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朱桂珍（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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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情好的时候，待他也是不错的。
他说得对，她出生于地主家庭。与现在不同的是，多年前的“地主阶级”是要挨枪子。
对于十岁之前，她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是一个三进三出的大院子，被灰色的砖瓦隔成了十几个房间，里面塞满了她的小妈和同父异母的姐妹。她十岁之前是有仆人和婆子伺候的，十岁之后她变成了仆人和婆子。
好日子只有十年，但足够培养气质——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东西，难以捉摸。但这种气质在很多年后凸显了出来。
她和这个年纪的老太太一样，都烫着“羊毛卷”。银色的卷儿从颈后一路绕到耳朵边，最后调皮的收一个圈，以婀娜的姿势趴在耳边。这样的婀娜，必定要配上传统的旗袍——大红色、大紫色的旗袍，胸前是蝴蝶盘扣，两边是齐腿开叉。
她加入了一个广场舞团队，里面都是六十至八十岁的老太太。她在里面算年纪大的，比她年轻的、比她漂亮的老太太不少，但比她有气质的，却一个都没有。
三百块的廉价旗袍队里人手一件，别人穿上多少带些尴尬。别的老太太套上这大红大紫的旗袍，总感觉下一秒就要同摊贩撕价，同年轻人抢公交车。
但她不同，她年纪虽大，却并不老。她皮肤虽然松垮，却并不胖。她虽然□□干瘪，臀部平坦，但腰身却还在。她穿着这件艳俗的红，却穿出了上世纪三十年代旧上海的感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能让人本能的觉得她是门阀家的小姐太太，就算老了，也是门阀家的老太太。
那就是气质。那是用地主家的丫鬟和婆子浇灌出来的气质，不属于二十一世纪的气质。让人第一眼看过去时，就会挪不开眼。
总有人问：“您多少岁了?”
她眯着眼笑：“你猜。”
“六十有吧？”
她摇摇头：“你再猜，往上面加。”
“嗬，有七十了？您的精气神真不错！”
她低下头，微微地笑。哪个女人都喜欢这样的奉承，哪怕到了她这个岁数也不例外。接下来别人一般会猜她的职业。从老师、公务员、作家等有文化的行业猜起。他们会把社会上体面的职业都猜一遍，但等来的只有摇头。等到最后，她揭晓答案：“农民。”对方会大吃一惊，然后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的说不停。
她问为什么不可能，别人会回答：不像，一点都不像。
一切的转变都来源于2008年。那一年，她刚刚爱上跳广场舞，他刚刚摔断腿。
从2008到2015，她跳了整整七年的广场舞。每逢跳舞，她都会把他推到广场上，搁在一个安全、但视野极佳的地方。
他坐在轮椅上，歪着头，斜着眼，看着她穿着那身红色的旗袍，和一个又一个的老头翩翩起舞。旗袍是改良过的，裙摆宽大的吓人，可以甩出一个巨大的圆。圆下是她的腿，虽然老了，但依旧纤细。跨过一个又一个老头的身侧，将热情的探戈表演的淋漓尽致。
她是天生的舞着，从来没发生过踩脚、乱节拍的事情。人民广场里的老头都爱和她跳，排着队的想做她的舞伴。
几米之隔的他恨恨地瞪大眼珠，嘴里发出热气，脑袋里想的却是多年前他用火钳、用木条、用皮带抽打的场景。他只恨当初抽得不够用力，没把她这双放荡的腿抽断，没在她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伤疤印记。他恨不得现在就站起来，拿起什么就是什么——棍子、皮带，甚至是旁边老头抽陀螺的鞭子。他现在虽然老了，但手头的力气还在，多年打老婆的经验一点也没忘。他知道怎么打她才能把她打哭，才能把她打服，才能把她打的跪在地上亲吻自己的小腿。
他打了她五十多年，大大小小也有几百次。他是远近闻名的懒汉，也是远近闻名的打老婆。女人嘛，就是一头驴，一头牛。打不死，但是打得温顺，打得贤妻良母。打的能给他生儿子养女儿，还能在田里犁地。
女人只要打得好，就跟水牛一样温顺，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吭一声，只是抬起眼珠子，看一眼，再看一眼，绝不敢哞一声。如果不是那个意外，他能打到入土。
只可惜。
他看着自己的腿，已经断了十年。这辈子都离不开这个轮椅了。死掉的腿，死掉的男人尊严和家庭地位。他又想起了被她锁在阳台上的场景。风吹日晒，他变成了被拴着脖子的土狗。还有干掉的裤子，凝结着尿垢、屎渣的□□。她给他清洗的时候就像刷一头待宰的猪，木刷刷地他没了尊严。
想到这里，他更恨了。一股力气从身上传来，他好像找到了年轻时的感觉。紧接着，括约肌不受控制，一股液体流了出来，快速地打湿了他的西装裤。宽大的裤脚一扇一扇，液体顺成了一条线。
旁边的人闻到了味道，迅速撤离。他们虽然远离，但绝不会发出半声抱怨。现在的年轻人是善良的，他们看见他雪白的头顶，从额头上掉下来的“长寿眉”，就晓得这已经是个半条腿入土的死人。对于这种老到没尊严的存在，人们宽容到难以置信。
她听到旁人的呼喊：“桂珍，你老头又拉了。”
她迅速地收了折扇，撤出队伍，来到他的身边。
“又拉了？”温柔地半蹲，拿出丝巾擦拭他额头上的汗水。广场舞上的她和家里的她是两个人，她在有人的地方总是这么温柔。
“没关系，人老了是这样的，不中用了。”她笑着替他找借口，好像那个在屋里因为乱拉而勃然大怒的女人是不存在的。接着她彬彬有礼的给周围人道歉，给前来清理的保洁员一个愧疚的笑，然后掏出五十元塞进她的手里：“麻烦你了。”
她的眼神真挚的可怕。
然后保洁员笑着摇头摆手，说不碍事，这是她的工作。然后周围响起一片赞叹声，赞叹这个美丽而懂理的老人。
最后，她缓缓转身，转动这个沉重的轮椅，载着这个刚刚便溺的家暴老头回家。
作者有话说第2章 朱桂珍（下）
