的运气是不错的,赚了些钱,但后来做生意又亏光了。
      那些年我的家庭每天都在动荡。上一秒是暴发户,下一秒又可能破产到一无所有。也不能说我爸一无所获——他经商的那些年,认识了不少的人。后来其中的某一些乘着房地产的春风发财了。他们记挂着和我爸的酒肉关系,让他在公司里干活。我爸从销售干起,在我初中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方的领导。那个时候我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的生病,瘦的跟秧苗似的。也是那个时候,我大舅自杀了,外公外婆无处可去,搬进了我家,开始三天两头的吵架、打架。我妈实在不能白天上班晚上伺候孩子老人,在我爸的建议下辞职做了家庭主妇。
      “你爸以前是个不错的人。”她喝多了的时候会红着眼这么感慨。然后下一秒又咬牙切齿,“但现在连人都算不上,说畜生都是高看他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其实答案很简单。我爸“还不错”的那段时间,他兜比脸干净,全靠我妈赚钱养家。那个时候我爸简直可以用“贤公良夫”来形容。早晚接送我妈上班,天冷送毛衣天热送汗巾。有一次下暴雨,他撑着一把伞在医院门口等了两小时。没过小腿的积水,混着下水道的脏物。我爸怕我妈不方便,干脆弯下腰把她背了回去。
      我妈每次提到这件事还要红眼睛。
      后来,我爸的事业终于走上了正轨,他迫切的需要一位贤内助而不是女强人。再加上那段时间我家的确杂事颇多。她终于下定决心辞职在家,做我爸心中的贤内助。
      可是,这个贤内助只做了三年,她就变成了“寄生虫”。这是我爸的形容,在某一次他们吵架时他亲口骂出来的话。
      后来他们吵闹着离婚,但那时候我高中,又担心影响我的学习,二人只好暂缓离婚的打算,商量着我高中毕业后就去办手续。等我高中毕业后,我爸不乐意了。他咨询过律师,要是离婚他会被分走一大笔钱。而且他那个职位,“离婚”不太好听。一个离婚的中年男人会被视为不稳定因素,但“出轨、包小三”却显得正常多了。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开始了家里红旗飘飘外面彩旗不倒的日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戴春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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